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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彩云易散玻璃脆——晴雯

小说: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      作者:西岭雪

1.晴雯失意,袭人得意

晴雯不枉做了位居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原是有真本事的。

第一件,人长得漂亮,而且不是一般的漂亮,而是艳压群芳。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进谗言,说她“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凤姐儿也说,“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而王夫人最厌恶她的一点,也就是她的美,说她“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

而那时,正是晴雯在病中,不饰铅华,甚至有点儿憔悴,就这还让王夫人看了冒火,说是“妖精似的东西”。真无法想象,倘若她十分妆饰,那又该美成什么样子呢?

第二件,心灵手巧。“病补孔雀裘”之举,显示了她无可替代的技艺与地位。麝月说她:“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而她的病情,也就打那时加重的。

这又看出她的第三件美德:忠心。连袭人也说她:“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自然是因为她忠于宝玉,爱宝玉。

贾母说过:“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是早已内定了将来要将她许配给宝玉的。这一层意思,晴雯也知道,所以也就铁了心要跟宝玉一辈子。同宝玉吵嘴时,宝玉发脾气要撵她,她说:“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同麝月开玩笑时,则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她竟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离开怡红院。

袭人也是忠的,书里说她伏侍贾母时,心中只有一个贾母;伏侍宝玉时,心里又只有一个宝玉;然而她太顾全大局,太争强好胜,面面俱到,而且醋性比谁都重。不但吃别的丫环的醋,连黛玉、湘云的醋都吃。宝玉一早到黛玉房里洗脸,她气得发了一天脾气,甚至说:“从今以后别再进这屋子了。横竖有人伏侍你,再别来支使我。我仍旧还伏侍老太太去。”动不动就拿走吓唬人。

晴雯却不然。宝玉给黛玉送帕子,要想个借口特意先把袭人支使出去,才把晴雯叫来,可见视她为心腹。而晴雯百般拆解不来送帕的深意,不是因为她不聪明,而是生性娇憨,一派天真,心中全无私情。

这是她的第四件好处:纯粹。

因为这份纯粹,她体会不来黛玉和宝玉之间那种幽微曲折的情感,也从来没对宝玉使过一分心机。同样是老太太给了宝玉的,袭人便有胆翻云覆雨,并且“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晴雯却洁身自好,看不上袭人和宝玉“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更没有想过借由自己的聪明漂亮抢占地盘,私心勾引。即使在她做“跑解马似的”伶俐打扮在外面着了凉回来,宝玉唤她进自己的被窝里渥一渥,她也并没有借机缠绵,相拥一会仍回自己被中去了。

因此,在她临死之前,才会含血带泪地说自己“担了虚名”,“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

徐瀛在《晴雯赞》中说:“有过人之节,而不能自藏,此自祸之媒也。晴雯人品心术,都无可议,惟性情卞急,语言犀利,为稍薄耳。使善自藏,当不致逐死。”

这是说中了晴雯的致命之病,在于灵秀过人而不善自藏。判词里说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很明显用的是“彩云易散玻璃脆”的典故。她以自己的美丽、聪明、纯真、忠勇,高居于十二钗又副册第一位,却最终逃不脱“红颜薄命”的悲剧。

她聪明了一辈子,临死才知道自己是“痴心傻意”。而袭人却恰恰相反,一直以“笨人”自居,其实心机比谁都深,并且很擅于总结——“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像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

古人说:“大智若愚,大勇若拙。”晴雯勇则勇矣,却太形之于外,不会扮拙。而袭人却无疑将这两句明言运用自如,所以该她比晴雯棋高一招,占了上风。

如果将袭人比作“扮猪吃老虎”的话,那么晴雯,就无疑是“枪打出头鸟”了。所以,她补的衫子,才叫做“孔雀裘”吧。

2.海棠和桃花

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黛玉和宝钗并列榜首,不分轩轾。然而在又副册里,她们到底分了胜负——按照“晴为黛影,袭为钗副”的说法,晴雯得冠,袭人居次,也就意味着黛玉终比宝钗略胜一筹了。

其实,早在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节中,贾政率宝玉等人第一次游历大观园,初进怡红院时,晴雯与袭人的身份境地,以及同宝玉的因果情缘,便已分了高下,露了端倪。且看这段描写:

忽又见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笑道:“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绿垂碧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这是怡红院的第一次露相。文中浓墨重彩地介绍了“西府海棠”,却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碧桃花”。

“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的十字定评,人人见了都会以为是写黛玉,然而同时也是在写晴雯——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中,晴雯可不正是抱病含恨而死?

此一回中,宝玉曾说:“这阶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他身上。”点明海棠便是晴雯。

然而小丫头信口雌黄,却说晴雯死后做了芙蓉花神。而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中,黛玉占花名时抽中的正是芙蓉花。这是层层涂染,再次强调晴雯便是黛玉的一个投影、替身。

所以这回里,并没有写道晴雯抽了什么花,倒是袭人,紧跟在黛玉之后,抽了一枝桃花,诗云:“桃红又是一年春。”暗含改嫁之意。

又因为签子上写着:“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芳官便自报家门说:“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这是我们第一次知道芳官原来姓花。这一回中同样也没有写芳官抽了什么签,但却承宝钗之命唱了一支《赏花时》: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

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又一次点出碧桃花。

然而可怜的碧桃花,却不是怡红院的正经花主,而是栽在院门外的。众人须绕过碧桃花,穿过月洞门,才进得怡红院,看到盛开的女儿棠。

一个开在门里,一个开在门外,正像是芳官唱的——“门外即天涯”。这两种花的处境,岂不早已暗示了两个人的真实地位吗?

可见怡红院的真正花主,本应是海棠。而贾母意中许给宝玉的侍妾,也本应是晴雯。然而这两个人的性情行为,使她们的命运一度颠倒,王夫人因选中袭人,特地从自己的月例中拨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且感叹道:“宝玉果然是个有造化的,能够得他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也就罢了。”分明已把袭人许了宝玉。

晴雯为此不忿,曾发牢骚说:“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而袭人则为众人打趣他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而反唇相讥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儿就把人来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

后来晴雯果然惨死,表面上看,桃花胜过了海棠,不但从门外挪到院里,而且登堂入室,做起如夫人来了。

然而“乘除加减,上有苍穹”,她们的姻缘早在薄命司里就已经被注定了。那宝玉到底是个没有造化的,未能得袭人长长远远的伏侍一辈子——所谓“堪羡优伶有福,谁道公子无缘”。

碧桃花与怡红公子,到底是无缘,虽是“桃红又是一年春”,终究“摇曳蝉声过别枝”。而女儿棠,也还是命薄,只因为“轻弱似扶病”,终落得“抱屈夭风流”了。

海棠也好,桃花也罢,谁见把秋捱过?到头来,还不是落得个“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的大结局么?

3.晴雯死在第几回

晴雯死在第几回?

这个问题似乎无稽,因为回目中明明写得清清楚楚——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美优伶斩情归水月》,第七十八回《老学士闲征姽婳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都为晴雯之死浓墨重彩,极足煽情。

然而,我们都知道《红楼梦》乃是一再增删修改之稿,我想问的是,在曹雪芹的初稿或者至少是早期的手稿中,晴雯应该是死在第几回的呢?

我的猜测是,早在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之后不久,也就是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开篇,晴雯已经一病而死。

且看原文——

话说宝玉见晴雯将雀裘补完,已使的力尽神危,忙命小丫头子来替他捶着,彼此捶打了一会歇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门,只叫快传大夫。一时王太医来了,诊了脉,疑惑说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虚微浮缩起来,敢是吃多了饮食?不然就是劳了神思。外感却倒清了,这汗后失于调养,非同小可。”一面说,一面出去开了药方进来。宝玉看时,已将疏散驱邪诸药减去了,倒添了茯苓、地黄、当归等益神养血之剂。宝玉忙命人煎去,一面叹说:“这怎么处!倘或有个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太爷!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得痨病了。”宝玉无奈,只得去了。至下半天,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晴雯此症虽重,幸亏他素习是个使力不使心的;再者素习饮食清淡,饥饱无伤。这贾宅中的风俗秘法,无论上下,只一略有些伤风咳嗽,总以净饿为主,次则服药调养。故于前日一病时,净饿了两三日,又谨慎服药调治,如今劳碌了些,又加倍培养了几日,便渐渐的好了。近日园中姊妹皆各在房中吃饭,炊爨饮食亦便,宝玉自能变法要汤要羹调停,不必细说。

此一段,至“说身上不好就回来了”,都是在说晴雯病重,宝玉忧心忡忡,文字紧锣密鼓,已经直逼“夭风流”;然而忽地一转,“晴雯此症虽重”,接下来三言两语倒又说她好了,文字撂在半空中,不见了下文。

更奇的是,接下来几回文字中,晴雯这个人竟不见了。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

王熙凤效戏彩班衣》中说,因宝玉要小解,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跟出,贾母不乐道:“袭人怎么不见?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王夫人和凤姐忙为之解释,方才罢了。接着宝玉回至怡红院,却见袭人躺在床上正与鸳鸯对面说话——这一回中,晴雯哪里去了?

麝月一直喊晴雯“好姐姐”,晴雯亦回以“好妹妹”,可知晴雯年龄较麝月、秋纹等为大,不在贾母所谓的“小女孩子”之列,况且晴雯亦为贾母赏与宝玉的,不会不记得此人,如何竟不提及?

除非,此时的晴雯已然死了。

后来的文字中,晴雯往往只出现一个名字,三言两语,没有正戏。直到十二官进园,满纸莺喧蝶闹之际,关于晴雯的文字才又重新多起来,写她与芳官等斗牌,与春燕娘怄气,给宝玉庆生辰,教宝玉撒谎说惊着了以躲避贾政问功课——此一向中,晴雯身体都好得很,忽因王善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一番谗言,小丫头来传见。“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

此一句十分突兀,因为此前晴雯一直好好的,忽然王夫人召见时,就又“身上不自在”了,接着便写她又病了,抄检时,现打床上拉起来,撵了出去,遂一病而殁。

——不妨猜测,在曹雪芹最初的手稿中,十二官入园的文字应在较往前的段落,而晴雯补裘及五十三、四两回,则偏后出现,自“病补雀金裘”后,晴雯病情加重,偏又遇上“抄检大观园”之事,遂“抱屈夭风流”,应是直贯而下的文字,其间不当有间断。

第五十三、四两回的文字在全书中至关重要,乃是宁、荣二府极荣极盛的一场华筵,然而从宁国府领皇赏、收年租、祭宗祠一路写来,显赫辉煌,至荣国府庆元宵、吃戏酒、放炮仗,昌盛繁荣,整篇文字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可是华贵中,偏又处处暗藏玄机,隐着不吉之谶。

击鼓传花至王熙凤讲笑话,说的是“聋子放炮仗——散了吧”,接着果然放了一场炮仗,正合了元春的灯谜“爆竹”,最后还打了一回“莲花落”,暗寓宝玉将来沦为乞丐一事。那凤姐乃是荣府内当家,竟然由她说出“散了吧”的预言,可见此一回之后,贾府便将由盛转衰,日渐式微了。

然而由于全书一改再改,又加入了“红楼二尤”一段文字,使得原计划打乱,前后情节也都重新排序,忽起忽落。至晴雯死后,因五十三、四两回文字已经提前,不得不再重整一段繁荣文字来隔断前后文,于是强扭出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一段,再写两府华聚,然而因为是最后补写的文字,未能完稿,故而漏洞百出,比如贾政讲了个喝老婆洗脚水的恶俗笑话,贾环忽然写出好诗来,而贾赦则说出贾环将来会世袭得官的绝不合理的废话,而宝玉等的诗文偏又不见,只留了一句“缺仲秋诗,俟雪芹”的备注——换言之,很可能是脂砚等人在雪芹的授意下誊抄整理这一段文字,因原稿不全,便自加连补,写了很多不合雪芹原意的文字出来,但是于题诗之道实在力有不逮,便只得“俟雪芹”了。

不但七十五回,第七十九、八十两回的文字情节也有许多不合理处,且文字风格也有异前文,节奏感更是一塌糊涂,很可能也是脂砚等人的拼凑,而非雪芹原笔。

然而其间的第七十七、七十八回有关晴雯之死的文字,却又好得出奇,《姽婳词》、《芙蓉诔》更是神来之笔,必为雪芹本人所写无疑。

可见,晴雯之死的这段文字,应该完成得较早,在初稿中的回目也较早。而仲秋夜宴及薛蟠娶亲、迎春出嫁的描写,则是极后期完成的未完成稿,由脂砚等人缀补于后。

关于晴雯之死,还有一个猜想,就是“换小衣、赠指甲”的描写,会否让我们想到雪芹删去的一段文字呢?

秦可卿之死一段文字不全,有批语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

关于“遗簪”、“更衣”的情节,古往今来多少红迷猜测模拟,不能确知。但我们不妨有一个设想,写作人对于自己已经完成的文字,倘若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删去,也必然是舍不得的,会设法将它修改补缀在另一段情节后,借尸还魂。很可能,曹雪芹便将已经写好的可卿之死的这段文字,修改了个别细节后,补缀在晴雯之死的段落中了。

所谓“遗簪”,此处便改成了遗赠指甲;而“更衣”,则是交换内衣了。在最初的文稿中,那与有情人交换内衣的人,很可能便是可卿与贾珍——可卿临死前,贾珍探病私会,而秦氏脱下内衣要求与其交换,并拔下头上的簪子相赠,诀别之后,独往天香楼悬梁自尽。

此种猜测,也仅为西岭雪一家之言罢了,不能作准,唯写出来,供爱红者畅开文思尔。

4.是谁害死了晴雯

废太子胤礽好诗,虽然未见得特别出色,却也有过像“蓬海三千皆种玉,绛楼十二不飞尘”这样俊逸洒脱的句子。

又是“玉”,又是“绛楼”,又是“十二”,怎能不让人想起《红楼梦》与“金陵十二钗”来?

况且,胤礽又与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里只讲一个小小片段:

康熙五十年,曹寅之子(亦说侄子)曹颀在宫中任“茶上人”,主管饮食,因将太子胤礽的食物做得和皇上一样,被皇上怪罪。

由此可见,胤礽未登基时,宫中包衣早已将他当作未来的皇上看待,不惜工本地悉心巴结,只望他将来得了势,会给自己分些好处。然而这在皇上眼中看去却是很忌惮的,唯恐太子被一帮谄媚之人纵坏了,故而迁怒。

事实上,后来胤礽并未能登基,成了废太子,曹颀是白白遭了一回殃。

这让我想起了晴雯。

可记得司棋大闹厨房的一幕?

第六十一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脏

判冤决狱平儿行权》,迎春房里的大丫头司棋忽一日想要吃蒸鸡蛋,派小丫头莲花儿去厨房传话。“茶上人”柳家的不肯,说:“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又说,“……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象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

莲花儿急了,举出晴雯的例子来,说:“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这里,柳家的将老太太的菜蔬和晴雯、司棋这些“二层主子”相提并论,是在讽刺司棋不自量力,而莲花儿却指出晴雯已经享受过是种待遇——这样,便定了晴雯的“僭越”之罪。

晴雯,在众人尤其是柳家的眼中,是早将她当做宝玉未来的“如夫人”看待了,因她是老太太派给宝玉的。在她被逐后,老太太叹息道:“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

贾母的这种心思,府里人未必不知道,故而便开始了早早儿地巴结。然而王夫人心里却满不是那么回事儿,“难道我通共一个宝玉,就白放心凭你们勾引坏了不成!”所以要重罪晴雯,将她驱逐出府,凄凉而死。

晴雯临死前,宝玉前去探望,恰遇见五儿——这样,晴雯和五儿的命运便连在一起了——柳五儿因母亲得罪人,被牵累冤枉做贼,饱受凌辱,虽经平儿判冤决狱,却因此罹病,终究难逃一死。

曹雪芹在这一回的回目上,明确提出了一个“冤”字。冤的是五儿,也是晴雯,更是历史上真实的曹家。

曹家的悲剧,便是犯了柳家的同病,站错队,望错风,押错宝,投错了胤礽这个废太子,终究落得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害死胤礽的,是镜花水月的王位,是康熙出而反而的隆恩,是群臣矫枉过正的巴结;而害死晴雯的,同样是可望不可即的地位,是出自王夫人的多疑,王善宝家的之流的中伤,而同时也是因为贾母对她的宠信,宝玉对她的眷爱,柳家的之流对她的巴结——在没有真正登上宝座之前,就先享用了座上客的权力,便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说到底,晴雯之死,是害在自己的“风流夭巧招人怨”之上了。固而回目云:俏丫鬟抱屈夭风流。

——虽是“抱屈”,终罪“风流”。

花气袭人知昼暖——花袭人

1.永远不败的花袭人

袭人是怡红院的一品大丫头,在她的势力范围内,只有宝玉一人是主,其余的都是仆,她是奴才的头儿,典型的中层领导。然而因为她和宝玉有肌肤之亲,是宝玉的第一个女人,所以就连宝玉,也须对她赔小心,低声下气。可以说,无形中,她已经成了怡红院的头号领导,是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的。

那她是怎样得到这种优势的呢?

她和晴雯一样,都是贾母指给宝玉的,属于上头派下来的。正如贾府管家林之孝家的所说:“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来头这样大,派头自然也比别人大,所以她从来都有一种优越感,自觉比万人都强。就连被宝玉踢了一脚,当众丢了颜面,也仍不忘自辩说:“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大事小事,是好是歹,自然也该从我起。”当天晚上因为见自己吐了血,“想着往日常听人说: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想起此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可见素有争荣夸耀之心。然而只隔了一天,因见宝玉同晴雯口角,就又主人公意识发作,本能地冒出一句:“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惹得晴雯忍不住出言讥讽。

荣府里小厮兴儿曾同尤氏姐妹说过:“我们家的规矩,凡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伏侍的。”而宝玉身边早已备下的两个人,自然便是袭人和晴雯了。袭人同宝玉初试云雨,便是因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而晴雯,贾母也说过“我的意思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可见在贾母心目中,晴雯的分量可能还比袭人重一些,为什么后来倒输给了袭人呢?

就是因为袭人胜在先下手为强,早在宝玉情窦初开时便与他初试云雨,抢占先机拔了头筹。男人总是忘不了自己的第一次,“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而袭人也就建立了稳固的地位,又频吹枕头风,三天两头地借着由头逼宝玉发重誓,将宝玉耍得团团转。

但是只有贾母的默许和宝玉的重视还不够,因为晴雯的相貌技艺都远胜自己,难保不会后来居上,可谓平生第一强敌。所以袭人要确保胜利,还必须要争取第三种认证——那便是宝玉之母王夫人的支持。

宝玉挨了打,王夫人命人往怡红院找个丫头来问话。袭人想了一想,命众人好好伏侍,自己且来见王夫人,趁机下言,说了一篇“男女之分”的大道理,口口声声“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又是“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说得好不堂皇正大。

岂不知喊捉贼的正是做贼的。第一个与宝玉翻云覆雨有男女之私的人,正是她自己,如今倒悬心起二爷与别人“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了。可见她所担心的并不是宝玉有什么“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而是“倘或不防”,又搭上了别的姑娘丫头罢了。她是不愿意有别人分了宝玉的心啊。

果然一场谗言不久,便有了“抄检大观园”的惨剧,而晴雯更是无辜冤死。宝玉对袭人不无猜疑,又深哀晴雯之不幸,此时袭人羞恼之下,露了原形,大怒道:“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

这才是花袭人的本来面目、真实心声。她貌似谦和,其实奢望,最是争强好胜头一个不安分的人。

但是心机算尽,后来宝玉还是出了家,而袭人花落别家,嫁给了琪官为妻。十二钗册子中她的画页上是一簇鲜花,一床破席,而判词则说:“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公子自然是宝玉,优伶便指琪官了。那袭人从前“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那么,当她嫁了琪官后,心中眼里也会只有一个琪官的吧——所以才说琪官是有福了。

做人,是该像袭人这样,随遇而安,把握现在,珍惜此刻所拥有的一切,并在可能的范围内,使自己得到最多——唯有如此,才会活得自在、怡然,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2.袭人两次浓墨重彩的出场

袭人的第一次出场,早在第三回黛玉住进荣国府当天晚上,并且刚打出名头来,就有一段浓墨重彩的个人小传。

原来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珍珠。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素喜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遂与了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上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更名袭人。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伏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只因宝玉性情乖僻,每每规谏宝玉,心中着实忧郁。

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自己淌眼抹泪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姑娘怎么还不安息?”这不仅是袭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全书中有名有姓的丫鬟说的第一句台词。而这句话,由同一天生日的花袭人说与林黛玉的,这种安排实是巧极妙极,别具匠心。

在这次对话中,借袭人之眼之口,写出了黛玉见到宝玉后的第一次流泪,更再一次介绍了通灵宝玉的形状来历,可谓意义重大。而花袭人的第一次出场,也就显得格外隆重。

这还罢了,她的第二次说话,更是石破天惊。乃紧接着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回来,位于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开篇:

彼时宝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人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袭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宝玉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袭人本是个聪明女子,年纪本又比宝玉大两岁,近来也渐通人事,今见宝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仍旧理好衣裳,遂至贾母处来,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袭人忙趁众奶娘丫鬟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宝玉换上。宝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万别告诉人。”袭人亦含羞笑问道:“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宝玉道:“一言难尽。”说着便把梦中之事细说与袭人听了,然后说至警幻所授云雨之情,羞的袭人掩面伏身而笑。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袭人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遂和宝玉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自此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待宝玉更为尽心。

——好一句“你梦见什么故事了?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分明撩拨!

宝玉是跟随十二钗正册中的最后一个人——秦可卿入梦的,而他出梦中遇到的第一个册中人,便是袭人。可见袭人地位之重,原本理当位于又副册之首的,为何却会落在很晚出场的晴雯之后而屈居第二呢?或许,是因为后来变节改嫁蒋玉函的缘故吧?

此前已经说过袭人“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此处更说自此“待宝玉更为尽心”,而此后更有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都是花袭人的重头戏;且从脂砚斋的评语中可知,八十回后倘若完整,那么至少还有一条“花袭人有始有终”的要目。

袭人与晴雯同是老太太赏给宝玉的,然而在府里的地位,尤其是在王夫人的心目中,袭人显然比晴雯高出许多。王夫人形容晴雯是“妖精似的东西”,亲自看着人立撵了去,等于间接逼死;却直呼袭人为“我的儿”,每月从自己的私房钱里拨二两银子与她,视作姨娘对待。可谓一样人两种命,不啻天壤之别。

而袭人自己也说过:“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

——可见在袭人心目中,向来都觉得自己才是第一,远比晴雯要强。这番话,将她素日争强好胜之意,说得再明白没有了。

她出场比晴雯早,退场比晴雯晚,一辈子骑在晴雯头上,然而到了离恨天,在十二钗又副册的排名中,却偏偏输给了晴雯。

所谓“盖棺定论”,仙界的价值标准,到底别具慧眼,与凡界不同罢?

3.袭人为何厌黛喜钗

除了紫鹃(鹦哥)外,袭人是黛玉进京后,第一个有过对话的贾府丫头。那是在第三回末,黛玉进府的当晚,先郑重其事地大书特书了一段袭人小传后,接着便写袭人因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歇息,遂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

这是黛玉和袭人的第一次交谈。黛玉因为初来乍到,还多少有些拘谨,一口一个“姐姐请坐”、“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十分谦逊。而袭人的态度却挥洒自如,甚至有些大咧咧,不但随身便在床沿上坐了,且听见黛玉问那通灵宝玉的来历,也不管宝玉已经睡下了,立时便说要“拿来你看”,还是黛玉忙止住了。

后文中莺儿往怡红院打绦子时,那宝玉请她坐,莺儿再三不敢,袭人拿了个脚踏来,莺儿还不敢坐。

比较下来,莺儿往宝玉屋里做客,和袭人往黛玉屋里做客,身份、情形是完全一样的,但此处袭人的表现却截然不同。缘何?

就因为她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做客,而是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主人,而视黛玉为外来客之故。

在黛玉进府之前,袭人该是宝玉心里最亲近的女子,可是宝玉见了黛玉之后,情形大抵就不一样了。这不,刚见面,就摔了玉,惹出一场风波来。这件事故不大不小,黛玉为此伤心,袭人未必就不上心,故而才会走来探看,又热心地要拿玉给黛玉看,笑言“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强烈的主人翁意识爆棚;这和宝玉去她家做客,她拿了玉给众姐妹看,说“再瞧什么希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个东西”,是一样的炫耀心理。

倘若把宝玉的心比作一块领地,那么袭人就是原住民,而黛玉是外来者。这在袭人的先入为主中,是根深蒂固的意识。后来黛玉在府里住了那么多年,袭人的这点印象始终未改,故而才有第六十二回中,众人说起黛玉的生日时,袭人脱口而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林黛玉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儿,不是咱家的;她一个外来的奴才,倒是咱家的?

但是,宝钗也是后来的,而且来得比黛玉还晚,为何袭人倒表现出双手欢迎的架势呢?

其实并非自来如此,在宝钗初来之先,袭人对宝钗的态度也是多少有些排斥的,只是后来看到宝钗擅于做人,她才渐渐改变了态度,忠心地拥护起宝钗来。且见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因湘云与黛玉同宿,一早不曾梳洗便来探访,用湘云的剩水洗脸,又央她替自己打辫子,三人正说说笑笑……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一时宝玉来了,宝钗方出去。宝玉便问袭人道:“怎么宝姐姐和你说的这么热闹,见我进来就跑了?”问一声不答,再问时,袭人方道:“你问我么?我那里知道你们的原故。”

这是书中关于宝钗与袭人交往的第一次正面描写。袭人捡着宝钗的话头,竟也称宝玉作“宝兄弟”,可见满心醋妒愤懑,且一句“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无理至极——不过是去了黛玉房中,又不曾离开荣国府,怎么就变成不“在家”了呢?难道只有她袭人在的地方儿,才算是宝玉的家么?这意识,就和说黛玉“不是咱家的人”是一样的,都是自居主人的语气。而且一句“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其实将宝钗也牵连在内了,于袭人而言,是相当失礼又失态的。

然而宝钗非但没有被得罪,却平白地把住了袭人的脉,替自己找到了一个目标线人——她一大早就跑来查勤,原担的是跟袭人一样的心。彼此既情投意合,自然觉得她的一番醋妒之语“有些见识”,“深可敬爱”,遂不再急着问“宝兄弟那去了”,反在炕沿上坐了慢慢套问袭人家底,是有意建立同盟的意思。而宝玉一进来,宝钗原本明明是来寻他的,此时却急急避了出去,免得袭人吃醋,可谓心机深矣。

此一次,袭人心中尚无分彼此,顶宝玉的一句“我那里知道你们的缘故”,是将钗、黛一网打尽了。然而其后,宝钗频施手段,刻意拉拢,又是送戒指与袭人,又是自告奋勇帮她做活计,终于使得袭人感恩戴德,遂成为坚定的“拥钗派”,明里暗里没少说了黛玉坏话,却为宝钗大开方便之门。

后文晴雯曾抱怨宝钗“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可见“没个黑家白日闹”的人,正是宝钗。即便是午睡时分,她也好意思长驱直入,坐在宝玉身畔绣肚兜;而袭人非但不吃醋,还借故躲出门去,给两人私密空间——这时的袭人,变得比谁都大方。因为她知道,即使宝玉娶了宝钗,心中也还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若是黛玉嫁了宝玉,只怕是要夺走他整个儿的心的,而这才是她最难承受的。

说到底,袭人远黛近钗,也只是因为“心中眼中只有一个宝玉”罢了。

4.袭人是在什么情况下嫁给琪官的

在太虚幻境薄命司的册子里,袭人的判词是这样写的: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优伶”指琪官,“公子”指宝玉,袭人最后嫁给了蒋玉菡,这种说法是没有什么争议的。

因为除了判词之外,第二十八回《蒋玉菡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中的故事也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这一回的故事写的是元妃赏赐端午节礼物,独独给宝玉和宝钗的份额是一样的,黛玉、迎春等都减一等;宝玉同琪官一见如故,互赠表礼,回来后方想起来,那送给琪官的腰带原是袭人的,遂把琪官所赠茜香国女国王进贡的大红汗巾子随手送给了袭人。

脂批本在这一回有一段回前批: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这里将茜香罗与红麝串并提,又指出袭人将来的结局是与琪官一起供奉宝钗、宝玉,“得同终始”。一句话写出了两段婚姻:宝钗与宝玉,袭人与琪官,而这两段婚姻都与信物有关:一个是红麝串,一个是茜香罗。

在高鹗的续书中,写宝玉出家后,袭人被兄长花自芳发嫁,委委屈屈跟了蒋玉菡,高鹗还给了两句诗作评:“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似乎很遗憾袭人没自杀殉情似的。

这表面看来与前文伏脉的袭人嫁琪官情节似乎很吻合,因此很多人以此为据,认为后四十回中至少有个别片段是曹雪芹原笔。然而这种吻合仅仅是个大框架,而落实到具体情节上,则全然驴唇不对马嘴。首先可疑的就是:那袭人出嫁和宝玉出家,究竟孰前孰后?顺序应该是怎样的?

庚辰本第二十回写袭人病了,宝玉从贾母处吃过晚饭回来,见袭人吃过药睡下了,怡红院众丫头各自寻热闹耍戏,只有麝月一个人在外间房里灯下抹骨牌,于是提议给她篦头消闷。这一段写得相当细腻传神,柔香暗生。而批语更是耐人寻味:

“闲闲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这一段明明白白,写出 “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和宝钗还在婚姻状态,并且身边仍有麝月伏侍。可见是袭人先“出嫁”,宝玉后“出家”的。

可以为这一点做辅证的还有两条脂批,一是蒙府本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的回前批:

“按此回之文固妙,然未见后三十回犹不见此之妙。此回‘娇嗔箴宝玉’、‘软语救贾琏’,后文《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今只从二婢说起,后则直指其主。然今日之袭人、之宝玉,亦他日之袭人、他日之宝玉也。今日之平儿、之贾琏,亦他日之平儿、他日之贾琏也。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今日之琏犹可救,他日之琏已不能救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救与强无别也,甚矣!但此日阿凤英气何如是也,他日之身微运蹇,亦何如是也?人世之变迁,倏忽如此!”

这一段批语向来是红学家探佚后四十回的重要线索,它最大的重要性在于为后文提供了唯一的一条完整回目,并透漏了主要情节。这且不论,如今只说这句“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可见当“薛宝钗箴宝玉”之事发生时,袭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第二十一回的故事,是说宝玉和袭人闹了点小别扭,故意不要她们伏侍,只是使唤小丫头四儿。脂砚在此又有一段夹批,再次逗漏后文:

“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

这里再次说明宝玉是在娶宝钗为妻后“弃而为僧”的,而当时身边尚有“麝月之婢”,却没有了袭人。

但袭人虽已出嫁,却并不是一去不回头,而是和宝玉仍然通声气的,可能常常回来探望,还有“好歹留着麝月”的贴心话,并且时时周济,与琪官一起供奉旧主,故而脂批透露,后面还有一回关于“花袭人有始有终”的情节,可惜文稿遗失,不能得见全璧。然而我们至少已经可以知道,袭人的出嫁非但是在宝玉出家前完成的,而且在两者之间的这段时间里,两家还曾有过一段共处的日子。

令人不解的是,那袭人对宝玉一片痴心,为了什么原因会离开宝玉别嫁呢?是移情别恋吗?肯定不会,因为除非包办婚姻,否则她几乎没什么机会结识蒋玉菡;即使是跟着宝玉看了几出戏,也不大可能像尤三姐那样为自己择夫,怎么看,那琪官的条件也不会强过宝玉,袭人又怎么可能主动放弃宝玉,而选择琪官呢?更何况,从她的“有始有终”看来,到最后也未能对宝玉忘情,又怎会主动离去?如果是花自芳代妹择夫,那么至少也会找个体面点儿的亲家,又怎么会选个戏子做妹夫呢?

因此,袭人的出嫁只能是出于无奈。

那么压力会是什么呢?

最常见的猜测是家败,没有能力再过钟鸣鼎食的生活,遂逼得要遣散众仆从。

这种猜测是非常合理的,也几乎是必然的,然而这必然性里未必包括袭人。因为宝玉身边既然还可以留下麝月,自然也可以留下袭人,有什么理由弃袭人而留麝月呢?

又有一种说法是黛玉死后,宝玉因为伤心,迁怒袭人告密,故而将她发嫁,并且说从晴雯之死上就看出宝玉对袭人已经大不如前了。

倘若是这样,那宝玉嫁了袭人后,又与宝钗两个去靠琪官、袭人养活,情何以堪?更何况,那袭人是宝玉经过手的,他虽有“情极之毒”,也是在婚后出家,“悬崖撒手”,一了百了,却绝不至于在尚留恋红尘的时候,就把袭人做了第一个牺牲品,主动发散了。他怎么说得出口?那袭人又如何肯听从,还大大方方地说:“行,我走,你把麝月留着吧。”这可如何下笔?

如此,袭人出嫁既然一不是袭人自愿,二不关宝玉作筏,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是被强权所迫。

周汝昌尝试推翻原著第八十回,重续了一段故事,大意是说忠顺世子在贾府做客时看上了袭人,于是强行索要。袭人为了顾全大局,也为了保住宝玉,挺身而出,来到忠顺府,却又被忠顺王爷看上了。两父子为了袭人争风吃醋,王爷一怒之下,就把袭人赏给了戏子蒋玉菡。

且不说那袭人的最大优点是温柔和顺,在众丫环中并非以貌取胜,未必能让忠顺王父子醋海翻波;只想想这种手法是否合乎曹雪芹文风,就知道雪芹怎么也不可能将袭人设计成女英雄刘胡兰形象了。

况且,从脂批透露,那袭人出嫁后还有一定的人身自由,可以继续供奉宝钗宝玉的生活,就可知不会在忠顺王父子二人中,扮演这么复杂尴尬的角色了。

因此,在我的续书《黛玉之死》和《宝玉出家》里,安排了北静、忠顺二王爷在抄家时,发现了袭人收藏的大红汗巾子。那原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之物,北静王赏给了蒋玉菡,玉菡情赠宝玉,宝玉又换给袭人的;忠顺王爷派人来贾府索要琪官时,曾发问“既云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么到了公子腰里?”可见也是知道这茜香罗之事的。

于是,二王爷同时意识到袭人乃是宝玉心爱之婢的事实,北静王有意保全袭人,故意借口此人病重,着令家人领出府去,意思是想等事情过后再送给宝玉,免得被官府变卖了;而忠顺王爷也猜到了北静王的心思,有意阻挠,提前一步派人往花家提亲,将袭人嫁给戏子了。花自芳不敢违逆,只得顺从。等到宝玉从狱神庙放出来,黛玉已死,袭人已嫁,也只得无可奈何了。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但求与脂批相契合而已。若有不合情理之处,还望红友们指正,共同切磋。

5.琪官的真实真份

在大多的《红楼梦》版本中,琪官的身份只是忠顺府的一个家班戏子,然而在列藏本中,却独有一段与众不同的文字——

那长史官便冷笑道:“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名叫琪官,那原是奉旨由内园赐出。只从出来,好好在府里住了不上半年(他本作“一向好好的在府里”),如今三日五日不见了。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访察。这一城内,十停人倒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等听了,尊府不比别家,可以擅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云:‘若是别的戏子,一百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乃奉旨所赐,不便转赠令郎。若令郎十分爱慕,老大人竟密题一本请旨,岂不两便!若大人不题奏时,还得转达令郎(此一段为别本所无),只是这棋官随机应答,谨慎老诚,甚合我老人家的心,竟断断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大人转谕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免王爷负罪之恩(别本作“可慰王爷谆谆奉恳”),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

琪官的身份竟然是宫里的御用名优,是上赐之物。而忠顺府拿人亦是口口声声借着“奉旨所赐”唬人,又用“老大人竟密题一本请旨”将贾政逼入死角,情形相当险恶。

但是这样重要的一段文字,却在大多版本中被删去了,为什么呢?

我猜,是因为这一段故事暗喻的痕迹太重,作者三思之下,为了谨慎起见,遂作删减,这同将林红玉改名小红一样,都是不肯太做直笔、追求曲折含蓄之效的缘故。

那么,这段文字、或者说琪官的身份隐喻的意义何在呢?

琪官的大名叫做蒋玉菡,又作“函”,谐音“将玉含”。谁都知道宝玉是衔玉而生的,而琪官亦名“将玉含”,岂不成了宝玉的替身么?

菡即“菡萏”之意,即荷花,又称芙蕖。黛玉占花名之时抽中的乃是一枝芙蓉,而玉菡将来所娶的袭人,又与黛玉同一天生日——难道仅仅是巧合吗?又或者,此时的琪官男代女身,暗示了黛玉的身份?

书中凡是名中带玉的,都必有深意。可以肯定的是,琪官的故事,与宝、黛爱情有大相关处。

琪官乃是皇上赐与忠顺王的,而宝玉私与交结,遂使忠顺府登门问罪,导致了一场“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的戏目,而贾政更说出“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这样的狠话来。

弑君杀父,何其重罪!一个不务正业、不问仕宦的宝玉,如何竟会与君父相逆呢?

有些红学家猜测,宝玉的罪名是因为写了《姽婳词》,诗中有批判之意。然而这诗是贾政命他写的,众清客都在旁边听着,果然有逆君之辞,他们又何以不加阻止,反而齐声赞扬呢?那贾政素向最小心的,他会听不出来吗?

又有人说宝玉因为结交柳湘莲这些反抗朝廷的义士,所以招致抄家大罪。然而书中从未涉及政治,更不曾写出柳湘莲有什么抗清义举,后文又如何会写出宝玉因为反清而入罪呢?便不从情理论,只从曹雪芹的写作手法而言,这种推论也是不成立的。

宝玉若有过错,只能是情祸。就像他曾向黛玉说的:“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说这话时,“这些人”指的是琪官,是金钏;而将来有一天真正大祸来临,“这些人”,则只能是黛玉,因为黛玉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第一人,也只有黛玉才能使他闯下弥天大罪来。

宝玉当然不会真的去“弑君杀父”,那么他又会为黛玉犯下什么罪过呢?又为什么会犯罪呢?

答案仍要从琪官的故事里找。

贾政说过:“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芥,无故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

——此时宝玉因同忠顺府争夺琪官而祸及于父,他日则又是同谁争夺黛玉而终致杀父呢?

只能是君王一流的人。曹雪芹为了避讳,未必会直书宝玉当真与皇上争妃子,但是若同某位王爷争妃,也就同“弑君”是同样的罪名了。问题是,这位王爷是谁?

因为全书中只有忠顺王这么一个大反派,后来种种续书,以及红学探佚中,便都将宝玉的头号敌人定在了忠顺王头上。如果有人要和宝玉夺爱,似乎也只能是忠顺王。

然而曹雪芹会让同一个人将同样的事做两次吗?

况且,前八十回中,并没有一言半字写出忠顺王与林黛玉有任何瓜葛。反而是绝对的正面人物北静王爷,草蛇灰线,与黛玉暗结蛛丝。

书中说:“原来这四王,当日惟北静王功高,及今子孙犹袭王爵。现今北静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性情谦和。”可见这北静王的地位犹在忠顺之上,差不多除了皇上就属他最大了,便称之为“君”亦不为过。

他见到宝玉的头一面,便将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来,说:“此系前日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权为贺敬之礼。”

记清,这香串的来历,原与琪官一样,都是御赐的。

后来宝玉将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掷而不取。

脂砚斋在此夹批:

“略一点黛玉情性,赶忙收住,正留为后文地步。”

——这预留的后文是什么呢?或者只是说黛玉的性情,也可能,是说这香串暗示的故事还没有完吧。

北静王送给琪官的大红汗巾子,后来被琪官送了宝玉,宝玉又送了袭人,遂辗转成就袭人与琪官的一场姻缘。那么,北静王送给宝玉的赐鹡鸰香串,宝玉转送黛玉,黛玉却不肯接受,又暗示着什么样的因果呢?

是否可以推出这样的故事——那北静王原是最秀美多情的一个风流王爷,他时常与宝玉结交,不免从宝玉处听说黛玉的种种,或是看到了黛玉的诗作——前文曾说,那宝玉将闺阁诗作写在扇上,曾经传出府外的,倘若这些诗被北静王看见,或许就是《桃花行》吧,难保水溶不会动了思慕之意。倘若北静王竟有求亲之意,而贾政必然满口应允,那时的宝玉,不知会做出何种行径来,殃及父母。

这样的猜测,会让很多人因为觉得有碍北静王形象而难以接受。但是倘非如此,鹡鸰香念珠的伏笔就全无作用,这与书中每因小物而伏大事的写法殊为不同。况且,黛玉葬花时曾说过:“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糟蹋了。”

黛玉最忌的就是落花随流水,而北静王偏偏就姓了个“水”字,大名水溶。黛玉在诗中说过:“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

她已经说得很明白,所以魂归天外,乃是为了保住洁净,免陷沟渠——正是水溶的求婚导致了黛玉之死,也逼得宝玉闯下大祸,

“累及爹娘”,所谓“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

不过,《红楼梦》中的悲剧多是“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从北静王的立场出发,也许一切都是无心之失,并不知道宝、黛之情的缘故吧,唯有这样,才符合了水溶、宝玉的人物性格以及全书的脉络条理。

至于是与不是,唯有雪芹知道真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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