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望着窗外那些错落衔接的田地，我又禁不住想起了银杉。在这样的环境里，在失去了父亲之后的家中，这份劳作又有谁来承担？像她那么瘦弱的身体能经得住这般辛苦，能担得起这般重负吗？在我看来，银杉是不应该回到她那个贫穷的家乡的。这对于她聪明才智的发挥会受到很大的限制，甚至会被繁琐和沉重的劳苦所埋没。她有一份自己热爱的职业，也应该有一个舒适安逸的生活。她应该享受爱情的温馨和甜蜜，享受生活的轻松与美好。如果我再一次见到她，我能以什么样的理由来劝说她，让她离开她的家乡，放弃她认为十分重要而神圣的工作岗位，离开那些她视为亲人的家乡父老呢？单单以我的爱能够打动她的心吗？显然不行。就以往她对我的疯狂书信的淡然处之，就已经证明了我的失败。在更加成熟了的今天，银杉又能因这段失而复得的儿女情长而改变初衷吗？那么，既然这样，我又能用什么办法来实现我的愿望呢？我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为自己，也为银杉寻找各种具有说服力的理由。渐渐地，困倦占据了大脑的空间，我在不知不觉中昏然入睡。

在梦中，我看到了刚刚逝去的父亲。他和母亲站在一起，质问我为什么与刘青青分手，为什么这么不珍惜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我则拉着银杉的手说：我爱的是银杉，而不是刘青青。猛然间，我看到刘青青从他们的身后走出来。她用手指着我们道：你真是太愚蠢了。银杉已经有了爱人，有了自己的家庭。你们根本不可能在一起。即使我们没有结婚，你们终归还是要分开的。因为你们一个离不开都市的舒适，一个离不开乡村的情结。你们只能像现在这样天各一方。不是这样！我大吼起来。只要我们相爱，我们就能够在一起，而且我们会非常幸福！气愤万分的刘青青不容分说地把银杉从我身边拉了过去，不等我反抗，便带上银杉向远处奔去。银杉，回来。不要离开我！我用尽全力地扑向前方。我的手臂像是被一种重器所打击，这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原来，是邻座的人将我从梦中拉回到现实。

诚然，如果现在银杉有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有了一个深爱着她的夫君。有了一份成功的事业，有了一位可爱的后代。那么，我当然应该为她高兴，向她祝福了。但那毕竟是一个梦。回到现实中来的银杉又会是怎样的呢？我们分别了那么久，没有了音讯，没有了沟通。只能拾起回忆聊以自慰，只能张开思绪，对她的现在尽情地想象。银杉，那个匆匆离去的女生，在我们离别的这许多日日夜夜里，是怎样度过的。她生活着，幸福吗？她工作着，顺利吗？她忙碌着，健康吗？她奉献着，快乐吗？她追求着，充实吗？她探索着，满足吗？她沉思着，想念的还是我吗？银杉，但愿你能回到我的身边，但愿你的伤口不再疼痛，但愿你的神情不再哀伤，但愿美好陪伴你身旁，就像那不褪色的玫瑰，依然散发着不变的清香。不要抱怨地球太大，空间太远，真情可以将距离浓缩。不要抱怨日月有圆缺，真爱可以把所有的缺憾填满。此时，我真切地感到我是多么地爱银杉，我对她的感情从未真正地熄灭。我对她的放弃是一个最大的、不可原谅的错误。原来，银杉早已是我维系生命的血液，不可能与我分离。原来，银杉早已是囤积于我体内不散的灵魂，与我融为一体。原来，银杉早已经成为我眼前永远闪耀的银光，早已成为我永远不变的心声。我只有找回这份爱，才能真正找回我自己。银杉，亲爱的银杉，请接受我这迟到的，但是仍然真诚的爱情吧。再给我一个清晰的回音，再给我一个甜美的笑容，再给我一个抒情的空间，再给我一个爱你的美梦。让我们的爱把那些痛苦和忧愁溶化掉，我们一定会有幸福快乐的一生。

此刻，我多么希望这隆隆的列车能插上翅膀，或改道而行，带着我奔到银杉的身旁。

火车在一个小站停靠了几分钟后，像是实在无法掉转僵硬而绵长的身体，与我的意愿逆道而行。我站起身来，想活动一下我这快要坐成模型的躯体。无意间，我的眼睛触摸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施畅！”我为这样的相遇而惊呼。“真巧，在这里遇见你。你怎么在这车上？你现在还在上学，还是已经工作了？”为了不打扰周围的人，我们来到车厢的一头。“我毕业后被留在了学校，已经工作两年了。”我说。“你现在怎么样，是上学，还是工作？”我反问她道。“我在一家煤矿医院工作。那里的待遇也挺好的，工资也很高。不过我辞职了。”说这话时，她显得非常的自信。“为什么？要知道现在想找一个好工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我不无可惜地说。“当然。但是，”她停顿了一下，大胆地与我的目光对视着，“要找一个真心的爱人就更难了。不过，很幸运，我找到了。”“啊，恭喜你。他在哪儿，是干什么的？”“他是一名军人，在东北边境上。”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像是在朗诵诗歌。“是兵哥哥。他们那里一定很艰苦吧？”我说。“是的。条件很差，没法跟城市比。但是，那里有我全部的爱。为了他，我甘愿放弃我所有的舒适和优越。我觉得人活着精神最重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爱奉献，这才是最幸福的。

否则，舒适和享受又有什么意义呢？”“看不出你还是这样一位重感情的人。”我由衷地赞叹她道。“是吗。你可是我做出这个决定后唯一赞成我的人啊。”她微笑地说。“要知道，我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咆哮如雷地骂我，说我是当今最大的大傻瓜呢。并且，他们断言，我不会太久就会后悔做出这样的决定。我想我不会后悔的，起码现在是这样。”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你怎么样，是成家了，还是在立业啊？”

“我……”离婚之后，我一直在避讳谈及此事。

不等我回答，她接着说：“让我来猜猜，你没有结婚，但是已经有了一位心爱的人。或者你为了自己的事业，暂时放弃了对她的选择。但是这种放弃又令你痛苦，你在寻找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我说得对吗？”

我对她的评价不置可否，接下来反问她说：“何以见得？”“看你紧锁的眉头就知道，你的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看你眼中那迷茫的神情就知道，你在为心中的事烦恼。也许是你太优秀，找不到与你般配的恋人吧。”

“这一点你说错了，我无从谈什么优秀。相反，我时常地感到一种深深地自卑，那是一种无法超越自我的苦恼。特别是刚刚听了你的一番话，我的自卑感就更强烈了。像我这样一个头脑混沌，思维混乱，判断能力极差，而又优柔寡断的人，怎么能配得上‘优秀’二字呢。”

“别这么谦虚嘛。不过，照你这样说来，你真的是有烦心事了？”她试探地问。

“当然。谁没有七情六欲啊。”我苦笑着长叹一声。

“能跟我说来听听吗？”

“可以。”想到在列车上的这漫漫长夜里，能向一位朋友倾诉心中的苦闷，也不失为一件快乐的事情。

于是，我开始了梦一般的回忆。我从对银杉一般的了解，讲到之后对她感性上的认识。从被她善美的吸引，讲到发自内心的爱。从把这段感情放弃了的痛惜，讲到重新面对选择的忧虑。我把心中所有的疑惑和迷茫、希望和期待，向她和盘托出。就像一个被剥夺了意识的病人，打开了他的胸膛，任人剖析那样地彻底。那将是一种涤荡后的轻松和愉快。

车厢内的人们大都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而我兴奋得细胞令我丝毫没有困意。因为我在急切地等待那个决定我沉浮的忠告，等待那个惩治我彷徨的判决。

听完了我的叙述，施畅沉思了很久。

“那么，你现在是要到哪里去？是去找银杉吗？你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本来我是准备去找她的。但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需要我去处理。直到今天才返回。”我没有说出父亲病逝的事情。“后天就是我们学校七十周年的校庆。我想她也会来参加的。如果再次与她相遇，我断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机会了。”

她表示赞同地点点头，然后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出了下面这段令我震惊而又难忘的话。

“听了你的经历，我感到我又成熟了许多。的确，你是一个聪明而正直的人。但你缺少应有的果断和毅力。你一直在被动中生活，你的追求中缺少一种执着。这就是你得不到自己所渴望的原因。你有太多的自信，而你的这种自信中夹杂了太多的自爱。你总想让你周围的人像崇拜英雄一样看待你，而你不愿试着改变一下自己。你说你爱她，而且爱得很深，而且不知道用什么样的理由去劝说她回到你的身边。那么，请问，你这所谓的爱是不是只能索取，而不能有所付出？你就没有想过要牺牲一下自己吗？既然你是真心爱她，你为什么就不能放弃你现在的舒适，回到她的身边，去和她一起同甘共苦呢？一个只能享受的爱能经得起风雨的考验吗？看看你的学业为什么会有这样好的成绩，不是因为它有一个坚实的基础，有一个执着的追求吗。为了它，你做出了应有的付出。所以，你得到的成果也就相对地丰厚。当然，人生的许多事情说的容易，要想真正做到很难。这便是生活对人们的考验。别抱怨生活总是给自己出难题，那是因为我们缺少足够的耐心和阅历。我不是个理想主义者，但我相信理想和现实所存在着的必然联系，这就是付出和成功会牢牢地连接在一起。你想实现你的理想吗，那就先找这个焊接点吧。幸福和成功都是为那些辛勤耕耘，坚持努力的人准备的。我坚信这一真理。”

她的一番话虽然尖刻，但起到了它应有的效果。因为它让我恍然大悟。这些年经历的事情一下子变得清晰和明朗了。一切的疑惑和迷茫从脑海中怅然消失。原来，在我一味地指责和抱怨别人的同时，从未反省过自己，总把自己言行的正确率归结在百分之百的范围内。施畅的话就像一面镜子，把我的内心全部剖析在眼前。这是一次彻底而精确的扫描，它为我今后的行为铺上了正确的轨道。是的，我深深地爱着银杉，我为什么不能放弃自己的优越条件，去到她那里与她同甘共苦呢？一个女孩子看待人生是如此的透明，我怎么能依然畏首畏尾地继续下去呢？我真庆幸遇见这样一位坦率而明智的朋友。

“你寻找的那位女护士找到了吗？”在我临下车时，她问我道。

“没有。”我摇摇头。

“找下去吧，一定能找到的。”

“谢谢你对我的剖析，这是令我终生难忘的诊断。希望我们都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一切顺利。”我握住她的手说。

“好的。也祝你一切顺利。”她微笑着，又现出那对幸福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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