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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 我的唐宋兄弟:穿越千年的诗词人生      作者:金满

如果此次是泡妞未遂的话,那发生在玉阳山的偷情,则刻骨铭心地刻进了李商隐的心底。

唐朝盛行道教。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以修真学道为风尚。风流无双的李商隐当时也是个追求时髦的小资青年,于是跑去玉阳山学道。李商隐是个刻苦求学的好孩子,当时很是下了一番苦功研读道经。也许是道经里的房中秘术太多,也许是春天了,李商隐和陪公主同在玉阳山修道的宫女宋华阳对上了眼。两人一个东山一个西山,每次要各走四公里的山路,到两山之间的玉溪山谷幽会,全然不顾狼虫虎豹,这是何等炽热的感情与情欲。此后宋华阳屡次在李商隐的诗中出现,《碧城三首》更是对这段记忆的总结。其中的“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一联够豪放的。义山也许并无此意,是洒家六根未净,阿弥陀佛。还是看看“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一联吧:露水粘湿发梢,长河渐落晓星沉,肩膀已被靠到酸麻,可还是不忍心推醒对方,天亮了也是分离的时候……唉,我也曾有过这样拥坐到天明的经历,那时候多纯哪,哪有李商隐这么大胆,能亲亲嘴就算不错了。这厮很快就将女道士宋华阳的肚子搞大,不知道来清修的公主看着宋华阳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是什么表情,估计脸都绿了。一纸诏书下来:男流氓赶出山去,女流氓遣返回宫。如果换在清朝,我看宋华阳是要被浸猪笼的。可这毕竟是我们民风开放的浩浩大唐,想来事后女方也没什么事,多年后宋华阳还再联络过李商隐。

《锦瑟》是李商隐诗中我最喜欢的一首。后人猜测“锦瑟”是个人名,乃是令狐楚家的一位侍儿,李商隐在令狐家受学期间曾与她恋爱,但最终没有结果。这段情事并无确凿史料证实,加之《锦瑟》一诗辞意缥缈难寻,写得隐晦朦胧,并无实指,所以最终只能是个传说。如果是真的,那又该是怎样一场风花雪月、欲说还休。

与“锦瑟”一样的传说就是“荷花”。据说李商隐青年时曾与之相恋,在他进京赶考前一个月荷花病卒。这也许是义山写过多篇与《赠荷花》同一题材的诗作的原因。

第五个女人就是李商隐明媒正娶的王氏。我想王氏是爱义山的,义山也是深爱王氏的。从决定娶王茂元之女王氏起,他与她就该是明了后果,暗下决心的吧。“牛党”与“李党”之间的水火不容,注定了这桩婚事的惨淡。就像卓一航与练霓裳,令狐冲与任盈盈……我们无从知晓当日他们有过怎样的誓言,令得李商隐愿意背负世人“背恩”的骂名,用一生的沉沦去交换一世的相守。

世人皆云义山清高孤介,岂知道王氏的独立人格。王氏的父亲王茂元当时是泾原节度使,并与“李党”领袖李德裕交好。观李商隐一生,并未因老丈人的权势获得任何好处,相反却因为这桩婚姻吃尽了苦头。若换到现在,女儿怕是早就回娘家闹个天翻地覆了。而事实是王氏与李商隐长年分居,甘于清贫。这不能不说王氏是个有德的女子。世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王氏与李商隐却始终相濡以沫。《夜雨寄北》应该就是义山写给王氏的,这样温暖平淡的问候,这样情真意切的期许: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另从李商隐在王氏亡故后写的两首悼亡诗也可以看出他们的恩爱: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

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房中曲》

这两首悼亡诗虽不如苏轼的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为后人所熟知,在我看来前首却有“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的凄凉漂泊之感。大雪茫茫,无家寄衣。雪中客孑然一身,思忆已亡人,怎不令人唏嘘。后首一句“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道尽“子期死,伯牙擗琴绝弦”的落寞。

说来也怪,历代如潘安、王维、元稹、李商隐、苏轼、纳兰容若……这些大才子,妻子都是先于他们而去,莫非才高也克妻?开句玩笑,将你我都从这感伤之中捞出来吧。

仕途蹭蹬不堪,爱人远走他乡,也难怪义山说:“古来才命两相妨。”本是个悲观的论调,但从中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命是不怎么地了,可哥们儿还有才啊!我看义山不单是有才,而且非常有性格。

史上太监一旦掌权,无一例外都变态残酷至极。小时候看香港武打片,某公公一出场,多吓人哪,那可是东厂啊!可我们瘦弱单薄的义山却铁骨铮铮。唐大和年间,宦官篡权乱政。“甘露事变”发生后,李商隐作《有感二首》《重有感》《曲江》《哭刘蕡》等抨击宦官篡权乱政的诗,真是胆大至极。而与其同时代的诗名远播的湿人却P都没放一个。义山哥,我崇拜你啊。

不单是敢骂公公,李商隐连皇帝老儿都敢叫板。《贾生》、《瑶池》嘲讽皇帝不能识贤任能而求仙问道,妄求长生;《马嵬》《龙池》里更是牛,揭唐玄宗霸占儿媳杨玉环的伤疤。李商隐没死在午门,病死在家里,不能不说唐朝的李姓皇家还是有一定胸怀的。

已经扯得太远了,还是回来聊义山的诗。李商隐的诗歌风格和唐朝其他诗人有显著的不同。中唐以后,诗歌开始大量集中于情爱、绮艳的题材,追求细美幽约,重主观、重心灵世界的表现。也就是说,大伙开始喜欢写抒情诗了。历史是一个圈,现在的文风我看和晚唐时候也差不多,我就经常这样腻腻歪歪地码字。李商隐就是写抒情诗的高手,非常善于表达细微的情感。晚唐社会的衰亡破败、童年的困顿、仕途的失意、亲人的生离死别、爱情的不堪、身体的羸弱形成了义山庞大复杂的情感世界。所以他诗里情感的表达是多层次的,常常是一重情思里又套着另一重情思。看义山的抒情诗,你明明感觉联想到什么,可这种意象稍纵即逝,难以捕捉,如镜花水月,文字的联想魅力被发挥到极致,令人回味无穷。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里用了四个典故: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玉生烟。四个神话故事和一架五十弦的锦瑟之间,无论是情感上还是逻辑上都没有联系,出现了五个情感的喻体,可本体却没有出现。我们只感觉到错综纠结于其间的各种情思。欲语还休,一唱数叹。沉吟时,万念俱出而又万念俱灭,唯留下那不可言说的幻美真实存在。短短五十六字,就把要说的、没说的,都说尽了。上帝原谅我,我居然在解剖一首诗,而且是这样的一首天鹅之歌。

我想李商隐的诗,美就美在无可指实,仅凭《锦瑟》一首,李商隐可以说是后代朦胧诗派的鼻祖。《锦瑟》之外,就是义山谜一样的《无题》系列。《无题》诗里各种想象并列叠加,完全抛开了表面的逻辑关系,可我们却感受到这些意象里义山灼热的感情,如地壳深处奔腾的岩浆。

除了《锦瑟》《无题》,另一首神神道道的《重过圣女祠》读来也皮肤轻微过电,就感觉那是《倩女幽魂》的唐朝版,又仿佛是进入了全真教的古墓,白衣秋眸的小龙女已不在,徒留杨过抚摩冰冷的玉床。荒山废祠,细雨如梦似幻,灵风似有而无。我们又看见义山伫立在那儿的孤独身影。

白石岩扉碧藓滋,上清沦谪得归迟。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

玉郎会此通仙籍,忆向天阶问紫芝。

——《重过圣女祠》

读义山的诗,想懂得是很难的,唯留喜欢二字。形容李商隐的诗,寻找这样一个词汇也是极困难的。借用北宋林逋在《山园小梅》诗中的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倒是贴切。

天上人间李后主

今天是七夕。

他们说,牛郎和织女每年到这个时候都会相会。

四十二年前的这天,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出生在这人世。现在,我终于可以结束这个错误。

面前有一杯酒,很简单,我只要拿起,喝下。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熟悉得就像我的呼吸。我曾经无数次地做过,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

你也许已经猜到,这是杯毒酒,它有个名字——牵机。我觉得这名字不错,像是个词牌名。

女人总是很善变。偎在身边的女英笑了。或者我该和你们一起称呼她为“小周后”。我欠她太多太多。她还和初见时一样美丽。颊上的泪还没有干,她又笑了。我知道,她是想让我快乐一些。

女英,如果你知道这是杯毒酒,你还会劝我喝吗?早上你自赵光义那儿回来,骂我不是男人,诅咒我该去死。你骂得很对,我明白你所受的羞辱。作为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更为不堪。

我是该去死了,我只是后悔现在才死。三年前,宋军攻破金陵的那一夜,我就该实现我的诺言,与你自焚。

羞愧啊!羞愧!活着不如死去!

他们说:南唐该有个王。

我说:那人不该是我。

父皇李璟不也不想当王。

我们家本姓徐,祖父徐知诰建立南唐,改名李昪。他是希望能再续大唐的辉煌吧。家族血脉里的英武,早已在祖父覆灭吴国开创南唐之后死去。

后人说父皇“音容闲雅,眉目若画,尚清洁,好学而能诗”。如果这是评论一个伶官或是文人,会是很好的评语。

祖父唐烈祖有五个儿子,又为何一定要将王位传给懦弱的父皇。叔叔李景遂很想当王,为何不给他呢?

哥哥李弘冀也很想当王,我有些怕他。他是我唯一剩下的兄长,其余四个已经死去。

父皇很喜爱我。我出生的那一天是七月初七,也就是乞巧节。父皇说我的相貌是:广额、丰颊、一目重瞳。我说这样很好吗?父皇说这是异相,大禹和项羽就曾是重瞳。

父皇喜欢我,也许还因为我很像他。他说我:少聪颖,喜学问,工书,善画,精通音律。

我很怕叔叔和哥哥看我的眼神,每次他们看我,我就想起宫里侍卫手中的刀,一样的寒光凛冽。我只能远离他们,我躲进自己用文字构筑的世界。在那里,我觉得温暖。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渔父》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渔父》

如果可以,我愿意这样了却一生。

我唯一的兄长,在毒死叔叔李景遂一个月后,也突然暴卒。本来我还有个弟弟,叫从善。钟谟说我德轻志懦,又沉迷佛教,将来并不适合做王。而我弟弟从善果敢凝重,宜为太子。其实钟谟说得很对,我不想也不适合做南唐的王。可说实话的人,都会受到惩罚。父皇太偏爱我了,将说实话的钟谟贬了官,封我为吴王、尚书令、知政事,令我住进东宫。

这样,我成为了太子,成为了南唐的希望。

十八岁那年,父皇命我娶娥皇为妃。

我未见过娥皇,我只知道她是开国元老大司徒周宗之女。

那天,到处都是红色,我喝了很多酒。很多人我都不认识,父皇认为我该喝他们敬的酒,我已记不清我喝了多少。我穿过红色的长廊,走进红色的房间,红色的象牙床上坐着一个穿红衣的女人。我揭开她头上的红纱,她看着我笑,我醉了。那年,娥皇十九岁。

娥皇通诗书,善歌舞,精音律,尤工琵琶。父皇在寿筵上曾将一尾珍稀的焦桐琵琶赐给她。她常用那尾琵琶弹奏我谱写的词调,宫里没有一个伶官能将我的词调奏得如此好听。我想,娥皇是懂我的。

红日已高三丈透,金炉次第添香兽,红锦地衣随步皱。

佳人舞点金钗溜,酒恶时拈花蕊嗅,别殿遥闻箫鼓奏。

——《浣溪沙》

你轻轻地弹,我轻轻地唱。

十八岁前的岁月,从未觉得宫里的富贵有何稀罕。此后,我开始喜欢,甚至迷恋。因为这里有娥皇,我爱的女人。

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一斛珠》

还记得那天的晚宴,我说你的唇上还得加点红膏。你含笑未唱,先露出花蕾般的舌尖。你酒量不好,还非要换上大杯拼醉,哪在意酒醪污湿了罗衣。结果还得我扶你到绣床去,你斜倚在床头,将嚼烂的红茸,笑着往我身上唾。

上天怎将你造得如此聪慧。还记得《霓裳羽衣曲》吧?那本破烂焦黄的曲谱。本已失传的天籁,竟被你修复,弹出来是如此清越可人。宫里的那些钦天监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说《霓裳羽衣曲》的结尾本该缓慢,却被你改为急促,这是凶兆。果然,不久后你病了。

父皇一向都不爱打仗,怎么会去攻打后周的,这也许又是冯延巳出的主意。很多人私下和我说:冯延巳是个谄谀奸佞的宰相,和另四个人一起被称为“五鬼”。说实话,我不是很了解他,朝堂上的事情我向来没有兴趣。不过我听说此人词填得很好。父皇曾问他:你写“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冯延巳回答得倒是乖巧,他说:不如陛下的“小楼吹彻玉笙寒”。

和后周的战争,南唐败了,父皇割让了江北的土地。北方的赵匡胤称帝后,父皇将都城迁往南昌,立我为太子监国,留守金陵。我没能见到父皇最后一面,半年后,父皇在南都驾崩。

他们说:南唐该有个王。

我说:这人不该是我。

可我是太子,我是南唐的希望。

我不再叫李从嘉,我改名李煜,我成为南唐的王。

那年我二十五岁,是我和娥皇成婚的第八年。我们有两个孩子,长子仲禹五岁,次子仲宣一岁。

我爱他们,我爱我的子民。我没有远大的理想,我甚至不想当王。人生如寄,我只希望此生能礼佛填词,看着孩子们长大。我不想打仗。

大将林仁肇对我说,他愿意领兵北上,收复旧地。他也许知道我的忧虑,他甚至帮我想好了开脱的理由。他说他起兵的时候,我可以诏告天下,宣布林仁肇叛变。如果北上失败,我可以杀他全家,以绝宋口。

我知道林仁肇是个忠臣,没有多少人可以为了国家让全家都去死,我就做不到。可打仗不像我填词画画,这太危险了。

我没有答应林仁肇,也甚至拒绝了沿江巡检卢绛的奏疏。

卢绛让我先下手灭掉相对弱小的吴越,免得将来吴越和宋军一道攻打南唐。

吴越是北方大宋的附庸,怎么能够发兵,这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父皇曾派人给北方的赵匡胤送去锦绮金帛,祝贺他成为宋太祖。我登基后,每年继续向宋朝进贡。宋朝每次出兵,我都要遣使贡献犒师。

我是真心仰慕大宋威仪,希望像尊敬父皇一样尊敬大宋皇帝。也许我不再称王,大宋会放过南唐。

我向宋朝上表:愿意削去南唐国号,称江南国主。

玉树后庭前,瑶草妆镜边。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圆。莫教偏,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

——《后庭花破子》

娥皇的病还没有好,四岁的仲宣突然死去。娥皇病得更重了,我明白,我再也留不住她,我能做的只是日夜陪伴。

我爱上了女英,自她入宫来见她姐姐娥皇以后。我和娥皇大婚那年,女英才五岁。已经过去十年了,我似乎又看见十年前的娥皇。

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菩萨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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