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有一天夜里，尹兰打电话到舅舅家里来找我，据说她找到这个电话颇费了些周折，最后还是从警察那里才问到的。她在电话里显得很生气，以为是我故意在躲避，居然让她找了我这么久。我并不解释，直接问她找我何事。
“你为什么不主动提出离婚？”
“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们不可能再做夫妻了，你们必须离婚。”尹兰口气坚决。
“如果俊凡想要离婚，我会同意的。”
“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想离吗？”
“我没想过离婚。”
“为什么？”我感到她明显的惊讶口吻。
“我觉得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机。”
“我不明白，我倒认为现在正是时机，你们应该立刻一刀两断。”
“俊凡也这么想吗？他是不是想立刻离婚？”
尹兰沉默着，我知道她一定有口难言。这时候，我觉得自己其实是被一股扭气所控制着，毫无道理，不合常情。尹兰的要求并无错，她只是在替自己的弟弟，做一件全社会可能都会认为是正确的事情而已。
僵持一会儿后，我主动表态。
“我同意离婚，如果这是你们所希望的，认为这样更好的话，那我同意。需要我怎么做，你尽管说吧。”
“这样最好了。”尹兰的口气缓和了一些。“你写一份离婚协议吧，我会叫我委托的律师跟你联系的。”
她表示希望这事儿越快办理越好。
“你可以叫律师明天就跟我联系。”
挂了电话后，我沉默了好长时间，舅舅跟母亲一直坐在我旁边，他们已经听明白了这通电话的意义，都显得心情沉重，仿佛这是一件不可轻易谈及的话题。
“离了也好，你们之间看来就是一场冤孽，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了，离了婚对你倒是一种解脱。”母亲最后叹气道。
我霍然起身，走进房间里去，关上了门。很长时间，我都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不知道这种对抗的情绪是如何产生的，也不知道是在针对谁。
我终于被允许出门了，由母亲与舅妈陪同。我看她们严阵以待的模样，忽然感到好笑，叫她们不必如此严肃，只是去律师事务所而已，并不是去骂架。她们相互对视了一眼，还是极紧张的样子。我要求开自己的车去，她们断然否决，但我还是坚持。
“我早晚要回归正常生活的对不对？你们不可能让我与世隔绝一辈子吧。”
“当然不会，但不着急现在这会儿，我们都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这样出去干什么都要坐车，要么打出租，要么只能做公车或是轻轨，这让我曝光在众目下的机会更多，我自己开车，不是会更方便吗？”
我看了看她们，镇定地又说道：“你们放心吧，我现在心智健康，完全可以把握好方向盘的。”
说完我开门而出，她们只好默默跟着。车就停在舅舅家楼下的院子里，小表哥偶尔会帮我发动一下，开出去热热车。我看到车身还算干净，心里感激着表哥的关怀。发动车的那一瞬间，我心间猛动了一下，像有股力量在推动我前行，必须勇敢去面对前方的艰难困苦，没有任何退路可行。
曹律师已经按我在电话里表达的意思拟好了离婚协议书，在办公室里等着我了。母亲与舅妈紧紧随行，一直陪着我进了安排会面的接待室里。曹律师是个中午男人，戴着一副眼镜，看人之目深邃沉稳，言语简洁明了，直达目的，不费多的口舌。他把协议书递给我，叫我仔细阅读，有任何问题立刻提出。协议简单，重点表达因感情不和同意离婚，财产均分，细目较明，全是以我口述的财产内容为准。协议里丝毫不提我个人对于婚姻存在的过错，看完之后我抬头看了看曹律师。
“你是俊凡的代理律师，那个案子也是你代理的吗？”
“你是指刑事辩护吧？”
“对。”
“是的。”
“那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也很清楚了。好像按法律来说，我是对婚姻有过错的一方，对不对？”
律师漠然点头。
“因为这样，那在财产的分配问题上，我应该少分了，是这样吗？”
律师的眉头微蹙了一下。
“这个问题……你那天在电话里表示全都折算为现金，并按通常情况来处理就可以了，所以我在协议里就按这个意思来拟定了。”
“我们不算通常情况吧。”
律师略显诧异。
“你的意思是？”
“他有理由多分财产的。”
“这个嘛……”律师略一沉吟。“我征询过尹兰的意见，她表示，只要可以离婚，在财产的分配问题上，可以不作计较。所以，权衡了一下，我才按通常的均分方式来拟定了协议。”
“你问过尹俊凡的意见吗？”
我很认真的样子，律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很镇定地摇了摇头。
“那就按我的意见来吧。除了车跟一半的现金外，房子、股票，还有一半的现金，都归他。”
律师仿佛有些不相信的样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身后的两位亲属，她们正在窃窃私语。
“你确定要这样吗？”
“是的。曹律师，请按这个意见重新拟一份协议吧。”
律师冷静地起身，拿起桌上的协议。
“那你请稍等一下，我立刻修改协议。”
律师一出门，舅妈便上前来表达不满，还撺掇母亲一块儿来申讨我的愚蠢。母亲一副不领会的样子，却这样说道：“财产是她的，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只要人还活着，钱多钱少都不是问题，我自己有房有退休金，也不打算指望她的。”
“房子总得要吧，他尹俊凡不是死刑就是无期，房子对他也没用了。”舅妈有些急了。
“我有房，以后也就是她的。”母亲断然道。
“我看你们娘俩儿是有病。”
“说到底，也怪菲儿对不起他，他现在的处境也够可怜了，还不知道最后是个什么判决呢。菲儿放弃些财产，也算是向他赎些罪了，我同意这样做，人多少还是要讲些良心的。”
我与舅妈不约而同吃惊地看向母亲，我起身走过去蹲在母亲面前，握住母亲的双手，感激地看着她。
“妈妈，谢谢你的理解。”我有些哽咽。
“我再不理解你，你该要怎么活呀，怕了你了，只要你不再干自杀的蠢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舅妈不住地在一旁叹气，我的眼圈红了。
曹律师很快返回，我不假思索在新协议上签了字。临走时我问律师：“他会不会被判死刑？”
律师的神色有些凝重，他迟疑着要不要回答我这个问题。
“他可以不死吗？”我接着问。
律师很快从犹豫不决的煎熬中抽脱出来，说了些让我诧异的话。
“你是公诉方的证人，我实在不便直接跟你谈论这个问题，我们刑辩律师有枷锁在身的。不过，我们会在法庭上碰面的，到时候，请不要介意我问话的直接，希望那时你还能像今日这样沉着冷静。”
过了两天，曹律师打来电话，告诉我俊凡拒绝离婚。我怔住了。
“他为什么不同意离婚？”
“不知道，反正他说就是不同意。”
“你给他看了协议吗？”
“当然给他看了。”
“他是因为对条件不满意吗？”
“我看他是对离婚本身不同意。”律师口吻淡漠果断。
“那怎么办呢？”
“你去法院起诉离婚吧，一般这种情况都可以获得判决离婚的。”
我对起诉离婚的问题思考了一整天，最后我决定，不离婚，并将这个决定通知了律师，他似乎并不感到诧异，反倒说：“我早料到了。”
“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离婚对你并不有利。”
“什么意思？”
“你表示主动放弃一部分财产，这太不寻常，后来你又问我，他会不会被判死刑，这就更意味深长了。”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并不是真正想放弃财产吧？如果他真的被判了死刑，你会是他唯一的财产继承人。”
我惊异地张开了嘴。
“那你以为？”
“你很可能将会得到你们共同所有的全部财产。”
我惊得难以名状，还未回过神时，律师已挂了电话。
我不明白俊凡为什么不同意离婚，我也无法当面去问他，我根本不可能与他见面。而这期间，唯一有机会与他见面的曹律师，似乎对我最后不离婚的决定下了一种定义，确认我是因为贪婪。我无可辩驳，如果我不离婚，身为律师的他，当然会从利益的角度来衡量我的动机，而我先前对财产的放弃一举，他已视为是一种欲擒故纵之意，因为实属不合情理。我没办法对任何人说明，我不离婚的理由其实就是因为我不想离，尤其在俊凡本身也不同意的情况之下。
“我没想过要跟俊凡离婚，我的的确确就是这样想的。”我在电话里对尹兰这样说道。
她显然对我这样的回答非常不感冒，倒是含沙射影借用律师之言，来倒出他们所认为的真相。我完全不反驳，更不可能解释些什么。从这一刻起，我内心无端生出一股坚韧之力，支撑起心间那一部分还未被毁尽的根基。
我对母亲说：“我不会再干傻事了，我要活下去，不管遇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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