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当我重新回到张银杉身边，再次看到她手里的那束鲜艳的红玫瑰时，我又有了那种不自然的感觉。“手套找到了吗？”她问。“找到了。”我把手套在她面前晃了晃。“咱们走吧。”想到她手里的鲜花表示的并不是一般的祝愿，而是表示浪漫而甜蜜的爱情，我就像做了贼似的心虚。由此，我也想到了刘青青。她对于那枝花所表现出的异常兴奋，正说明了她非常熟悉这花的品种和花的含义。从而，对我的行为产生了错误的幻觉。看来，这个误会是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向她们解释清楚。而在同一天里，犯下这等同样的两个错误，又是什么因素在起作用呢？

天已傍晚，又到了下班族挤车的高峰时期，看着一辆辆挤满乘客的公交大巴，我顿时又有了喘不过气来感觉。

“咱们还是走回去吧。”我们又同时说出了同样的话后，便相视而笑。此刻我真的开始怀疑，我们之间是否有人们常说的心灵感应。或者是在共用一个心脏、一个大脑。否则，思维怎么能如此的相同呢。这难道是一种巧合吗？外婆的那个预言真的起效了吗？为什么自从那日在雾中牵过她的手后，她的身影便总是占据在我的脑海中。我开始不能够集中精力地去做每一件事情。今天的巧遇、玫瑰花的巧合，难道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一个前人预料的未来？我对她的注意说明了什么，是那种青春的好奇，还是恋情的萌动？是莫名的渴望，还是喜爱的冲动？难道，这一切的一切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吗。

我们并肩走着，迎面而来的行人不时地将我们分开。我们就这样分分合合，这使得我们无法对一个话题展开讨论。这样也更好地掩盖了我此时正混乱的心绪。我们走过了一段繁华的闹市区，拐进了幽静的小巷里。这时，我们像是都感到有些累了，所以行走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借着霓虹灯光，我看了看手表，已过了学校餐厅的开饭时间。“回学校吃饭已经来不及了，我们不如就在外面吃点东西吧。”我提议道。她只“啊”了一声，像是有些犹豫。“想吃什么你就说，今天我请客。”我轻松地说。“饭店里的饭菜很贵的。”她还是有些迟疑。我明白她的担心，挥挥手道：“不要紧，我们又不进大酒店，就到小饭店里吃点快餐。要不一人一碗面怎么样？”

不知是听说便宜还是要吃面的缘故，她一下子高兴地答应下来。“我看，咱们还是AA制吧。”她说。

“不行，今天我请客，于公于私都应该我请你。你别跟我争，要想AA制也得等下次。”我坚持道。

看到我坚决的态度，她不再与我争议了。说话间，我们来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餐馆。“老板，来两碗牛肉面。”我们在店内一个角落的桌前坐下来。“哎呀。”我端起桌上的水杯时，食指一阵钻心的疼痛。

“怎么啦？”她问。

我把手指凑到眼前，发现不知何时一根玫瑰花刺深深地扎在肉里。“有一根刺。”我对她说，心里想着大概是我们在偷偷传递玫瑰时的结果，只是当时精神高度集中而没有发觉罢了。

她伸过头来仔细地看了看，“是根刺，还很深呢。挑出来吧。”

“好吧。”我顺从地将手指伸到她面前。她迟疑了一下，便取下胸前的校徽，用针尖轻轻地拨弄着那根顽固的荆棘。那股认真劲就好像是在上解剖课。她的手像一只带电的夹子，通过它，一股异样的温暖传遍我的全身。我们这样面对着面，手握着手，我呼吸着她的呼吸。此时的我用这双从未如此近距离审视过女性的目光，恣意地观察起她来。

她有一个光亮而充满智慧的前额，一头秀发顺从地伏在她的脑后。一对浓淡适宜的弯眉，让人感到一种纯自然的美。明亮的眼睛此时被长长的睫毛遮住，但依然透出善良和聪颖。高高的鼻梁直直地伸向前方，像一只小船停靠在寂静的港湾。一道清晰的线条轮廓出她那个红润的双唇，不由得让人对此产生无限的遐想。洁白而健康的皮肤上点缀着两颗活泼可爱的斑点，就像是远山飞舞着的两只蝴蝶。她粉色的面颊像一对姊妹花，那迷人的靓丽无法比喻。她的神情专注而庄重，充满了流动的诗意。很久以来，我从未发觉她的这种美丽。只有今天，只有此刻，我才像一个重见光明的人感悟到美的含义。一个如此娇美的女孩在我身边这么久，我竟从未感受到她的存在，就像这存在着的空气被我忽视了一样。我心里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赞叹和自责，那无从考证的预言又一次将我与她联系在一起。此时，她那只手紧紧地握着我，好像我们的血管已经相通，血液在无忌地交融。我甚至感觉到了她的脉搏在对着我的心脏跳动。那么，这个温柔的搏动是来伴我一生的吗？

“扎得太深了。疼吗？”她抬起双眼，关切地问。

“啊，不疼，你尽管挑吧。”我止住我的遐想，收回我放肆的目光。

“恐怕会流点血的。”她说着，松开了我的手。

“没关系。”一阵疼痛袭来，我咬了咬牙，忍住了。

“挑出来了。”她把一个黑尖尖的小东西递到我面前。我确认无误地点头称是之后，她将那东西弃于地面。而后又从袋中掏出一只手帕，为我缠住正在流血的手指。“你的血很旺。这样好了。”她长长地松了口气，放开我的手，把校徽重新戴好。

正像她所说的那样，我旺盛的血液至此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与谁比美似的。眨眼工夫就把那束缚它、压抑它、缠绕它的手帕浸透了。这是一只白色的手帕，那上面错落有致地缀满了红色的、星点般的玫瑰花。手帕的四周用红色的丝线包围着，就像是把一缕春光聚拢在花篮中。这手帕的一角绣着一个“N”样的字母，非常别致而醒目，让人联想到它的主人那银色光亮的名字。

“真好看。”我抚弄着这只柔软的、近似她皮肤的手帕说。

“是的。这是我妈妈给我做的。我妈妈总爱在我用的东西上绣上这个字母。”看得出她十分喜爱这只手帕。

“很好。这个字母表现你的名字十分的形象。你的名字是你爹妈给起的吗？”

“是的。因为我们家太穷，爹妈希望我能给家里带来财富，所以给我起了个名字叫银山，我弟弟叫金山。后来我嫌银山太露骨，就把‘山’改成了现在的‘杉’字。”“银杉，很好听，他们就这样叫你吗？”“对，这算是我的小名，挺俗的吧。”“不，很好。银杉。银色。银，是白色的金属，化学性质稳定，富延展性。是导热、导电性能很好的金属。生活中也是必不可少的。比方说，古代有银元，现代有银行。天上有银河，树种有银杉。海里有银鱼，空中有银鸽。吃的有银耳，喝的有银杏。”我一口气说出了我所想象到的这一切。

“哎呀，你说得真好。”张银杉脸上泛起了两朵红云。“银杉，真的是很好的名字，我以后也能叫你银杉吗？”我被夸奖得有些忘乎所以了。“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同宿舍的女生也都这样叫我呢。”银杉郑重地回答道。一丝淡淡的温情在我们中间浮动。“牛肉辣面两碗，来啦！”店主端上了热气腾腾的面条来。“银杉，吃面。”我叫着她的小名，感到我们心与心的距离在一分分地靠近。她用筷子挑起辣面，开心地笑着，目光中充满了快乐。她吃面的样子很文雅，没有太大的动静，像西方的贵族们吃西餐一样。“真香，真辣，真好吃。”她嘴里嚼着牛肉，冲着我说。

看到她这般高兴，我也兴奋起来。仿佛她不是在夸口中的牛肉，而是在赞美我的洒脱和真诚。“来，你帮我把这些都吃了。”我把碗中仅有的几片牛肉全部夹给了她。她试图阻挡我的行动，但为时已晚。“你……”她心存感激地望着我。

“我不太喜欢吃牛肉的。”我违心地说。她不再与我争执，低头吃了起来。她的脸被辣得通红，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双唇泛着红红的油光。“你挺喜欢吃辣面的。”我说。她点点头，“是的。我是最喜欢吃牛肉面的。小时候天天盼着过生日，因为只有到了生日这一天，才能吃到妈妈做的牛肉面。平时也就只能吃些粗粮。”“是吗。”“嗯。我们那里很偏僻，也很穷。像我这样能上大学的人很少。我们家除了种地以外，就靠我父亲农闲时给人帮工。泥瓦匠就是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挣点钱补贴家用，还要供我和弟弟念书。”

“你家这么困难，怎么供你出来上学呢？”在我想象中，现在许多地方的农民还都是那种将女儿早早地嫁出去，换回彩礼以改善生活的。这句话我咽在了肚里，并没有说出口，以免伤了她的自尊心。

“因为原先我有一个姐姐，非常聪明懂事。在我的记忆中，是姐姐把我带大的。在我七岁那年，她得了一场病，数日高烧不退。妈妈带着她去看医生，医生说只是一般的感冒，给了两片药就让她回家了。在家没待上几天就死了。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她真正的死亡原因。我恨那个医生，是他不负责任的态度，和一塌糊涂的医术害死了我姐姐。从那时起，我就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当个好医生。把世上所有病人的病都治好，绝不再让那种庸医有害人的机会。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姐姐，不能让别人再失去他们的亲人。所以，我的父母非常支持我读书，再苦再难他们也毫无怨言。”

从饭店里出来，街道已是华灯初上。我们并肩漫步在霓光闪耀的马路上，原先的那种戒备和生疏，被我们连同牛肉辣面一起消化了。“既然你是抱着这种信念来上学，那么毕业以后你是打算回家乡工作了？”我说。“当然是回去了。”她十分坚定地说。“你的成绩那么好，以后一定有机会深造的。”我为她的选择感到惋惜。“我能做一名好医生，一名合格的医生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再说，总要有人去干那些平凡的工作。我就适合干这种工作。那些开创未来的事留给你们，和那些有条件的人们去完成吧。”

“难道现在中国的农村真的还这么缺医少药吗？”

她侧过脸来，微微歪着头看了看我。“是的，你生活在大城市，对农村太不了解。”

“可是农村那简陋的医疗设备，也并不能让你的学识得到充分的发挥。环境会影响一个人的一生的。而你要是留在城市就大不一样啦。”想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整日接待着那些浑身散发着汗酸味的农民，整日被那些带有刺鼻的烟油味的老汉，和粗话连篇的村妇包围着，真是感到可惜。

“对。”她点点头表示赞同我的说法。“但是，”她话音一转，“那里就连一般的小病都没有人给治，还讲什么医疗设备。再说，我相信这种现象只是暂时的，不久的将来会有很大的改变的。”

“是啊。我们这个社会每天都在变化着。”我说。

“凭你的成绩和条件，你以后一定是要出国深造了。”

“也许吧。学无止境嘛。我不会上完这几年就罢休的。我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他们的儿子也应该是个医术高超、医德高尚的人。如果有一天我既有精湛的医疗技术，又有丰厚的投资资本，我一定办一所世界上一流的、独一无二的医院。我要把每年医院的利润拿出来一大部分，无偿地帮助那些有病无钱医治的人们。再聘请一批医学尖子来搞科研开发。哎，到时候你也来我们医院工作，我聘请你为主治医生。你们老家来的病人，凡是有困难的一律免费治疗。怎么样？”我想，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劝说她改变毕业后回家乡的念头，尽力把她留下来。

她望着我，由衷地笑着，笑得那么甜蜜，那么开心，那么妩媚动人。我立即将她的笑容刻在脑海里。

此刻，站在高高的立交桥上，眺望着脚下这座美丽的城市，我好像已经实现了这一梦想。“你看，我们的医院建在哪里最合适。那边……太嘈杂，那边……太偏远，那边……对，就在那边。紧靠街心公园，那里植物茂盛，空气清新，环境幽雅，像个世外桃源。你说呢？”

她还是微笑地看着我。“到那时，你可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资本家了。是知识加资本的资本家。”而后她转过脸去，望着桥下灯光闪烁的城市。“其实，已经有许许多多的医院建在了我们的心中。”她的话总是富于哲理和艺术，跟她在一起交流真是一种愉快的享受。以后我们应该经常在一起谈心，我这样暗暗地想道。

在我们回到学校，来到男女宿舍区的岔路口时，我忽然感到今天的这条路变得短了许多。真希望它能够尽可能地延长下去。因为在我心中油然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之情，就像眷恋手中这只温柔的手帕一样。

“再见。”她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来，“谢谢你的花，还有牛肉面。”

因为她的这句话，我感到那几日的阳光特别明媚和灿烂。它把万物及人们心中的阴影消除殆尽。我也该由衷地感谢老天给了我这一次次的机会，让我和银杉成为了一对相互信赖的知心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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