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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浓淡由他冰雪中——邢岫烟

小说: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      作者:西岭雪

1.穷而不酸邢岫烟

被称作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的同期入京的四个人里,薛宝琴是最得贾母宠爱的,立逼着王夫人认作干女儿,连园中也不命住,只让夜里跟着自己一处安寝。李纹、李绮则是跟着李纨、李婶住在稻香村,母女、姐妹一家子亲亲热热,好不惬意。唯有邢岫烟,不亲不疏,不尴不尬,最是难以安排。

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了,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邢夫人便将岫烟交与凤姐儿。凤姐儿筹算得园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设一处,莫若送到迎春一处去,倘日后邢岫烟有些不遂意的事,纵然邢夫人知道了,与自己无干。从此后若邢岫烟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观园住到一个月上,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凤姐儿冷眼敁敠岫烟心性为人,竟不象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样,却是温厚可疼的人。因此凤姐儿又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姊妹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论了。

《红楼梦》中人物品行高低,除了在“石兄处挂号”之外,往往也要经凤姐评议,一经品题,身价立增。比如副册第一钗香菱的身份便曾得凤姐亲口盛赞,说她“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又副册的袭人、晴雯、鸳鸯、小红等,也都分别得到过凤姐的褒贬点评。

而此处,岫烟的为人同样是通过凤姐给出定评,乃是“温厚可疼、家贫命苦”。

接下来芦雪广争联即景诗,写众人“一色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唯有岫烟仍是家常旧衣,并无避雪之衣。其后袭人回娘家时,凤姐令平儿拿雪褂子来——

平儿走去拿了出来,一件是半旧大红猩猩毡的,一件是大红羽纱的。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齐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见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凤姐儿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众人笑道:“这都是奶奶素日孝敬太太,疼爱下人。若是奶奶素日是小气的,只以东西为事,不顾下人的,姑娘那里还敢这样了。”凤姐儿笑道:“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

这里再次背面傅粉,从平儿眼中写出岫烟的可怜。然而平儿虽然怜惜岫烟为人,却一不见了虾须镯,头一个便怀疑是岫烟的丫头偷的,“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

而下人媳妇王住儿家的因迎春不肯帮他婆婆求情,也曾向绣桔发牢骚说:“自从邢姑娘来了,太太吩咐一个月俭省出一两银子来与舅太太去,这里饶添了邢姑娘的使费,反少了一两银子。常时短了这个,少了那个,那不是我们供给?”

这样的无事生非,信口栽赃,都只是因为邢岫烟穷罢了。

“穷”,竟然是府中第一大罪。

而作者的细心处在于,这一两银子的公案,不止出于媳妇之口,后文还有正面描述——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

邢岫烟的“穷”,是赤裸裸写在脸上,遮也遮不住的,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身为千金小姐,非但不敢使唤下人,反而隔三差五还要拿钱出来打酒买点心来讨好,真正可悲可叹。

而更令人心酸的是,女儿身处此种困境,父母、姑姑不知体谅,反而还要刻薄她,贪图她的月例银子。这才弄得连下人媳妇也瞧不起,风言风语地尖刺她。

然而邢岫烟最难得的品行就在于虽然穷,却寒而不酸,并不微贱,而是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从容恬淡的气度,比之史湘云的粗疏豪阔、林黛玉的多心多疑,更觉可怜可敬。

设想一下,倘若此种情境落到湘云、黛玉身上会怎样?那湘云必定摩拳撸袖,大吵大闹,“回家去,不在这里看人家鼻子眼睛。”而黛玉则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子了。而邢岫烟,却只会默默隐忍,努力地想办法息事宁人,可谓另一种自重。

也正是因为了她的这些优点,才被薛姨妈选中,说与薛蝌为妻——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蹋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或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里再次借薛姨妈之眼写出邢岫烟“端雅稳重,家道贫寒”,而宝钗亦觉得她“家业贫寒,为人雅重”,正同前面凤姐所思“温厚可疼、家贫命苦”相合,是一再强调邢岫烟的穷与端庄。

本来,与薛蝌的结缘,应当是邢岫烟人生命运的大转折。此前宝玉曾说过:“谁知宝姐姐的亲哥哥是那个样子,他这叔伯兄弟形容举止另是一样儿,倒像是宝姐姐的同胞弟兄似的。”可见薛蝌形容俊美,举止得宜,同岫烟堪称一对金童玉女,这段姻缘也算天作之合、顺心如意了。

然而薛蝌因妹妹宝琴的婚事好事多磨,“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所以只是同岫烟订了婚,却不知何时行礼。想来,岫烟既然挂名薄命司,其将来的命运只可能有两种选择,一是中途生变,未能嫁成薛蝌;二是纵然嫁得成功,然而薛家已经败了,邢岫烟终究无福,注定要一辈子与“穷”结缘了。

而相较之下,又属第二种可能性更大些,也更符合薛姨妈对邢岫烟“荆钗布裙”的考语。不过,幸好岫烟一向淡定自若,纵然大难临头,想来也必会从容面对、随遇而安的了。正如同她写的那首《咏红梅花》:

桃未芳菲杏未红,冲寒先已笑东风。

魂飞庾岭春难辨,霞隔罗浮梦未通。

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

2.岫烟与宝玉的缘分

大观园里有两对师徒,一对明写,是黛玉与香菱;一对暗出,为妙玉和邢岫烟。

刚过了沁芳亭,忽见岫烟颤颤巍巍的迎面走来。宝玉忙问:“姐姐那里去?”岫烟笑道:“我找妙玉说话。”宝玉听了诧异,说道:“他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原来他推重姐姐,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岫烟笑道:“他也未必真心重我,但我和他做过十年的邻居,只一墙之隔。他在蟠香寺修炼,我家原寒素,赁的是他庙里的房子,住了十年,无事到他庙里去作伴。我所认的字都是承他所授。我和他又是贫贱之交,又有半师之分。因我们投亲去了,闻得他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竟投到这里来。如今又天缘凑合,我们得遇,旧情竟未易。承他青目,更胜当日。”宝玉听了,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喜的笑道:“怪道姐姐举止言谈,超然如野鹤闲云,原来有本而来。正因他的一件事我为难,要请教别人去。如今遇见姐姐,真是天缘巧合,求姐姐指教。”说着,便将拜帖取与岫烟看。岫烟笑道:“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生成这等放诞诡僻了。从来没见拜帖上下别号的,这可是俗语说的‘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宝玉听说,忙笑道:“姐姐不知道,他原不在这些人中算,他原是世人意外之人。因取我是个些微有知识的,方给我这帖子。我因不知回什么字样才好,竟没了主意,正要去问林妹妹,可巧遇见了姐姐。”

岫烟听了宝玉这话,且只顾用眼上下细细打量了半日,方笑道:“怪道俗语说的‘闻名不如见面’,又怪不得妙玉竟下这帖子给你,又怪不得上年竟给你那些梅花。既连他这样,少不得我告诉你原故。他常说:‘古人中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皆无好诗,只有两句好,说道:‘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所以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宝玉听了,如醍醐灌顶,嗳哟了一声,方笑道:“怪道我们家庙说是‘铁槛寺’呢,原来有这一说。姐姐就请,让我去写回帖。”岫烟听了,便自往栊翠庵来。

这是宝玉与岫烟唯一的一次重要交往,然而邢岫烟将宝玉“用眼上下打量了半日”,又说出一番大道理来,令石兄又是“恍如听了焦雷一般”,又是“醍醐灌顶”的,甚至可以说,这段话对于宝玉将来出家的宿命,也起了若有若无的推动作用。可见也是在“石兄处挂了号”的。

而岫烟的点化宝玉、令其感悟还不止这一处,后文又有一次暗出,写在岫烟订亲之后,特借宝玉心事做出补述:

宝玉便也正要去瞧林黛玉,便起身拄拐辞了他们,从沁芳桥一带堤上走来。只见柳垂金线,桃吐丹霞,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宝玉因想道:“能病了几天,竟把杏花辜负了!不觉倒‘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舍。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虽说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过几日,这杏树子落枝空,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了,因此不免伤心,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虽然宝玉生性一向厌恶女儿嫁人之说,然而前文说湘云早已有人家来相看,袭人也曾当着宝玉的面给湘云道喜,并不见宝玉有何感慨,此番岫烟订亲,却惹得宝玉伤心流泪,落笔何其重也。

这当然不是说宝玉同岫烟有什么情愫,然而两人同天生日,必有玄机,想来交集不止是前八十回所描写的君子之交。宝玉的丫头四儿曾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然而与宝玉同天生日的,竟有四个之多,分别是宝琴、岫烟、平儿,和四儿。其中四儿既是宝玉近侍,不免有亲昵之实;宝琴曾得贾母试探提亲,也算得上挂名夫妻了;平儿倒是清清白白的,但曾得宝玉亲为侍妆,还替她洗了擦泪的手帕子,遂有“情掩虾须镯”之报,一个“情”字,落得不虚;算下来,唯有邢岫烟倒是“枉耽了虚名儿”的。

又有一次,仍是宝玉来看黛玉,恰见宝钗、宝琴姐妹并邢岫烟都在那里,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紫鹃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宝玉笑赞:“好一幅‘冬闺集艳图’!”

这里宝钗、宝琴、黛玉三个人,都曾是贾母心目中的宝二奶奶人选,唯有邢岫烟,竟也坐在一处叙家常,最是意外。若说是为了凑人数显得热闹香艳,却又不见与宝钗同住的史湘云,岂不特别?

除了这次明写的四人相聚,还有一次暗写的瓜葛,那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邢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半路相遇,有一段关于“当衣”的对话后,各自分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薛姨妈)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

由邢岫烟婚姻而因宝、黛姻缘,更将宝钗、宝琴都说在内,是“冬闺集艳图”主角们的一次不出席聚会,这岫烟订婚事三番四次补叙提醒,竟是隆重非常,意义重大。

可玩味的是,书中罕见邢岫烟到处串门子,除了和众人共聚外,就只是去拢翠庵找妙玉说话儿,或是来潇湘馆看黛玉。可见人以群分,正是清雅不俗之流。

然而,不见后四十回,终无法推测宝玉与岫烟间还会有何纠葛,脂批曾说袭人嫁琪官后,曾一同“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自然是贾家被抄、宝玉落魄之后的事了。想来,那时候宝钗很可能会反过来向薛蝌、岫烟夫妻求助,而二人必当竭诚回报,或者亦有过“供奉玉兄宝卿”的时候吧。

当初,为了一只碧玉佩,岫烟曾落了宝钗好大一通教训——

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珮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话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

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做‘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或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红楼梦》中凡有关饰物,从无虚笔,这里特地点出这只碧玉佩来,一来坐实了探春、岫烟的玉派身份,二来也引出宝钗一番议论,想来下文必定皆有照应。

首先,岫烟嫁给薛蝌之时,薛家已然败落,早就没了一箱子富丽闲妆;纵有些折钗烂簪,只怕也都要进了当铺,薛家这个前皇商、恒舒典业主,反成了当铺的常客,便是岫烟这只碧玉佩,也八成要为救济宝钗而当掉的。那时,免不了是邢岫烟亲操炊煮,伏侍宝玉,大家同一屋檐下,一个锅里吃饭,也就不枉了同天生日的缘分因果了。

五、薄命怜卿甘作妾——尤二姐

1.好一对金玉尤物

尤二、尤三这对姐妹肯定是在太虚幻境挂了名的。且看这段:

那尤二姐原是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如何经得这般磨折,不过受了一个月的暗气,便恹恹得了一病,四肢懒动,茶饭不进,渐次黄瘦下去。夜来合上眼,只见他小妹子手捧鸳鸯宝剑前来说:“姐姐,你一生为人心痴意软,终吃了这亏。休信那妒妇花言巧语,外作贤良,内藏奸狡,他发恨定要弄你一死方休。若妹子在世,断不肯令你进来,即进来时,亦不容他这样。此亦系理数应然,你我生前淫奔不才,使人家丧伦败行,故有此报。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不然,你则白白的丧命,且无人怜惜。”尤二姐泣道:“妹妹,我一生品行既亏,今日之报既系当然,何必又生杀戮之冤。随我去忍耐。若天见怜,使我好了,岂不两全。”小妹笑道:“姐姐,你终是个痴人。自古‘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道好还。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尤二姐泣道:“既不得安生,亦是理之当然,奴亦无怨。”小妹听了,长叹而去。尤二姐惊醒,却是一梦。

《红楼梦》中之梦,概不可轻忽,而尤二之梦,更听见她小妹子说:“你依我将此剑斩了那妒妇,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可见二人都是在警幻座前挂了号的,同属薄命司人物,册子上必然有名。

两人本是宁国府内当家尤氏的妹子,贾蓉呼之为姨娘的,虽然素向风声不雅,却是正经主子姑娘。相当于李绮、李纹之于李纨的关系,且尤二姐曾在李纨处借住,而尤三姐虽然没进过大观园,却对宝玉有知己之情,并在太虚幻境任职的。故而两人都应列入副册。

尤三姐曾同尤二姐说过:“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

明明白白点出,这二尤也是一对“金玉”。然而,孰为金,孰为玉呢?

先说尤二姐,文中形容她是“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人”,可谓“冷香丸”矣。

而她在受尽挫折之后,选择了吞金自尽,更是成全了自己的“金”派身份。

更为令人感慨的,是她的停灵之地。且看这段:

贾琏便回了王夫人,讨了梨香院停放五日,挪到铁槛寺去,王夫人依允。贾琏忙命人去开了梨香院的门,收拾出正房来停灵。贾琏嫌后门出灵不象,便对着梨香院的正墙上通街现开了一个大门。两边搭棚,安坛场做佛事。用软榻铺了锦缎衾褥,将二姐抬上榻去,用衾单盖了。八个小厮和几个媳妇围随,从内子墙一带抬往梨香院来。那里已请下天文生预备,揭起衾单一看,只见这尤二姐面色如生,比活着还美貌。贾琏又搂着大哭,只叫“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贾琏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

这是全书中最后一次出现“梨香院”字样,专为二姐停灵出殡之地;而第一次出现,则是因薛家进京,收拾出来与宝钗等居住。

可见,尤二姐正是以宝钗为掌门人的金派门徒。而尤三姐的“玉派”身份,又从何而定呢?

却由第六十五回中小厮兴儿一言揭盅:“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

——既说尤三姐的体态相貌与黛玉相仿佛,可见尤三姐亦是黛玉的一个影身儿。

故而尤三姐之死,被形容成“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

黛玉曾有《桃花行》之诗,这里的“桃花”与“玉山”,都可暗指黛玉。而尤三姐之红颜薄命,亦正与林黛玉相同,确为玉派无疑了。

2.尤二姐的排名为何比平儿靠前

尤二姐与平儿同为贾琏之妾,为什么尤二姐在副册,平儿却在又副册呢?

首先,二尤身为尤氏之妹,原是贾府正经亲戚、主子姑娘,身份远不同于奴婢之辈。

王熙凤接尤二入贾府时,平儿上来参见,尤二忙还礼说:“妹子快休如此,你我是一样的人。”凤姐却说:“折死他了!妹子只管受礼,他原是咱们的丫头。以后快别如此。”

可见尤二身份远较平儿为高,虽非贾琏原配正妻,却也是婚媒聘取的正经二房,近乎“平妻”的身份。

古时男人三妻四妾,除正妻外,还可以再娶两个“平妻”,妻以下是妾,如赵姨娘、周姨娘、嫣红、秋桐的身份,再下才是收房丫头,如平儿、宝蟾。

贾琏娶尤二时,另外买房赁屋,俨然置办第二个家。且“命家人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几乎视尤二为正室一般。

而凤姐在迎进尤二姐之前,亦特地命人先将东厢房三间收拾出来,照依自己正室一样装饰陈设。又同尤二说:“今娶姐姐二房之大事亦人家大礼……我今来求姐姐进去和我一样同居同处,同分同例,同侍公婆,同谏丈夫。喜则同喜,悲则同悲,情似亲妹,和比骨肉。”是承认了尤二姐同自己一样的身份。

后来将尤二接进府来,表面上姐妹相称,“和美非常,更比亲姊妹还胜十倍。”也远不同于王夫人之于赵姨娘、夏金桂之于香菱。便是挑唆秋桐时,亦是说:“你年轻不知事。他现是二房奶奶,你爷心坎儿上的人,我还让他三分,你去硬碰他,岂不是自寻其死?”

可见“二房奶奶”,同“姨奶奶”是不同的。丫鬟善姐儿虽不服管,也要称尤二为“二奶奶”,说起凤姐时,则改称“大奶奶”。

贾母纵不喜欢尤二,也要承认她的地位,对贾琏说:“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份,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再潦草,停五七日的大格儿却也不能错了。

而且尤二姐初进荣国府时,曾先在大观园李纨处住了几日,是园中贵客;在贾母处表明了身份,正式成为贾琏之妻后,又为贾琏怀过孩子——其根基虽不如香菱,却也不差多少,而且在府中的身份也要高些,遂列副册。

而平儿虽然也是贾琏之妾,却因没有名分,只是通房大丫头,便只能与袭人、晴雯一样,屈居又副册了。

至于秋桐,原是贾赦赏给贾琏的,是“妾”的身份,虽然得宠,毕竟是丫头提拔上来的,其身份在尤二之下,平儿之上,但因不是书中正经人物,便不在册录之中了。

有人说,尤二姐的品行远不能与平儿相比,所以不可能排在平儿之前。

然而可叹的是,金陵十二钗的排名并不与德行相关——倘如是,“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就不可能排在正册了。之所以僭越,当然不是因为刘心武说的什么太子之女的身份,而只不过因为她是贾蓉的原配正妻罢了。

刘心武在“秦学”中因为秦可卿出身低微却得以与贾府结姻,遂断定其身世来历不浅,不可能来自养生堂,真实身份应该是太子之女,并将她与贾珍的“爬灰”写成是伟大的爱情,且是为了政治大局牺牲个人利益的。

然而这纯属断章取义,因为贾珍身为族长,他自己的妻子尤氏的家世也是一塌糊涂的。而贾珍与两位妻妹尤二姐、尤三姐俱各有染,又谈得上什么“伟大的爱情”呢?

一句“聚麀之诮”,又一句“麀聚之乱”,写出“乱伦”已经是宁国府的家风素习,正如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说的:“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

荣国府召太医,连晴雯看大夫也要放下帘子来,而宁国府看症,秦可卿竟然只是面对面地看大夫,宁可折腾得一天三五次换衣裳。那张友士来时直入居室,见了秦氏,向贾蓉说道:“这就是尊夫人了?”哪里有见宁府少奶奶的阵仗仪礼?

而可卿死后,贾珍因有事与凤姐商量,也是不等通报直入内堂,唬得众婆娘回避不迭。可见宁国府一向礼仪废弛,至于门当户对,就更不在话下了。

一个能把自己妻妹、儿媳全都拖上床的浪荡子,竟然怀有什么“伟大的爱情”,密谋为太子复国而出力效劳,岂非痴人说梦?

宁国府里,不仅有个秦可卿与贾珍、贾蓉父子大被同眠,如今竟又有个尤二、尤三两代合欢,的确是秽乱一片,正如焦大之言,“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又怎能怪柳湘莲认定府里“除了石狮子干净,哪怕猫儿、狗儿都不干净”呢。

秦可卿的判词中说“造衅开端实在宁”,诚不误矣!

3.贾琏亦有真情爱

宁府二尤之“尤”,有两解:一是宝玉对柳湘莲说的:“真真一对尤物,他又姓尤。”喻其娇艳风流;二是尤三姐托梦给二姐时说的:“你虽悔过自新,然已将人父子兄弟致于麀聚之乱,天怎容你安生。”喻其淫荡无行。

麀,古书上指母鹿。“麀聚”,也有版本做“聚麀”,意思都一样,就是一群公鹿和母鹿交欢。而这个“父子兄弟”,指的就是贾珍、贾蓉父子,和贾珍、贾琏兄弟了,此三人俱与尤氏姐妹有染,致使内帏混乱,丧德败行。

然而鱼目之中,亦有真珠,若纯是滥情纵欲,也不值得这样大书特书了。这孽海里有限的真情,便是贾琏与尤二姐了。

第六十四回《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中说: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这里说贾琏原知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是早知道尤二不洁;而后文说“二姐又是水性的人,在先已和姐夫不妥,又常怨恨当时错许张华,致使后来终身失所,今见贾琏有情,况是姐夫将他聘嫁,有何不肯,也便点头依允。”则明写她与贾珍的奸情。后来她曾向贾琏忏悔说:“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直言承认自己的过失。后文更是直书“无奈二姐倒是个多情人,以为贾琏是终身之主了,凡事倒还知疼着痒。若论起温柔和顺,凡事必商必议,不敢恃才自专,实较凤姐高十倍;若论标致,言谈行事,也胜五分。虽然如今改过,但已经失了脚,有了一个‘淫’字,凭他有甚好处也不算了。”

——这是明明白白给尤二姐下了一个“淫”字的定义了。怎不让人想起“秦可卿淫丧天香楼”?

然而尤二姐是实实在在想过要改邪从良的,她嫁了贾琏后虽然金屋藏娇却也尽量以礼自持。文中说:

那贾琏越看越爱,越瞧越喜,不知怎生奉承这二姐,乃命鲍二等人不许提三说二的,直以奶奶称之,自己也称奶奶,竟将凤姐一笔勾倒。……贾琏一月出五两银子做天天的供给。若不来时,他母女三人一处吃饭;若贾琏来了,他夫妻二人一处吃,他母女便回房自吃。贾琏又将自己积年所有的梯己,一并搬了与二姐收着,又将凤姐素日之为人行事,枕边衾内尽情告诉了他,只等一死,便接他进去。二姐听了,自是愿意。当下十来个人,倒也过起日子来,十分丰足。

这大概是尤二姐人生中的极乐时期了,是一心一意要同贾琏做长久夫妻的。虽是独门另居,行事举止反比从前做姑娘时端庄持重了许多,贾琏不在时便是母女三人一同吃饭,贾琏来时,则夫妻同桌,而母亲与妹妹却回避开来——比起宁国府的漫无规矩,倒更讲究些体面,是认真做起正经门户的管家奶奶来。

然而贾珍偏不肯成全她这份苦心,竟趁着贾琏不在家就来鬼混,尤二姐因为心虚理亏在先不能推拒,却也不肯盲从,只得回避了,文中道:

眼见已是两个月光景。这日贾珍在铁槛寺作完佛事,晚间回家时,因与他姨妹久别,竟要去探望探望。先命小厮去打听贾琏在与不在,小厮回来说不在。贾珍欢喜,将左右一概先遣回去,只留两个心腹小童牵马。一时到了新房已是掌灯时分,悄悄入去。两个小厮将马拴在圈内,自往下房去听候。

贾珍进来屋内才点灯,先看过了尤氏母女,然后二姐出见,贾珍仍唤二姨。大家吃茶,说了一回闲话。贾珍因笑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过日你姐姐还备了礼来瞧你们呢。”说话之间,尤二姐已命人预备下酒馔,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原无避讳。……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

其后贾琏回来,尤二姐亦发不安,先还只管用言语混乱,后来因贾琏搂着她赞标致,羞恶心发反而滴下泪来,剖白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愚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作了夫妻,我终身靠你,岂敢瞒藏一字。”自己承认从前没有品行。

然而贾琏只说:“谁人无错,知过必改就好。”不提以往之淫,只取今日之善,两口儿遂“如胶授漆,似水如鱼,一心一计,誓同生死”,倒似乎是贾琏一生情史中最真情的一段了。

事实上,尤二姐虽非贾琏唯一的女人,却的确算得上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贾琏虽然一生风流,艳事无数,然而难得见他动真心。凤姐是不消说了,平儿也只是凤姐安排与他的通房丫头,好的时候故然也曾叫过几声“心肝儿”,脾气来了便拳打脚踢,没有一丝怜惜;鲍二家的、多姑娘之流,更是露水姻缘,当不得真的;那秋桐是贾赦赏与他的,虽然新鲜毕竟不是自己争取来的。

——通算下来,竟然只有尤二姐,算是自由恋爱,私订终身的。

他对尤二姐的动心,并不只限于勾引到手便罢,而是从一开始就动了婚姻之念。

在路叔侄闲话。贾琏有心,便提到尤二姐,因夸说如何标致,如何做人好,举止大方,言语温柔,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人人都说你婶子好,据我看那里及你二姨一零儿呢。”贾蓉揣知其意,便笑道:“叔叔既这么爱他,我给叔叔作媒,说了做二房,何如?”贾琏笑道:“你这是顽话还是正经话?”贾蓉道:“我说的是当真的话。”贾琏又笑道:“敢自好呢。只是怕你婶子不依,再也怕你老娘不愿意。”

所谓爱情,不过是在一个人眼中看得另一个人与天下人都不同,比千万人都好。而贾琏看尤二正是这样,相貌性情举止言语,“无一处不令人可敬可爱”,连凤姐也不及一零儿,可见是真心爱慕。所以明知她已经失脚,却仍愿意娶进来做二房。

虽说旧时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事,然而娶二房毕竟也是大事,从后文中贾琏的一番周章与凤姐的满嘴客套便可以看出。这里贾琏八字尚无一撇,却已在筹划买房婚嫁等事,是动了真格儿的,绝不同于一般的偷情通奸,与贾珍、贾蓉父子的“聚麀之乱”更不能同日而语。

他娶进尤二后,也曾有过真心恩爱的日子。尤二病重,他也是真着急的,特地请了胡君荣来诊病,奈何庸医误人,竟将怀孕当成郁结,因此错害了未出世的婴儿。那贾琏气得“大骂胡君荣。一面再遣人去请医调治,一面命人去打告胡君荣”,及至听说胡庸医已卷包逃了,便将请医生的小厮打个半死。

至此,贾琏并无对尤二姐负心之处。他的缺陷,只在于贪多嚼不烂。尤二姐进了荣国府后,他已经失于照应了,后来更因贾赦赏了个秋桐,益发疏于照料,遂致尤二被众人的唇枪舌剑折磨而死。而这时,他也是真的伤心,不仅搂尸大哭,且自愧说:“奶奶,你死的不明,都是我坑了你!”又说,“终久对出来,我替你报仇。”又向王夫人求了梨香院做停灵之所——

天文生回说:“奶奶卒于今日正卯时,五日出不得,或是三日,或是七日方可。明日寅时入殓大吉。”贾琏道:“三日断乎使不得,竟是七日。因家叔家兄皆在外,小丧不敢多停,等到外头,还放五七,做大道场才掩灵。明年往南去下葬。”天文生应诺,写了殃榜而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一场。众族中人也都来了。贾琏忙进去找凤姐,要银子治办棺椁丧礼。凤姐见抬了出去,推有病,回:“老太太、太太说我病着,忌三房,不许我去。”……

恨的贾琏没话可说,只得开了尤氏箱柜,去拿自己的梯己。及开了箱柜,一滴无存,只有些拆簪烂花并几件半新不旧的绸绢衣裳,都是尤二姐素习所穿的,不禁又伤心哭了起来。自己用个包袱一齐包了,也不命小厮丫鬟来拿,便自己提着来烧。平儿又是伤心,又是好笑,忙将二百两一包的碎银子偷了出来,到厢房拉住贾琏,悄递与他说:“你只别作声才好,你要哭,外头多少哭不得,又跑了这里来点眼。”贾琏听说,便说:“你说的是。”接了银子,又将一条裙子递与平儿,说:“这是他家常穿的,你好生替我收着,作个念心儿。”平儿只得掩了,自己收去。贾琏拿了银子与众人,走来命人先去买板。好的又贵,中的又不要。贾琏骑马自去要瞧,至晚间果抬了一副好板进来,价银五百两赊着,连夜赶造。一面分派了人口穿孝守灵,晚来也不进去,只在这里伴宿。

这一段可与《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对看,贾琏为尤二姐治丧虽与贾珍出殡秦可卿的排场没法比,心思并无二致,是尽了自己的能力的。在整个贾府无人帮忙的前提下,贾琏独力支持,尽哀全礼,且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断做佛事。又因贾母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只得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其情其景,实有一种凄凉的境界。

前文原说过那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的,因大姐出花儿,他搬出外书房独寝了两夜,寂寞难熬,便勾搭上多姑娘儿,惹出一场青丝案来。然而此次,他竟然心甘情愿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恨苦居丧,也可谓难得了。

然而尤二姐曾说过“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谁承望身后却终究归不得贾家祖坟,亦如未出阁的亲妹子三姐一般,只落得孤坟野冢,无主游魂,岂非可怜可叹?

更可怜的是,尤三姐曾说过“咱们金玉一般的人”,而尤二姐竟选择了以吞金的方式来结束自己的生命,成全“金派”的最终命运,便更令人扼腕难言了。

4.尤氏为何不入十二钗正册

凤姐是荣国府贾琏之妻,尤氏是宁国府贾珍之妻,两人都是府里的内当家,而尤氏还是族长夫人,其地位该比凤姐还高才对,为什么却没有进入《金陵十二钗》正册呢?

整个宁国府,入册者只有秦氏一人,其辈分算起来应与贾巧姐儿相同,是无独有偶的两个“草”字辈入册人。而其余四春与宝、黛、妙、湘等十人,俱为“玉”字辈。

换言之,贾珍虽为族长,而整个宁国府,竟无一个“玉”字辈女子进入十二钗,是何故哉?

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凤姐骂尤氏:“你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

——果然是这样吗?

论才干,凤姐逞技的极盛表演在于“协理宁国府”,然尤氏亦有“独艳理亲丧”之举,处事妥当,连贾珍也赞赏不绝。荣国府上下人等的生日都是凤姐打理,而她自己的生日,却是尤氏代为操持,也安排得井井有条,园内外上下各个称赞。贾母庆寿,她白日间待客,晚间陪贾母顽笑,又帮着凤姐料理出入大小器皿以及收放赏礼事务,连夜里也不回宁国府去,就宿在园中李纨处。可见也是劳苦功高之人。

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中,庚辰本有双行夹批:“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

这里明明白白给了尤氏一句定评:论“有德”比凤姐还高,且亦可谓“有才”,只是输在不能劝谏丈夫、管束家人罢了,第七回焦大的醉骂可见一例。

论口齿,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一节,贾璜之妻为了侄儿金荣的事跑到宁府向尤氏告状,方问了一句:“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尤氏就说了一大车子的话,先说秦氏之病,自己对儿媳妇的看重与疼爱,又说起秦钟不懂事,“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别说是这么一点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曲,也不该向他说才是。谁知他们昨儿学房里打架,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他姐姐。”且说明秦氏“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又是恼,又是气。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调三惑四那些人;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不上心念书,以致如此学里吵闹。他听了这事,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接着话风一转,忽然反问起金氏来:“婶子,你说我心焦不心焦?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我想到他这病上,我心里倒象针扎似的。你们知道有什么好大夫没有?”

此处尤氏絮絮叨叨,只说“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然而秦钟既来向姐姐告状,又怎会不说明白是谁欺负了自己?况且前回茗烟闹塾之际已经向宝玉明确地说明了金荣的身份:“他是东胡同子里璜大奶奶的侄儿。”秦钟一旁听得清楚,岂有不记在心里、告诉姐姐之故?

可见尤氏早就知道是“璜大奶奶的侄儿”欺侮了秦钟,再见了金氏怒气冲冲地来了,怎会不知道缘故?却故意不等她提起,自己先发制人,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车子话,让金氏“把方才在他嫂子家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早吓的都丢在爪洼国去了。”

——这尤氏岂止不是“没了嘴子的葫芦”,口才简直好得很呢!绝不逊色于凤姐,只不过不愿意针锋相对、辞言严厉,而更喜欢锋芒内敛、以退为进罢了。

然则,这样一个有才有德,而地位比凤姐犹高的宁府当家女主人,在第六十八回《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一节中,却大败于熙凤,被揉搓得一点刚气儿也无,为何?

乃是因为输了一个“理”字。

正如凤姐儿所说:“国孝一层罪,家孝一层罪,背着父母私娶一层罪,停妻再娶一层罪。”贾琏犯了这样的弥天大罪,贾珍、贾蓉两父子乃是助火之人,而尤氏既是男方的嫂子,又是女方的姐姐,自然也跟着担罪名儿的。

那凤姐无理还要搅三分的人,如今捏着满理在手,还有不尽情发挥的?因此进了宁府,一见了尤氏,便“照脸一口吐沫”,啐骂了半日,“把个尤氏揉搓成一个面团,衣服上全是眼泪鼻涕,并无别语”。

——可见,再好的口才,也大不过一个“理”字去。

也就是在这一回中,凤姐骂贾蓉的一习话侧面泄露了尤氏的身份:“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种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调三窝四,干出这些没脸面没王法败家破业的营生。你死了的娘阴灵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还敢来劝我!”

凤姐既然说贾蓉“死了的娘阴灵”,可见尤氏并非贾蓉生母。而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尤氏向贾母的一番话也可作为辅证——因贾母催尤氏回家团圆去,尤氏笑道:“老祖宗说的我们太不堪了。我们虽然年轻,已经是十来年的夫妻,也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孝服未满,陪着老太太玩一夜还罢了,岂有自去团圆的理!”

此处尤氏自称已嫁与贾珍十几年。而第六回中贾蓉第一次出场时,已借刘姥姥之眼写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到此回怎么也有二十好几了。

以贾蓉的行止身份,怎么看也不像是庶出,也就是说,贾珍原有嫡妻,因为早亡,故而续娶尤氏。换言之,尤氏乃是填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出身低微,却可以嫁入宁府,成为族长夫人之故。

而贾珍“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尤氏虽然能干,却不能钳制于他,就是因为自己并非原配、说话不响亮。

另外,尤老娘也是拖着两个油瓶女儿嫁给尤氏父亲做填房的,尤氏并不是尤老娘的亲生女儿,和尤二、尤三不是亲姐妹,所以既管不了她们和自己的丈夫不清不楚,更管不了尤二姐嫁贾琏。

《红楼梦》排座次最重身份,这尤氏虽然才干不差,戏份不少,但一则身为“续弦”,二则与宝玉竟没有一场对手戏,不足以“在石兄处挂号”,遂竟输给了自己的儿媳妇秦可卿,入不了十二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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