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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初入柏林寺(1)

小说: 悠长夏季      作者:无双

2006年,或者是2007年的某个夏天,我陷入了某种汪洋大海般的绝望情绪。那种绝望起初并不明显,之后就一波接一波地侵袭,冰冷直入我的骨髓。那年我二十六岁。二十六岁的时候,爱因斯坦发表了狭义相对论,海森堡证明了量子力学上的测不准原理。而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突然发现这个世界运转的方式,和我先前想象的,并无丝毫相似之处。时隔一年或者两年之后,我能稍微理解当时许多事情对我的意义,但在当时我一无所知。那年夏天我常常做梦,梦到我去了海边,乘着一艘木制渔船出海。我在海上遇到许多奇景,有时我和美人鱼嬉戏,有时我会遇到一些不速之客。譬如有天我遇到波尔,闲聊的时候,他依然对薛定谔那只猫愤恨不已,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又有一天,黑旋风李逵提着两把板斧,邀请我去梁山泊落草。我告诉他我还没考虑过要加入黑社会。他两眼一瞪,“贼厮鸟!俺铁牛的话敢不听?且吃俺一斧头!”我慌忙择路而逃。渔船偶尔漂流到黑色的珊瑚礁岛屿,这时我就把渔船拴在岸边,信步上岛。岛上有国王,有时国王是只乌贼,有时是海马。偶尔遇到人类国王,多半也是疯子。乌贼国王试图招我入赘,他说他女儿是全世界最迷人的公主。我婉言谢绝了国王的好意,他朝我喷射了乌黑的墨汁。我跳到海里清洗,我小时候梦到的那只恐龙先生,不,现在应该叫它恐龙女士,她蜿蜒游过来,伸出硕大的舌头舔我,表示亲昵。不消说,她的舌头被染得乌黑。我骑在她背上,抱住她脖子,让我载我而去,无论去哪里。她带我去了海底水晶宫。东海龙王开了个家名叫葡京饭店的大赌场。我进去赌场的时候,里面已经熙熙攘攘坐满了赌客。我挤进去,随便坐了一桌。和我同桌的有数学家高斯,物理学家冯·诺依曼,剧作家莫里哀,他们都是很牛逼的牛人,但是玩牌一点不牛逼。冯·诺依曼的赌品非常不好,我赢光他的筹码后,他抓住我胸口的领子,威胁说,“嘿,小子!把筹码还我,否则……你信不信我造个原子弹把你人间蒸发?”

这样千奇百怪的梦做得越多,我越是发现自己醒来后的想象力匮乏。我想,是时候了,是时候去海边了,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悄悄地背包前去。

但在去海边之前,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们网站有一个新产品即将上线,这部分归我负责。我在公司忙得焦头烂额。产品需求一再修改,无非是想用户有更好的使用体验。只是苦了可怜的程序员。主程序员年纪很轻,但早生华发。他告诉我说他是少白头,从小如此。但我总觉得是因为项目太紧,他的白发是被我逼的,因此总是心存愧疚。拖把先前的名言是,程序员过了三十岁还有春天吗?他是程序员出身,所以感慨良多。我没那么多感慨,我只知道逼自己太狠的话,很容易发疯。

周二在公司忙碌完,我去了音像店。音像店在公司楼下那条街的拐角处,店主是个年轻的小伙,总是戴着黑色的耳机。也许在听音乐,也许只是为了让自己和世界隔离。我问他是否有87央视版《红楼梦》的DVD全辑,他摘下耳机问我,什么?我重复了一遍。他点头,在堆积如山的DVD架子上找了半天,最后告诉我没有,但是如何需要,他可以替我预定,周四可以拿到。

周四下班后,我再次去了那家音像店,终于拿到我想要的东西。7张D9的光盘,封面是黄褐色,上面印有一张国画,林黛玉站在潇湘馆的竹子底下,双眉微蹙。总的来说,这套DVD装帧还算精美。我把它放入电脑包里,带回去,准备第二天寄给苏小妹。

周五新产品上线,正如先前所料的,出了一堆问题。用户反馈的意见可以从公司楼下一直堆到23层。我跑到技术那里,和他们一起修改bug。午饭没出去吃,叫了外卖。晚上九点的时候,终于把大部分问题搞定。回家之前,我突然想起来,今天忘记了给苏小妹寄东西!我拨打了DHL、TNT和UPS快递电话,他们都告诉我说这么晚已经不能上门取件,只能改天。我一边咒骂,一边无可奈何地回去过周末。无论如何,周末总是愉快的,不是么?

但那个周末并不愉快。

周日悠悠过来我这边,中午我们去附近一家新开的餐馆吃了饭。吃过饭后,我们牵着手慢慢踱步回家。阳光热辣辣的,正如小甜甜布兰妮的屁股一样火爆。可悠悠的手却是冰凉冰凉,我真怀疑她的体质是什么金属做成的。

回到我住的地方,我躺在床上看书。悠悠帮我收拾房间。“这个是什么?”悠悠手里举着一个东西,问我。我抬头瞄了一眼,是准备寄给苏小妹的DVD!该死,我忘了从电脑包里取出来留在公司。现在我面临一个两难的抉择。如果我说谎,那对我来说是一个地狱,悠悠如此全心全意地信任我,我怎么忍心对她说谎?如果我告诉悠悠实情,也许是另一个地狱。我考虑了05秒钟,决定坦白。“是……是苏小妹要的。”我期期艾艾地说,试图解释,我又加了一句,“是她老板要,澳洲那边买不到,她托付我……”悠悠脸色刷一下变得苍白,白得吓人。“苏小妹……”悠悠喃喃重复道。大滴的眼泪从她睫毛滑落,她拭去眼泪,低头收拾背包,把她的东西一件一件往里放。我站起来拉她的手,她任由我拉着。“你怎么解释?”悠悠的声音语调平稳,不带丝毫感情,这让我感到心慌。“悠悠,我知道你很生气,但你听我说。苏小妹的老板想要看这版红楼梦,而澳洲那边买不到。作为一个朋友,一个普通朋友,受她委托,帮她做最后一件事。”“解释完了?”悠悠说。我听出了悠悠声音里平静的怒气,闷声不答。悠悠提上包,关门离去。我没有阻拦。

我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在当时,我并不认为自己行为有何不妥。我为悠悠的小题大做感到些微的烦躁。而如今,我意识到自己那天对悠悠造成了何等难以愈合的伤害时,一切已经晚了。

悠悠离开后一分钟,我给她发了短信。“生气了?”“我不生气。”过了一会儿,她回复我的短信。“真的?”“嗯,真的不气。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和苏小妹的关系还真好啊,我才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和她真的没什么。我心里早放下了,当她是普通朋友。她求我帮忙,我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帮她了。”“求你帮忙?为什么她不求别人帮忙,她国内没有朋友同学么?她不能让爸妈帮她么?”“……”“好,你不说话是吧。那就这样。”悠悠不再发短信给我。我拿着手机发呆。悠悠的短信,让我心里隐约有点烦躁不安,这个不安不是针对悠悠的,是针对苏小妹的。

苏小妹在信里说,她听妈妈的话,选择了一条自己必须走的路。这条路是什么,我隐约知道一些。但我从来不愿意深想,尤其是在我和她分开之后。我怕我想多了,会徒增我对她的恼怒。既然分开了,我宁愿只记得她的好,忘记她的坏。其实不止对苏小妹,对我禁区里的任何一个封存的墓碑,我都如此相待。

发了一会儿呆后,我强迫自己看书,看着书居然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钥匙开门声,有人跑进来。是梦境吧,我迷迷糊糊地想。“喂!起床啦!”有人在我耳边大声喊。眼皮沉重得睁不开,我费力地掀开眼帘。眼前有个姑娘,眼睛大大的,正对我呵气。是悠悠!我努力摇头,想把荒谬的梦境甩开。我花了几秒钟时间,才确认这不是梦。悠悠揪住我耳朵,把我的耳朵往刘备的方向努力改造。“你这个懒猪,给我起床!”悠悠笑吟吟地说。我一咕噜爬起来,挠了挠头:“你……”“我,我,我什么?”悠悠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她拉我起床,等我洗完脸后,她告诉我让我陪她去喝粥。我自然奉命。喝粥的中间,悠悠一直凝视我,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欲言又止。她终于没有等到。很久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那天她在等我道歉,等我挽留,但她没有等到。我以为她回来找我是和解的表示,表明苏小妹的事就此揭过。但我太天真了,那件事一直抑郁在她的心里,远没有结束。

悠悠那天是骑单车来的,晚上十点多她说她要回东直门。我劝她留下,她固执地摇头。我送她到小区外面的胡同口。她扭头对我笑笑,跨上单车。她骑得很慢。看着她的背影被黑夜一点一点吞没,我心情也随之沉到谷底。我对着悠悠的背影大声喊,路上要小心哪!听到我这句话,悠悠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加速骑车离去。

此后一天悠悠没有给我发短信,有点异常。我给她发了十多个短信,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我在办公室坐立不安。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我去了东直门悠悠那边,院子里的养花的老头说悠悠上午一早就出门了。我给老头道谢,怀着一丝希望回到我住的地方,依然不见悠悠。我有点慌了神,不停地给悠悠打电话,电话可以打通,但无人接听。

晚上八点半时,悠悠终于回了一个短信。“来找我。”她简短地说。我拼命想悠悠可能会在哪里。鬼使神差,我径直去了朝阳公园旁边的中国湖公园,翻墙进去。穿过栅栏旁边的草地,我沿着湖边的石子铺成的小路慢慢找寻。石子小路的左边是高大的垂柳,有的柳枝垂到路上,我用手拨开。间或有一些假山,在黑夜里森然而立,像一个个怪兽。石子路边每隔几十米有一个长椅,长椅上面全是情侣,或拥抱,或亲吻。我沿着湖边小路顺时针转了半圈,终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体轮廓。

悠悠盘腿坐在一个长椅上,注视着眼前几米外的湖面。看到我走近,她没有说话。我悄然坐在她旁边。我坐在垂柳之下的长凳上,张望四周。左边远处是娱乐场所,上面霓虹灯亮着几个大字“十号温泉”。右边是棕榈泉公寓楼顶的灯光。城市喧嚣的灯光在湖心投下影子,湖光和夜色的影子交错,闪烁不定。左边离长凳大约十米处不远,有个铁管从假山中延伸出来,一直伸到岸边,铁管中的水潺潺流入湖中。这应该是公园的水循环系统。

我和悠悠在长椅上一直坐到深夜。最后悠悠起身,说走吧。

悠悠的单车存在公园的西门,我替她推着单车,她拿着外套,我们从公园出来。

“饿么?”悠悠说。

“不饿。你呢?”

“有一点。”

“好,去吃饭,想吃什么?”

“走走看吧。”

我们沿着公园西门往朝阳公园南路走,这条路旁边餐厅不少。悠悠看到一家日式料理店,拉我进去。我们点了烤鳗鱼、寿司、三文鱼刺身、生鱼片、土豆沙拉。悠悠看到别的桌有青瓷瓶装的清酒,她说她也要。我觉得她情绪有点不对,不许她喝。磨了一会儿后,到底还是要了。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发现瓶子已经空了。

“清酒呢?”“在这里呢。”悠悠拍拍自己的肚皮,眉开眼笑地说,“再来一瓶好不好?”“不许!”悠悠嘟着嘴巴看我,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叹气,叫服务员再来一瓶,不过要先温一下。那天悠悠喝了多少清酒我忘了,我陪着也喝了不少。从日式料理店出来,悠悠走路轻飘飘的,她的话陡然多了起来。她一把夺过我手里推着的单车,骑上就跑,还不忘回眸冲我一笑:“蚂蚁,来追我啊!”我三步并作两步去追悠悠,手快触及单车的后座的时候,让她给溜了。之后她越骑越快,很快转过了红绿灯街口。我跑了几步后,突然觉得有点头晕,胃发酸,刚喝的酒要泛上来。我蹲在一个树坑旁边,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呕出来。站起来后,我怕酒精作用太快,不敢猛跑,只是快步走。转过红绿灯时,看到悠悠在人行道旁边等我。“蚂蚁你跑得慢死了!”悠悠抱怨道。我假装步伐踉跄醉酒不堪的样子,想靠近悠悠时,突然扑上去抓住她。可惜我没有演戏的天分,悠悠早就识破了我的伎俩。在我离她还有十步左右的时候,她突然骑车发力,又跑得没了影子。

酒精让我亢奋,我发了狠,这次一定要抓到她。我跟在后面拼命跑了一会儿,发觉人力到底无法战胜机械,我缴械投降,放慢脚步,慢慢往前走。快到四环边时,又看到悠悠。这次她不跑了,她推着单车,和我并排走,但这并不表明,她的发疯劲头过去了。

“喂,蚂蚁,你也不早点追上来。刚才有个男人路过,一直盯着我看,后来直接上来向我搭讪。”

“居然有这样的事?他搭讪说什么,要请你喝酒么?”

“不是,他说我长得很美。”悠悠嫣然一笑,“蚂蚁,你说我美不美呢?”

路灯下,悠悠的脸颊酡红,眼波流动,柔媚无限。我脱口而出:“美啊!”

“那你说我身上哪里最美?”

我挠挠头:“哪儿都很美。不过我想你如果能把单车给我,让我载你早点回家,那就更美了!”

“你想得美。我觉得我最美的是屁股,不信你看——”

悠悠撅起屁股给我看。诚然,这个浑圆可爱的屁股很美,但是这个姿势十分不雅,尤其是在路边这样摆。我刚要开口说什么,悠悠故意把屁股扭来扭去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笑。我快步上前夺过她手里的单车,命令她:“你,给我坐到后座上去!”

悠悠乖乖坐在后面,我骑车载她回家。

几天之后,悠悠去了柏林寺。

去柏林寺之前,悠悠给我写了封电子邮件。她告诉我,其实她不止介意我给苏小妹寄东西,她更介意的是我并不以为自己做错的态度。她说她一直在等我道歉。她那天晚上骑单车离开,骑得很慢。她等我追她,她等蚂蚁在后面追上她,跟她说,悠悠,对不起,你不要离开。但蚂蚁很倔强,也很傻,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东西稍纵即逝。悠悠后来在信里说,她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才敢说出心里的话,才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蚂蚁,来追我呀!”

悠悠说她要在暮鼓晨钟中念经向佛,让纷扰的心重新变得安宁。她给我留了柏林寺的地址,告诉我,等我想清楚了可以去找她。

那时五月下旬的事。那个夏季悠而绵长,像挂在老家墙上的老式闹钟,钟摆坚定不移地摇来摆去,虽然每天总要慢上半拍。时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逝,连同记忆一起。

那年北京的夏季格外炎热,天气预报总是说第二天有雨,却从来没有预报准确过。阳光像白色沙子一样直撒大地,地面的泥土由于干旱而裂开,水汽蒸腾离开地面时清晰可辨。

拖把开始他的全国旅行计划,第一站他去了西藏,他说他一定要去珠穆朗玛。离开北京前,我们给他开了壮行酒宴,气氛十分悲壮。水婴那个乌鸦嘴说:“拖把,你一定要活着回来。”我拧了他的嘴。部长买了一辆帕萨特,据说他还找了一个将军的孙女做女朋友。但他藏着掖着,也不带给我们见面。梅西西跑东跑西,一直在为出国做准备,其间找我吃过一次饭。蚊子颓废了很久,留了长长的胡子,假扮深沉,话也变少了,酒量倒是大了不少。我没有去刻意打听,但我知道梅西西和蚊子不曾再见过面。诗诗那段时间矫正牙齿,是在呼家楼旁边一家私人诊所,每周她会去一次。她约我吃饭,我告诉她我心情不佳,委实没有吃饭的兴致。诗诗说饿死我活该。

整个世界就这样运转不休,连飞鸟都迁徙不止,而我却停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收到悠悠发给我的电子邮件时,我在办公室。我并没有为她的信感到意外,因为悠悠早说过她一定要去柏林寺。然而,信的其他内容还是如泰山压顶般让我无法呼吸。我并没有回她的信,悠悠此时已经在去柏林寺的路上,而寺庙里肯定没办法上网。何况悠悠说她需要的是安宁,我倘若回信,即使她看不到,也是对她的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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