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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揉碎桃花红满地——尤三姐

小说: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      作者:西岭雪

1.烈而不贞尤三姐

在程高本,也就是程伟元、高鹗删改过的伪续本中,尤三姐所有的风月文字都被删改干净,把她塑造成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并因此得到了许多读者的推崇,以为是千古第一贞节烈女。

小时候我最初看的也是这个版本(那时候也只有这一种版本),也很喜欢尤三姐这个人物,觉得她艳如桃李,凛若冰霜,是红楼诸女儿中最特别的一个。

后来看到庚辰本,看到那些恢复了尤三姐本来面目的文字,心中很有些不是滋味,便有意忽略她的不贞不洁。再后来慢慢大了,了解到人性的多重与无奈,才觉得曹雪芹刻划这样一个人物是有深意的,一个烈而不贞的尤三姐,其实比贞节烈女的尤三更有血有肉。

所有看过红楼的人都不会忘记尤三姐戏珍、琏的一幕——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你别油蒙了心,打谅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儿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的锣儿敲不得。我也要会会那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了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命,也不算是尤三姑奶奶!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尤三姐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一处同乐。俗语说‘便宜不过当家’,他们是弟兄,咱们是姊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尤二姐反不好意思起来。贾珍得便就要一溜,尤三姐那里肯放。贾珍此时方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为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起来。

这尤三姐松松挽着头发,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两个坠子却似打秋千一般,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雾,檀口点丹砂。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酒,又添了饧涩淫浪,不独将他二姊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他一招,他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他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一时他的酒足兴尽,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撵了出去,自己关门睡去了。

这一段描写,完全打破了前文的纡缓含蓄,何等痛快洒脱!而尤三姐风流潇洒,忽嗔忽喜的性格形象也就完全地突显出来了,一番慷慨陈辞更是掷地有声。

然而细想想,却有些色厉内荏,因为她虽不承认自己是粉头,但在贾琏进门之前贾珍私自来访,尤二姐拉了母亲回避开去,房中只剩贾珍与尤三,“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这个时候,尤三是乐意的。是贾琏恃熟卖熟挑破了窗户纸,说要和尤三喝一杯,尤三才破了脸发作起来,要把他“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又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强灌,弄得珍、琏两个大为扫兴,手足无措。然而她一个女孩儿家与两个姐夫醉闹通宵已经是件失身份的事,虽说是“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他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他。”——但谁嫖谁都好,终究不是什么淑女行径。

及至后来尤三姐自择柳湘莲,决意痛改前非,“每日侍奉母姊之余,只安分守己,随分过活。虽是夜晚间孤衾独枕不惯寂寞,奈一心丢了众人,只念柳湘莲早早回来完了终身大事。”可见此前她原是不惯“孤衾独枕”的,早非黄花闺女。

也因此后来柳湘莲听宝玉说尤三原是宁国府之人,顿足道:“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

而面对这样的指责,宝玉也无言可辩,只说:“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于是柳湘莲向尤三退婚,尤三姐“便知他在贾府中得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无可辩解,唯有一死以明心志。

这是红楼中相当惨烈凄艳的一幕,“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的意境绝美无匹。柳湘莲至此方知尤三姐“原来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又因梦见尤三仗剑来辞,警醒顿悟,遂削发出家,跟随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

少年时,看至这一段,只觉无限委屈,嚎啕大哭。而这还只是尤三姐的第一次托梦。其后,又向尤二报梦说:“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

既说“淫奔不才”,可见尤家姐妹在择夫前都非贞女。她们寄人篱下,为了讨好贾珍父子以自保,兼之生来风流貌美,原做过许多“丧伦败行”之举。但她们虽身处污秽之中,一直都渴望有一天能够上岸,抓住一根浮草重新过活。

尤二的浮草是贾琏,尤三的浮草是柳湘莲。然而两个人都未能如愿,姐姐被妒凤王熙凤害死,妹妹则被柳湘莲的拒婚气死,她们都没能得到上岸的机会。

尤三之死,并非死于谣言,而是死于自己的历史,死于“一失足成千古恨”,正如书中对尤二的评价,“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虽然悔过自新,终究天理不容,这不是更加可悲吗?

这样的结局,比描写两个无辜清白女孩儿惨死更有悲剧意义。因为已经有了一个被谣言害死的晴雯,实在不必再添一个同样命运的尤三姐了。

2.从尤三之死看宝黛姻缘

小厮兴儿说过:“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可见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个影身儿。

而行文至此,更借二尤与兴儿的问答,从尤三姐的婚事说到宝黛姻缘上来:

忽见尤三姐笑问道:“可是你们家那宝玉,除了上学,他作些什么?”兴儿笑道:“姨娘别问他,说起来姨娘也未必信。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颠颠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浊,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为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的去。”尤三姐笑道:“主子宽了,你们又这样;严了,又抱怨。可知难缠。”

尤二姐道:“我们看他倒好,原来这样。可惜了一个好胎子。”尤三姐道:“姐姐信他胡说,咱们也不是见一面两面的,行事言谈吃喝,原有些女儿气,那是只在里头惯了的。若说糊涂,那些儿糊涂?姐姐记得,穿孝时咱们同在一处,那日正是和尚们进来绕棺,咱们都在那里站着,他只站在头里挡着人。人说他不知礼,又没眼色。过后他没悄悄的告诉咱们说:‘姐姐不知道,我并不是没眼色。想和尚们脏,恐怕气味熏了姐姐们。’接着他吃茶,姐姐又要茶,那个老婆子就拿了他的碗倒。他赶忙说:‘我吃脏了的,另洗了再拿来。’这两件上,我冷眼看去,原来他在女孩子们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们不知道。”尤二姐听说,笑道:“依你说,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竟把你许了他,岂不好?”三姐见有兴儿,不便说话,只低头嗑瓜子。兴儿笑道:“若论模样儿行事为人,倒是一对好的。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

这里借了尤三的问话,而由兴儿之口明提宝黛姻缘,可见关系重大。而尤二姐说尤三姐“你两个已是情投意合了”,更写出尤三姐与宝玉的心照之情。

尤三姐虽极口称赞宝玉,并无儿女私心,她所认定的意中人,乃是宝玉的知交柳湘莲。

然而,偏偏就是这个神交知己贾宝玉在其平生挚友柳湘莲面前说错了一句话,毁了尤三姐的大好姻缘——

湘莲因问贾琏偷娶二房之事,宝玉笑道:“我听见茗烟一干人说,我却未见,我也不敢多管。我又听见茗烟说,琏二哥哥着实问你,不知有何话说?”湘莲就将路上所有之事一概告诉宝玉,宝玉笑道:“大喜,大喜!难得这个标致人,果然是个古今绝色,堪配你之为人。”湘莲道:“既是这样,他那里少了人物,如何只想到我。况且我又素日不甚和他厚,也关切不至此。路上工夫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来定,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我自己疑惑起来,后悔不该留下这剑作定。所以后来想起你来,可以细细问个底里才好。”宝玉道:“你原是个精细人,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湘莲道:“你既不知他娶,如何又知是绝色?”

宝玉道:“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宝玉听说,红了脸。湘莲自惭失言,连忙作揖说:“我该死胡说。你好歹告诉我,他品行如何?”宝玉笑道:“你既深知,又来问我作甚么?连我也未必干净了。”湘莲笑道:“原是我自己一时忘情,好歹别多心。”宝玉笑道:“何必再提,这倒是有心了。”湘莲作揖告辞出来,若去找薛蟠,一则他现卧病,二则他又浮躁,不如去索回定礼。主意已定,便一径来找贾琏。

尤三姐与柳湘莲,一个是黛玉的投影,一个是宝玉的知交,正是一桩大好姻缘。然而《红楼梦》里多的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人间憾事,宝玉一语死三姐,正可为一证。

鸳鸯剑斩断鸳鸯侣,那尤三与湘莲,一个夭逝,一个出家,好事多磨,反成悲剧,这也寓示了宝玉和黛玉的情缘,虽然兴儿说“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可是偏偏就事与愿违,大相径庭。

可以想象,最终令宝黛心愿成空的人,固然可能是贾母,可能是元妃,可能是宝钗或凤姐,然而真正罪魁祸手,却必定是宝玉自己,是宝玉的无心之失自毁前程,断送了黛玉的性命。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亦影射了黛玉之死。

而尤三死后,英灵未远,犹与柳湘莲有梦中绝别一幕——

湘莲反不动身,泣道:“我并不知是这等刚烈贤妻,可敬,可敬。”湘莲反扶尸大哭一场。等买了棺木,眼见入殓,又俯棺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出门无所之,昏昏默默,自想方才之事。原来尤三姐这样标致,又这等刚烈,自悔不及。正走之间,只见薛蟠的小厮寻他家去,那湘莲只管出神。那小厮带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齐整。

忽听环珮叮当,尤三姐从外而入,一手捧着鸳鸯剑,一手捧着一卷册子,向柳湘莲泣道:“妾痴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妾以死报此痴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别,故来一会,从此再不能相见矣。”说着便走。湘莲不舍,忙欲上来拉住问时,那尤三姐便说:“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说毕,一阵香风,无踪无影去了。

湘莲警觉,似梦非梦,睁眼看时,那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庙,旁边坐着一个跏腿道士捕虱。湘莲便起身稽首相问:“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道:“连我也不知道此系何方,我系何人,不过暂来歇足而已。”柳湘莲听了,不觉冷然如寒冰侵骨,掣出那股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那里去了。

这是三姐的第一次托梦,明确说出“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虚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之语,可见不但是金陵十二钗册中人物,且是担当了职位的。

之后复托梦于尤二姐,令她剑斩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是第二次陈明身份。这与秦可卿托梦凤姐,乃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可卿虽然没有进过大观园,却因贵为警幻之妹,又与宝玉有一场梦中情缘,遂得位于十二钗正册之末,且是十二钗中第一个香消玉殒的;而这尤三姐也未能进来大观园,但亦和宝玉有知己之情,既在薄命司担当重任,又是副册中第一个夭逝之人,可见也正该居于十二钗副册之末。

而从尤三梦别湘莲的情形可知,当林黛玉泪尽而逝、魂归离恨天之际,必然也有梦托宝玉,备述前尘情事一幕吧。只可惜不得见了。

3.从二尤的脚说起

尤二姐初次见贾母的一段,描写得颇有趣味:

正值贾母和园中姊妹们说笑解闷,忽见凤姐带了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忙觑着眼看,说:“这是谁家的孩子!好可怜见的。”凤姐上来笑道:“老祖宗倒细细的看看,好不好?”说着,忙拉二姐说:“这是太婆婆,快磕头。”二姐忙行了大礼,展拜起来。又指着众姊妹说:这是某人某人,你先认了,太太瞧过了再见礼。二姐听了,一一又从新故意的问过,垂头站在旁边。贾母上下瞧了一遍,因又笑问:“你姓什么?今年十几了?”凤姐忙又笑说:“老祖宗且别问,只说比我俊不俊。”贾母又戴了眼镜,命鸳鸯琥珀:“把那孩子拉过来,我瞧瞧肉皮儿。”众人都抿嘴儿笑着,只得推他上去。贾母细瞧了一遍,又命琥珀:“拿出手来我瞧瞧。”鸳鸯又揭起裙子来。贾母瞧毕,摘下眼镜来,笑说道:“更是个齐全孩子,我看比你俊些。”

——“是个齐全孩子”,这是贾母给予尤二姐的评语,如此褒奖,怎能不令尤二身价百倍?

从贾母看肉皮儿、拿出手来、揭起裙子诸细节来看,旧时大家子评价女子之美,除脸蛋身段外,且要讲究皮肤白晳,手脚细巧。而尤二姐无疑是样样皆美的,是个齐全孩子,且比凤姐还俊些。

俊在哪里呢?除了脸,就是脚了。

因为凤姐是满人,大脚,而尤二姐却是一双小脚,故曰“齐全”。

或曰,何以“鸳鸯又揭起裙子来”,就断定二姐是小脚呢?

有一个辅证:尤三姐调戏贾珍、贾琏两兄弟时,“大红袄子半掩半开,露着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一对金莲或翘或并,没半刻斯文。”

这里写明“金莲”,即是小脚。尤三缠足,尤二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这姐妹俩都是小脚。

除了尤氏姐妹,又副册的领军人物晴雯也是小脚,《芙蓉女儿诔》中写得清楚:“捉迷屏后,莲瓣无声。”“莲瓣”该是特指,而且她睡觉时穿着大红睡鞋,这是小脚女人独有的道具,所以也是裹脚。

书中明写“莲”足的,只有这两次,而尤三姐和晴雯,又都是林黛玉的替身。

况且婆子说小丫头,“这是老太太泡茶的,你自己舀去吧,那里就走大了脚呢。”——可见怡红院的丫头小脚成风,大概是宝玉专好此道。

那么,林黛玉是大脚还是小脚呢?

细想起来,“金陵十二钗”应该都是天足:元春是皇妃,当然没有裹过脚,因为清时朝廷明文规定裹脚女子不得入宫;那么,迎、探、惜三春自然也都不裹脚,这应该是家风;宝钗进京本是为了待选,必然也是大脚,所以可以扑蝶,不然一双三寸金莲可撑不起丰满的身子东奔西跑;湘云好男装,也不可能是小脚;凤姐同人说话时脚踩着门坎剔牙,也是大脚;凤姐不裹,巧姐儿当然也不会裹;妙玉是外来客,云游尼姑,不见得一双小脚走南闯北;李纨和秦可卿是大脚还是小脚,虽然不能确定,不过根据“满汉不通婚”的习俗,多半也该是天足。林黛玉自然也不例外,况且《芦雪广争联即景诗》一回中,说她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穿靴,自然是大脚。

想到“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的林妹妹是一双大脚,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并不是我对中国女人的小脚情有独钟,而是脚的尺寸直接关系到种族差异,令我瞬间意识到:林黛玉是满人。想到亲爱的林姑娘竟不是汉人,不禁忽忽如有所失。

想来曹雪芹也顾虑到了这一点,生怕伤害广大汉人粉丝的感情,所以兼顾两种文化两个民族两样审美,不得不对女人的脚讳莫如深,尤其林妹妹之足,更是含糊其词。全书中,蜻蜓点水地只出现过一次黛玉的靴子,且是小靴,且有“行动似弱柳扶风”、“不期黛玉已摇摇的进来”这般含糊其辞的描述,至少在情致上还是个汉族小脚女人——或者可以这样理解,林黛玉拥有一双天生的小脚,而不是裹缠出来的金莲,既天然又小巧,多么完美!

酸心无恨亦成灰——李纹、李绮

十二钗副册里的人物,照戏份重要性可对半分成两组,一半人的戏份很充足,形象很鲜明,而另外一半则根本是来充数的,比如李纹、李绮这对姐妹,喜鸾、四姐儿这对表姐妹便是。

全书通算下来,李纹、李绮姐妹的名字一共出现过九次,但都只是出个名字,并无戏份,更无形象。即使在芦雪广众芳齐聚的大场面里,作者一一描写了宝玉、黛玉、李纨、宝钗、岫烟、湘云、宝琴、凤姐的穿着,只独独没提李纹、李绮,而只笼统地写了句“只见众姊妹都在那边,都是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不过,她们既然同宝琴、岫烟一起出场,且被晴雯形容成“大太太的一个侄女儿,宝姑娘一个妹妹,大奶奶两个妹妹,倒象一把子四根水葱儿”,可见其相貌不俗,可与琴、烟媲美并提的。

再则,宝玉说不知她们可会作诗不,探春道:“我才都问了问他们,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而第四回开篇介绍李纨身世时曾说:“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李纹、李绮自然都在这“金陵名宦、族中男女”之列了,“诵诗读书”不在话下。

因此,这对充数姐妹也堪称才貌双全,不枉入了金陵十二钗副册。

且因为她们四人的进京,惹得宝玉又发了魔障,向袭人、麝月、晴雯等笑道:“你们成日家只说宝姐姐是绝色的人物,你们如今瞧瞧他这妹子,更有大嫂嫂这两个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华灵秀,生出这些人上之人来!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说现在的这几个人是有一无二的,谁知不必远寻,就是本地风光,一个赛似一个,如今我又长了一层学问了。除了这几个,难道还有几个不成?”一面说,一面自笑自叹。

——如此,这四人便一同在玉兄面前挂了号了。其后四人又与香菱一同加入海棠社,争联即景诗,更是坐实了副册之钗的身份。关于她们的入园,文中特点一笔:

“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伏,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

可见写李纹、李绮,正是为了衬托李纨。那李婶对于住在园中原本是“十分不肯”的,与邢岫烟父母的巴不得女儿入园,恰成鲜明对比。第五十三回又轻描淡写一句“李婶之弟又接了李婶和李纹、李绮家去住几日”,五十八回又说“李婶母女虽去,然有时亦来住三五日不定”,可见李氏家境殷实,另有房舍,并不常在园中,住在贾府纯为盛情难却,其身份正如同薛家借住贾府,是亲戚做客来的,可不是刘姥姥打秋风。因此后文中贾府再设宴时,李婶便与贾母、薛姨妈同坐首席,连元宵节贾珍敬酒,也是“先至李婶席上,躬身取下杯来,回身,贾琏忙斟了一盏;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也斟了。”可见其在府中身份之尊,并不逊于薛姨妈。

然而这么尊贵的母女三人,在书中却形象含糊,语言平淡。那李婶娘好歹还有几句家常情面话儿,李纹、李绮姐妹却是除了作诗联句之外,就只在出谜语时各说过一句话:

李纨因笑向众人道:“昨儿老太太只叫做灯谜,回家和绮儿纹儿睡不着,我就编了两个‘四书’的。他两个每人也编了两个。”众人听了,都笑道:“这倒该作的。先说了,我们猜猜。”李纨笑道:“‘观音未有世家传’,打《四书》一句。”湘云接着就说“在止于至善。”宝钗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传’三个字的意思再猜。”李纨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哦,是了。是‘虽善无征’。”众人都笑道:“这句是了。”李纨又道:“一池青草草何名。”湘云忙道:“这一定是‘蒲芦也’。再不是不成?”李纨笑道:“这难为你猜。纹儿的是‘水向石边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问道:“可是山涛?”李纹笑道:“是。”李纨又道:“绮儿的是个‘萤’字,打一个字。”众人猜了半日,宝琴笑道:“这个意思却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绮笑道:“恰是了。”众人道:“萤与花何干?”黛玉笑道:“妙得很!萤可不是草化的?”众人会意,都笑了说;“好!”

——“是”、“恰是了”,真是说了等于没说。

因此,李纹、李绮姐妹真正留下来的语言,就只是赏雪咏梅时的几句诗了。

咏雪之初,众人按序联句,有此一段:

“价高村酿熟,(探春)年稔府粱饶。(李绮)

葭动灰飞管,(李绮)阳回斗转杓。(李纹)

寒山已失翠,(李纹)冻浦不闻潮。(岫烟)”

除了开篇这几句之后,便是湘云大逞快才,力战宝钗、黛玉、宝琴三人,再不容别人置喙。直到结束时,方有李纨吟了一句“欲志今朝乐”,李绮收了一句“凭诗祝舜尧”,如此了结全诗。

可玩味的是,众美联句,竟然是几乎没说过什么话的李绮来结束的,这意味着什么呢?可是说,当众芳摇落、寒山失翠之时,李氏姐妹却还可以逍遥自在作壁上观,仍然享受着“年稔府粱饶”的舒适生活呢?

李纨的判词中曾说:“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可知在大观园没落之后,李纨母子却有中兴之时,那贾兰更是“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腰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一度飞黄腾达,神气非常的。

整个贾家都败了,李纨却能够凤冠霞帔,得封诰命,固然是因为贾兰争气,建功立业之故;但也要李纨擅经营,才能给儿子创造一个安身立命、反败为胜的环境。换言之,贾家败了,李家却没败,这却又是怎样做到的呢?

或者答案就在于李婶娘带着李纹、李绮在园中时进时出、亦主亦客的便利身份吧。

在第四十五回开篇李纨与凤姐算账斗嘴的一场交锋中,我们知道,李纨其实也很擅于理财的。只是,她不像凤姐那样横征暴敛,因为没有机会贪污,更不可能以寡妇之身出去放贷,她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个“省”字。然而,不管她多么苦心经营,积下多少财产,一场抄家都化烟云——除非,她可以提前把这些财物挪移出去,另藏别处,正如同甄家被抄之际,将家财偷运进京、托贾府收藏的情形是一样的。

而能够帮她转移、藏匿财物的最佳也是唯一人选,就是李婶娘母女。她们不定期地进府,每次搬挪夹带一点儿,蚂蚁搬家一样,不久便可将重要财物全部转移出去。

赵姨娘曾向马道婆说起凤姐:“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然而全篇中,却并不见凤姐同娘家人有何亲密往来,更是没回过一次娘家,甚至连他爹娘是谁,也并没提过。

相反地,将一分家私搬送到娘家去的人,很可能是“没嘴葫芦”的大嫂子李纨。那李纨少年居寡,心思深沉,眼见贾府之势难以长久,不免要未雨绸缪,替自己欲留后路。而她能做的唯一努力,也就是将自己从牙缝里省下来的一分家私,托李婶娘带出府去保存,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这种“大难到头各自飞”的做法,很像是嫦娥的背着丈夫偷吞丹药,独自奔月。而这一点,也在李纹唯一的一首完整的诗中找到了线索,那便是《咏红梅花》:

白梅懒赋赋红梅,逞艳先迎醉眼开。

冻脸有痕皆是血,酸心无恨亦成灰。

误吞丹药移真骨,偷下瑶池脱旧胎。

江北江南春灿烂,寄言蜂蝶漫疑猜。

这首诗是李绮所咏,暗示的却是李氏三姐妹、尤其是李纨的命运。首句开篇,提一“醉”字,也就是醉眼看花,世事如梦了。颈联自言苦楚伤痛,血泪斑斑,再次合“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之意,“酸心无恨亦成灰”之句,更与书中对李纨的介绍时所说“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不谋而合。颔联所引嫦娥窃药之说,嫦娥,寓李纨孀居身份,吞丹,指背叛之实;“偷下瑶池脱旧胎”,既是说十二钗来历,原本都是离恨天薄命司人物,却告别幻境坠落红尘,亦暗示李纨将来离开贾府后,了无关碍。尾联说到“江北江南春灿烂”,似乎是说李纨离开京都,回了江南。

那时,李纹、李绮姐妹应当也都回到金陵了吧。四大家族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李家的亲戚关系虽然远些,尚可自保,却也难免受到牵连,只不过衣食无忧罢了,势力显赫却必不如前,所谓“阳回斗转杓”,世事难预料。李家姐妹既入了薄命司,想来也不会有太好的下场,最根本的就是婚姻大事再难攀附王孙公子,而只能下嫁平民百姓,正是“偷下瑶池脱旧胎”,沦为俗品了。

八、人去梁空巢也倾——喜鸾、四姐儿

十二钗副册中,比李绮、李纹姐妹戏份更少、更有凑数之嫌的莫过于喜鸾和四姐儿两位小姐了。

这两个人迟至第七十一回方出场,而且只此一例,再无下文——当然,若是后文不至佚失,或会另有文章的吧。

然而,此二人戏份虽少,身份却不低。且看原文:

因贾□(左王右扁)

之母也带了女儿喜鸾,贾琼之母也带了女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女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头辈数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

这里说得明确,那喜鸾、四姐儿的身份乃是贾府的正经亲戚,史太君的隔房孙女儿。而且“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与迎、探、惜一样,也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只输在不是嫡系,与贾府四艳的差距正如同宝琴之于宝钗一样同姓而异数,只能屈居副册了。

此回中,贾母命她二人过来榻前同坐,宝玉则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也就是三人同榻的关系了。如此,这两个人便在石兄处挂了号。

其后,贾母更特地“命凤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日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日都承凤姐的照顾,也巴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如此,“身为主子姑娘、在石兄处挂号、进过大观园”,喜鸾和四姐儿三项条件俱满,戏份虽少,却是有足够资格排入十二钗副册的了。

这还不算完,入园后,贾母又特地安排了一件小事,或许是别有深意的吧——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女人们跟前嘱咐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放在眼里。有人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此处借贾母之口点明二人家贫,但身份却是“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的,又说家里下人势利,未免小看了他们——种种形容正与邢岫烟一般无二致,是再次坐实了二人的副册身份。

而喜鸾与宝玉的对话,则是再次“在石兄处挂号”——

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他是假长了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人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或我在今日明日,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人不等说完,便说:“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头。

喜鸾竟说出要和宝玉做伴儿的话来,可谓严重!

然而若据此便说宝玉将来会与喜鸾有夫妻之分的话,则又未免胶柱鼓瑟了。最大的可能性,只是喜鸾将来结局,仍然是由宝玉冷眼旁观、并为之慨叹,正如其对邢岫烟的一番议论罢了。

岫烟订婚,宝玉曾为此发出“绿叶成荫子满枝”之叹,且伤感落泪;将来喜鸾出嫁,又不知是在何种境遇之下,而彼时的宝玉想来已处困境,同病相怜也必有一番感悟吧。

到那时,只怕大观园已不复姓贾,纵使喜鸾、四姐儿重来,众姐妹已是风流云散,正如黛玉《葬花吟》中说的:“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吧。

九、秋容浅淡映重门——傅秋芳

傅秋芳姓傅,理该是入副册的。

这个人虽然并未在前八十回中正式出场,然而关于人物介绍却是相当隆重,而且是借由怡红公子的视角心思托出,明明白白的“在石兄处挂号”。

事见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那宝玉正向玉钏儿要汤喝,忽有人来回话:“傅二爷家的两个嬷嬷来请安,来见二爷。”

宝玉听说,便知是通判傅试家的嬷嬷来了。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历年来都赖贾家的名势得意,贾政也着实看待,故与别个门生不同,他那里常遣人来走动。宝玉素习最厌愚男蠢女的,今日却如何又令两个婆子过来?其中原来有个原故:只因那宝玉闻得傅试有个妹子,名唤傅秋芳,也是个琼闺秀玉,常闻人传说才貌俱全,虽自未亲睹,然遐思遥爱之心十分诚敬,不命他们进来恐薄了傅秋芳,因此连忙命让进来。那傅试原是暴发的,因傅秋芳有几分姿色,聪明过人,那傅试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目今傅秋芳年已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争奈那些豪门贵族又嫌他穷酸,根基浅薄,不肯求配。那傅试与贾家亲密,也自有一段心事。

这段傅秋芳小传虽只廖廖数语,早已将一个薄命红颜的形象画出。那傅试是个暴发户,其妹自然属小家碧玉了。又才貌俱全,连宝玉都生起“遐思遥爱之心”可谓神交,唯一不合副册条件的只是没进过大观园,然而这傅家的两个嬷嬷来怡红院请安,也就等于替他们家姑娘进了园子了。况且,下文还有相当繁琐的一段文字交代两嬷嬷对宝玉的观感,而这段话想来过后也是要报与傅小姐知道的——

然后两个婆子告辞出去,晴雯等送至桥边方回。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咭咭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两个人一面说,一面走出园来,辞别诸人回去,不在话下。

可以想象,这两个婆子回去,难免会向傅姑娘饶舌,将宝玉的素昔行为尽行汇报。其情形,正如同兴儿向尤家姐妹数说宝玉行径是一样的。而那傅姑娘既是才貌俱全的一位琼闺秀玉,也必然会惺惺相惜,如尤三姐儿一般,对宝玉心许神通。

如此,傅秋芳也就满了副册三大条件,有资格进入十二钗册谱了。但她的姓名里既没有金也没有玉,更没有提到戴过什么首饰,那么该属“金”派还是“玉”派呢?

是金派,这可以从她的身世经历判断得出。

文中说那傅试原是贾政的门生。所谓门生,并不是说贾政开班授课,就像贾代儒之于金荣辈一样,而是在那个时代,凡是考科举的仕子,在入科前都会投个名帖儿到某长官门下,拜为门生,赖以提拔。比如清朝第一大贪官和珅就是收门生最多的,借以拢络后辈,建立自己的一派势力。

故而这傅试取名“附势”,其实别有深意。他与贾府攀交,“自有一段心事”,这心事,就是攀附权贵了。

因他的私心,遂将妹子姻缘耽误,竟然蹉跎到二十三岁尚未许人。二十三岁,在如今是青春正好,可放在古时,却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一个年纪了。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到贾珠时,“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一子”;贾琏则“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而贾蓉这年,才不过十六岁,刘姥姥一进荣国府时,在凤姐处见到贾蓉,也只不过十七八岁,而那时早已娶了秦可卿了。可见那时的男子不到二十已经结亲,女子自然就更小了,比如夏金桂嫁薛蟠时就只有十七岁。

而这傅秋芳二十多岁还待字闺中,只这一条就够薄命的了,况且还要摊上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哥哥。

书中有个不靠谱的哥哥,老大未嫁的代表人物是谁呢?

自然是薛宝钗。

薛家阖府进京原本为了送妹待选,这正与傅试的“附势”之心是一样的。而宝钗进京这年是十四岁,转年过的第一个生日乃是及笄,也就是十五岁。其后一等经年,选秀之信石沉大海,而元妃更在这年端阳赐出红麝串来暗示赐婚之意,换言之也就是说这时宝钗其实已经落选了,不然元春绝不会考虑让待选秀女做弟媳的。可是贾母不愿意,故意装糊涂不闻不问,还当着众人的面对张道士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罢。”

——宝玉等得,宝钗等不得。贾母这一招拖延不理,等于是逼着薛家另选高枝。然而薛姨妈也心沉得很,硬是不闻不问,由着宝钗一年两年地耽搁下来,前八十回结束时,宝钗少说也有十八岁了,做哥哥的薛蟠已娶了亲,做弟弟的薛蝌也订了邢岫烟,连做妹妹的薛宝琴也特地进京待嫁,而宝姐姐的婚事却连个影儿也没有,也不过是因为仗着宝钗艳压群芳,聪明过人,“不肯轻意许人,所以耽误到如今”罢了。那傅试是“安心仗着妹妹要与豪门贵族结姻”,薛姨妈却是安心仗着宝钗要在贾府里过活一辈子了。起先来京时只说暂住,后来这话更不提起,一住经年不说,连儿子娶亲都仍是住在贾府,这可成何体统?

由此种种可以看出傅秋芳其人乃是宝钗的一个缩影,是典型的金派女儿。想来倘若下文还有提及,她的命运最好也不过是嫁给某权贵做填房罢了,便如同邢夫人、尤氏的例子是一样的。

宝玉咏白海棠诗中有“秋容浅淡映重门”的句子,说的可像是养在深闺、寂寞芳华的傅秋芳?

十、天若有情天亦老——慧娘

《金陵十二钗》正册早在二十回以前已经全部出场且各有戏文,连尚在怀抱的巧姐儿亦有与板儿争玩意儿的戏目。然而十二钗副册,除了一个甄英莲也就是香菱早早出场,再就是傅秋芳于三十五回里露了一小面,却没有下文之外,其余诸钗,迟迟不肯出场。

直到第四十九回,宝琴、岫烟、李纹、李绮才打伙儿进了京,尤二姐、尤三姐第六十三回横空出世,喜鸾、四姐儿姐妹俩则迟至七十一回方姗姗来迟,而夏金桂更是直到七十九回才赶尾一样地露面了。

这样想来,或许十二钗副册人物在前八十回中并未全部出场,倘若后文不至遗失,可能还会有新的主子姑娘露面,比如曾隐约提及的甄家小姐,也就是甄宝玉的姐妹们,而傅秋芳、喜鸾、四姐儿等也会在后文有正经戏目。

然而现在既然未得全璧,十二钗副册的人选便只能在前八十回中寻找了。

我一直觉得曹雪芹虽然并未完成《红楼梦》全稿,但整个故事却是早已胸有成竹的了。由于种种缘故——或是部分稿件遗失导致心灰意冷,或是中间有碍语不便照本宣科,又或是后文的故事过于悲伤竟难下笔,故而中断写作近十年,但又不甘心就此搁笔,便在后来的修修补补中不时于前文留下许多线索,将主要人物的命运分割开来,暗藏在种种蛛丝马迹中,“情榜”也早早开列出来,将三册十二钗的三十六个人物尽行出场,所以才有了七十九、八十两回的急行草,以使夏金桂赶上末班车,免得读者见不到这个人,错把香菱判词中的“自从两地生孤木”误解为“林”字,再和林黛玉扯上关系来,误会就大了。

因此我相信十二钗副册人物必定已经在前八十回全部出现,但那第十二个人到底是谁呢?

最早我曾以为是张金哥,因为她的名字中有个鲜明的“金”字招牌,又是个正经主子姑娘,薄命女儿,连脂批都曾在“谁知那张家父母如此爱势贪财,却养了个知义多情的女儿”后面批道:“所谓‘老鸦窝里出凤凰’,此女是在十二钗之外副者。”

况且她出现在秦可卿送殡途中,倘若可卿作为十二钗正册最末一名,却是第一个早夭之人;张金哥则作为副册第一个早夭之人,排在副册最末,岂不是很妙的安排吗?

然而后来细想,那金哥一不是金陵人氏,二没进过大观园,三不曾与宝玉照过面,是怎么也列不入“金陵十二钗”的。她的故事只是书中浮光掠影的一段随笔传奇,与刘姥姥口中的“若玉”(又或作“茗玉”)互为金玉,补写世间见闻罢了。

其实傅秋芳的籍贯在书中也未有交代,然而傅试既是贾政门生,或者早在金陵时已经有旧,更何况那傅试与贾府交结原有联姻之意,或许后来傅秋芳到底嫁了贾氏子孙也未可知。

书中与傅秋芳遥遥呼应、互为金玉的也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慧娘。事见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

这边贾母花厅之上共摆了十来席。每一席旁边设一几,几上设炉瓶三事,焚着御赐百合宫香。又有八寸来长四五寸宽二三寸高的点着山石布满青苔的小盆景,俱是新鲜花卉。又有小洋漆茶盘,内放着旧窑茶杯并十锦小茶吊,里面泡着上等名茶。一色皆是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并草字诗词的璎珞。

原来绣这璎珞的也是个姑苏女子,名唤慧娘。因他亦是书香宦门之家,他原精于书画,不过偶然绣一两件针线作耍,并非市卖之物。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他不仗此技获利,所以天下虽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贵之家,无此物者甚多,当今便称为“慧绣”。竟有世俗射利者,近日仿其针迹,愚人获利。偏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如今竟不能再得一件的了。凡所有之家,纵有一两件,皆珍藏不用。有那一干翰林文魔先生们,因深惜“慧绣”之佳,便说这“绣”字不能尽其妙,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便大家商议了,将“绣”字便隐去,换了一个“纹”字,所以如今都称为“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贾府之荣,也只有两三件,上年将那两件已进了上,目下只剩这一副璎珞,一共十六扇,贾母爱如珍宝,不入在请客各色陈设之内,只留在自己这边,高兴摆酒时赏玩。

需要注意的是,文中明明白白提出这慧娘乃是不折不扣的姑苏女子,而且同香菱、妙玉等的身世一样,有一段人物小传,写明她是“书香宦门之家”,且“精于书画”,又说这慧娘命夭,十八岁便死了,是十足的一个金陵薄命女儿。

她的人虽未入得大观园,手迹却进来了,正如宝玉之于傅秋芳的遥思渴慕一般,她则得到了贾母的爱如珍宝。两个人物的描写手法如此一致,遥相呼应,正可称之为一对金玉了。

而傅秋芳既然为金,慧娘自然就是玉派了。虽然她的名字中既没有金也没有玉,而且也没写过她有什么佩饰,倒是她自己就是璎珞的制造者。璎珞,亦写作“缨络”,此处特地做“玉”字旁写法,或者便是为了暗示她的“玉”派身份吧。

更重要的是,寥寥数语中,慧娘孤傲薄命的形象已经跃然纸上,其性情命运,着实符合了玉派的标准。

而世人将其尊称为“慧纹”,则又巧妙地解决了李绮、李纹姐妹的金玉之分了,自然李绮为金,而李纹为玉了。

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十二钗又副册中,确定了名字的只有晴雯和袭人两个。“晴为黛影,袭为钗副”,这两个人一是玉女,一是金姝,正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

而另外十个人会是谁呢?谁是可以同晴雯、袭人并驾齐驱的一品丫头?

我以为第一个就要算平儿。

很多红学家在试拟十二钗副册名单时,因为香菱是侍妾,便将平儿也放在副册,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理由在《十二钗副册的评选标准》中已经说明了,副册必须是主子姑娘。这样。又副册的身份才可以确定,就是丫鬟,包括通房大丫鬟平儿。

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中,鸳鸯向平儿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庚辰本在此有一句夹批:“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

这句话,虽然不能就此将上述十二人定为又副册名单,但至少肯定了一条:就是平儿是与袭人、紫鹃、鸳鸯等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无独有偶,在第六十回写到柳五儿其人时,又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叙述:“原来这柳家的有个女儿,今年才十六岁,虽是厨役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因他排行第五,便叫他是五儿。”再次将“平、袭、紫、鸳”并提。而脂砚斋第二十一回亦有批语:“不料平儿大有袭卿之身份,可谓何地无材,盖造际有别耳。”第四十八回评价香菱其人时,也说她“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同样将平儿与袭人并提,而将香菱置于“湘、黛”和“袭、平”中间。

可见,平儿、紫鹃、鸳鸯确是同袭人、晴雯一样,可以入选十二钗又副册的。

除了身份是丫鬟外,还要同时满足另外两个入册条件:既与宝玉有过特殊关系,还有就是要在大观园待过。

宝玉同宝钗婚后,身边只剩下两个重要丫鬟,就是麝月和莺儿。因此,这两个人也肯定是在册的。

而为宝玉而死的金钏,和她的妹妹玉钏,也是很明显的一对又副册“金玉”姐妹。玉钏虽对宝玉冷若冰霜,却曾亲尝荷叶羹,这情分也就跟吃鸳鸯唇上的胭脂差不多了。

如此,十二又副钗已经有了九个。红楼丫头数十上百,与宝玉打过情骂过俏的也十好几个,那最后的三个名额到底应该属于谁呢?

稍微细心推敲就可以发现,上述九个丫头的名字大都上过回目。

其中要数平儿最多,足足占了四次,分别是: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四十四回《喜出望外平儿理妆》,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第六十一回《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其次鸳鸯居二,出现过三次,为: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第七十一回《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晴雯、袭人的排名虽前,名字却只出现过一回。晴雯是在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袭人是在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另外,第十九回的《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可算作袭人的暗出;而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与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则为晴雯的暗出。

再则,紫鹃的名字也只出现过一回,即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

而金钏除了在第三十二回《含耻辱情烈死金钏》出过一回名之外,另有第四十三回《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可算是她的故事的一段余韵;玉钏则是与莺儿同时出现在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麝月的名字未来得及出现在前八十回,但占花名时明明说她“开到荼蘼花事了”,注定了要入册的,或许在后回中会有出名的吧。

照这个思路,我们遂又有了一条寻找又副册人选的重要线索,就是:在回目中出现过名字的丫头。

这样的人,除了上述几个,还有谁呢?

找来找去,明出的,就只有龄官一个了,即第三十回的《龄官画蔷痴及局外》。她的身份是优伶,贾蔷的情人,这显然为她加了极重的戏码,使其艳冠十二官之首。更重要的是,书中曾借凤姐之口说过:“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湘云则明白指出:“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

只这一句,已经足以为龄官晋级了。更保况,她还是宝玉“情悟梨香院”的女主角,自可跻身又副册之列。

既然确定了龄官这个玉派人选,便可以在十二官中再替她找一个配对的金派女儿了。第五十八回《杏子阴假凤泣虚凰》和第七十七回《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两次暗出芳官、藕官、蕊官三人。而这三个人里,芳官虽然只是次于晴、袭一级的小丫头,却曾与宝玉同榻,又经宝玉亲口改名为“金星玻璃”,坐实了金派女儿的身份。

因此可以断定,与龄官做成一对的,正是芳官。

除此,现存《红楼梦》八十回的回目中,再没有明白出现过任何丫头的名字了。

至于暗出,则有第二十四回《痴女儿遗帕惹相思》,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虽未明写,却说的都是小红的故事。

小红原名林红玉,与黛玉一字之差,也是旗帜鲜明的“玉派”人物。“生得细巧干净”,“说话简便俏丽”,深得凤姐赏识。虽然前八十回中她和宝玉只有一次正式照面,然而在遗失的后文中,却有“狱神庙探宝玉”的重要情节,想来也是可以入选的。

由此可见,林红玉便是十二钗又副册的最后一个悬疑了。

如此,十二个名字已经全部水落石出。还会不会有遗漏的呢?则有待高明改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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