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我们毕业后不久，王成宝便应远在美国大伯父的邀请，去美国实现留学梦了。虽然这是一件值得炫耀的喜事，但王成宝却低调地默然处之。他离去之前没有宴请任何亲朋好友，理由就是一个：心情不好。在当今全国的大学生中，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能够跨出国门深造，而又心情不好的人了。

刘小刚和他的女友双双去了大西北，那一脸的幸福不像是去支边，倒像是去度永远的蜜月。

我与刘青青在毕业后的第二年国庆节结了婚。我整天忙于教学，她则一直为出国做着准备。婚后的这半年可谓幸福和甜蜜，但随着刘青青的出国离我而去，这样的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都说距离能够产生意想不到的美感，而我们的距离非但没有美的产生，却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将我们的婚姻葬送了。人世间的事情是不会因为人的意志为转移，即使用你全部的精力和执着，也无法阻止它的发生和发展，无法摧毁它已造成的事实。那是在圣诞节的前一天，我接到刘青青的委托人交给我的离婚协议书时，想到了这些。

没有相互的怒骂，没有疯狂的争夺，没有相互的攻击，一切在平静中结束了。只不过这种平静让人窒息。

刘青青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代表永久居住权的绿卡。而我得到的只是一个烫着金字的、代表我情感失败的离婚证书。生活又一次给我带来了一个备受诅咒的事实，我则揣着这个丧失了感情的验证，去固守我那片狭窄的宁静。没有了爱的日子，时间也变得僵硬。它像一座架在空中的桥梁，帮我跃过那些应该抹去的记忆。

那天，我把她的物品一并交给了她的委托人。在略显空洞的书架上，我又看见了那只久违的盒子，又看见了那落满玫瑰的手帕，和那枝被风干了的玫瑰。我拿着这枝属于我的玫瑰，压抑着内心的痛楚，沉重地关上情感的闸门，孑然一人回到学校，来到寂静的小书亭。

在这寒冷的季节，“火树”“银花”依然翠绿葱茏。它们相恋、相伴，一同迎着风雪，迎着寒霜，迎接着一个又一个即将到来的黑暗与光明。看着它们，我不禁又想起了杳无音讯的银杉。她那愉快的笑容，欢快的笑声，读书时的娴静，交谈中的聪颖，倾听时的温柔，倾诉时的庄重。她的一言一行都被那独特的善美环绕着，那一切仿佛又回到我面前。思念的情绪拂去了落在记忆上的灰尘，被放大的她变得更加纯洁动人。这些年她过得好吗。她的工作是否有了令她满意的成就，她是否有了中意的恋人，是否有了相爱的伴侣。是否已成为别人的嫁娘，是否已成为贤良的母亲。人们常说感情是人的血液，繁复相通，此时的我深有感触。因为想到了银杉，我的身体又像注入了她的血液一般沸腾。望着“火树”“银花”的身影，耳边再一次响起我们一同朗诵那首赞美诗的声音。

你，没有华丽的外衣，质朴中彰显纯真的魅力。

多姿斑斓无法与你相比，圣洁是你独享的赞誉。

……此刻我才明白，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对银杉深深的爱恋。此刻我才明白，放弃了银杉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这难道就是上苍对我的惩罚？但面对这一切，我也只能让无奈陪伴我的一生了。

夜晚，我枕着麻木的手臂，望着窗外深邃的天空，所有能够支配的神经渐渐地平静下来。我自慰，自己没有长期地被这种背叛所欺骗。记得不知哪位无名人士说过，人是最为自私和卑劣的动物，因为他们太善于运用发达的头脑，不择手段地达到损人利己的目的。之所以说他们的头脑发达，是因为他们能够运用各种手段，策划、伪装、隐瞒和欺骗。所以，目前，我唯一值得庆幸的也只是刘青青的及时离开了。仅此而已。我不想用太多的污言秽语去攻击她，因为我知道，即使是把中国文字中所有的贬义词加在她身上，也于事无补。既然背叛和世俗已替代了感情，就不要再强求那些过时的承诺了。既然我所有的付出被这一句“抱歉”所放逐，我又何必去期待逝去的幸福。但是，我还是不禁要扪心自问：在人类生存的时光里，人们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忠诚为什么就这样难以固守？

玻璃窗上爬满了雾一样的蒸汽，像是要把那黑夜漂白。但面对那样顽固的深沉，它们又自叹无力地败下阵来，化作一行行水珠，冲刷那些积攒了多日的灰尘。那水珠划过的痕迹，就像干裂的土地在默默地接受着雨露的润意。大自然就是以此来改正自己的过错，就这样周而复始千万年。而人类的过错又有谁来纠正呢？

接下来的几天是没有阳光的日子。太阳也像要躲避污染似地隐去了它的身影，阴霾的天空抱着几乎压到我头顶的乌云，沉闷地令人喘不过气。这种阴冷像是专为我定做的，它与我冷漠的心情正相匹配。渐渐地，我摆脱了心中产生的那些愚蠢而幼稚的憎恨，默默地接受了面前这看似平静的残酷。我要充满理智地生活下去，这就是现实。它在深深地伤害了我的同时，又不失时机地赠与了我足够的、承受挫折的能力。“烦劳你为我的生活操办了如此荒诞的游戏。”当拿到那个她急于得到的离婚证书时，我在心里对着遥远的她吼道。我的悲剧在那一刻也就此落下了帷幕。那时，我突然想到了黄小波的境遇。是啊，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都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虽然它们的性质不同，但我们都必须重新起草我们的人生。

严俊是在我们毕业的那一年考上了我们的这所大学，成了我名副其实的学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更像是我的弟弟、朋友。我们经常在一起，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神秘女郎”。“离婚不要紧，这等于是老天又给了你一次机会。只要我们继续寻找那位神秘女郎，我们就一定能找到。”

我苦苦一笑，说实话，我已经对寻找我的恩人不抱太大的希望了。更何况人不能把爱情、婚姻，与报恩联系在一起，这本身就显得十分滑稽可笑。

那年暑假刚到，我就开始了七十周年校庆的准备工作。我给班里所有的同学发出了邀请函，当然也包括刘青青、银杉和黄小波。我想，在他们收到邀请时，即使不能前来，也会把他们的祝愿送到。

“穆焱，你们班还要再准备个节目，到时候好好表现一下啊。”系主任再三叮嘱我。

“行，保证完成任务。”我在没有任何头绪的情况下，便爽快地答应下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可以即将与分别已久的同窗好友们相聚，心情高兴得难以抑制吧。

这之后没几天，在我的邮箱里意外地收到了远在美国的王成宝的信。这邮件让我刚刚趋于平静的心又重新翻腾起来。

穆焱：你好。

邀请函已收到，到时一定前往庆祝。

很久没与你联系了。近来一切都好吧？

自从手术之后，我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当然这与病痛无关。我深知，身体上的痛苦可以医治，精神和心灵上的创伤是难以治愈的。在那一年里，我经历了家庭的散与合，朋友的聚与散。身体的伤与愈，心灵的痛与苦。人生有了这样的经历，也就有了一种更加深切的感悟。我与你同窗近十年，自认为非常的了解彼此，但后来发生的事改变了我对你，也对我自己的看法。那时，我不能够理解你（现在看来我是误会你了），你的变化令我吃惊、痛惜和失望。因为你在我的心目中，原本是一个难得的、优秀的、富于正义感和责任心的人。但就在毕业前夕，你的所作所为把你给我的这种完美形象打碎了。为此，我质疑了很久，终不能理解你的这种变化。大学这几年，我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你最知心的朋友，清楚地知道，淳朴善良的银杉深深地爱着你，你对她也是心仪已久。这也难怪，在当今这种世俗、虚荣横行的年代，这样一枝独秀又有谁能不爱怜、珍惜呢？坦白地说，很久以来，我从心里暗恋她。所以，我也一直珍藏着那只经过她的手送来的红玫瑰。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在它的陪伴下度过。我也曾幻想着与她能有一段甜蜜的爱情。然而，她对你的爱慕让我望而却步。我生怕因我的莽撞伤及你我，以及她的感情。我只能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默默地为你们祝福。她虽是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山区，但她的纯真和质朴是我们这些城里人无法比拟的。这也算是我们的一大缺憾吧。也正是她的这种独特的善与美吸引了我们。原本我以为你们的感情会继续发展下去，会有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但后来的事情令我大失所望。

在她返校那段短暂的时间里，我向她吐露了我的一片真情。我真心地希望她能够同我一起去美国学习、生活在一起。但是她拒绝了，就像拒绝留校那样地坚决。但是，我不愿就这样放弃这段感情。在美国的日子里，我一直与她保持着联系，我想用足够的耐心来等待她改变主意。而她却与我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当她得知你与刘青青结婚之后，给我来了一封长信，这让我真正领略到我们远不及她的真情。在信中，她坦言了她对你那深深不变的爱恋，她拒绝你是多么的痛苦，而这种拒绝是为了让你能够得到更大的幸福。这是多么高尚的举动。由此可以看出她对你的爱有多深。直到那时，我才真正明白了她不接受我的原因。她对自己心中的恋人爱得是那样执着，那样忠诚，以至于在她心灵的港湾中无法为其他人留有一个可以停靠的泊位。面对你的结果仍不改初衷，似乎已经预见到今后还有再次相爱的可能。她的痴情令我心酸，更令我感动。在这之后，我们失去了联系。我去的信仿佛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音。也许，她是想在平静的生活中尽情地回味过去的那一切，默默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所以，我也就不再去打扰她了。我也是在等待与她缘分到来的时刻。

上月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遇见了刘青青，得知了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放弃这段感情，刘青青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毕竟她曾经是那么的爱你，那么用心地追求你。她也深知你与银杉的感情，只是始终装作不知情罢了。“把他从银杉的手里夺过来，又这么放弃了。想想真是对不起银杉，更对不起他。”这是她那天对我讲的话。

我今天去信，把这些事情向你倾诉。是为了你，也为了银杉。我不知道这两年的银杉是在怎样生活。不过我相信，无论怎样，她对你的爱是不会改变的。既然你们曾经那样深深地眷恋着对方，曾经那样浪漫地编织着爱的美梦，现在为何不把美梦变成现实呢？失败一次又有何妨，那不过是为了囤积更多的热情，去追求更加完美的爱情。别再错过这个机会了，这可谓上天赐给你的良缘，也是你应该得到的。相信我，去找她吧。你们会幸福一生的。

祝一切顺利！

友：国宝

某年某月某日

这是一份久违的感情。虽然它不是出自银杉的口中，但这也足以让我明白了银杉的真心。我由衷地感谢王成宝在我痛苦、困惑、迷茫之后，送给了我这份真诚的激情。我把信反复地看了多遍，兴奋让我再次茫然了。

我不知道我的回信应该先写给谁，是给远在国外的王成宝，还是给久无音信的银杉。是的，正如王成宝所说，我已经有了一次错误的选择，有过一次失败的教训，不能再让痛悔纠缠我了。我必须施放我的爱情，将它复制到银杉执着的心中。

我拿出信纸，准备把我的满腔激情铺洒上去，把那颗深埋在心底的情感呈现在银杉美丽的笑容面前。

但是，我还只字未写，便又改变了主意。与其在这里耗费时间和笔墨，还不如尽快赶到银杉的面前，把我对她的感情亲口向她倾诉。于是，我匆忙地收拾起我的行李，准备开始我人生新的路程。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出门，便接到了母亲的电话：父亲病危，速来！

我立刻改变了主意，断然放弃了去见银杉的计划。

和上次一样，我扔下手中所有的事情，奔向那座记忆中的小城。一个我极其不愿接受的事实占据着我的脑海，我极力用侥幸的心理排斥着它。

还是那座热情、美丽的城市，还是那片鲜花盛开的广场，还是那条宽敞平坦的街道，还是那家洁净肃穆的医院。而不同的是，在这城市的边缘，在那滔滔江水之上，耸立起一座跨世纪的桥梁。只是不同的是，一位热爱桥梁建设的高级工程师，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病房里依旧摆放着探测生命的显示器，那上面没有了记录父亲心声的闪光。当然，它更无法测试一个敬业执着的人对祖国、对生活、对工作、对亲人的热爱和忠心。这颗酷爱描绘宏伟蓝图的心，在经历了几度疲惫和重创后，终于停止了跳动。他走了，走得那样安详，那样幸福。因为他用那双有力的手，铺就了那条通往未来的理想之路。因为他迈着坚定的步伐，跨过了他甘愿为之奋斗的人生目标。他是那样的满足，那样的无愧无悔，以至于这冰冷的房间里仍能令人感受到他那火一样的热情。

“爸，我来了。来看你了。”悲痛令我浑身颤抖，我无法向他倾诉我此刻的心情。面对近在咫尺的亲人，已无法再用语言来沟通。虽然我们同处一室，但时空将我们永远地隔离开来，唯有心灵的交融能够慰藉那段深厚的亲情。我站在这个僻静的、毫无生机的房间中，久久地注视着父亲那张安详的面容。世界万物似乎失去了发声的功能，像是试图让我再一次聆听父亲对我最后一次的教诲，为茫然的我指点我今后的路程。这位给了我生命的老人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眼他这解不开生活和情感谜底的儿子了，再也不能对我说上一句鼓励的言词了。

父亲是在大桥剪彩的那一刻，因激动而导致心脏病突发身亡。他的敬业精神感动了工地及这座城市中的许多人。他也为自己热爱的祖国及人民交上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我想，人们会把他和那座宏伟的大桥一同记在心中。

按照父亲的遗愿，我们将他的骨灰撒在了那座桥下的江水之中。那滔滔江水带走了他慈祥的身影，呼啸的江风捎上我们的思念，陪伴着他上路启程。望着那宏伟而壮观的大桥，我仿佛看见了他那坚强不屈的脊梁。看着那一排排翻滚的浪花，我仿佛听到他永远不会停止的心声。在这大千世界里，情感的纽带将人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它的威力已经超越了时空，超越了生命。

父亲的逝去，让我深深地感受到岁月的无情，和生命的可贵。

失去了父亲，母亲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江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那些许银丝在黑发间闪烁。悲伤虽然笼罩着她的身心，但父亲的精神赋予了她更多的坚强。

“你父亲的一生一直都是兢兢业业地工作，坦坦荡荡地做人。他把事业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生前，特别是他那次身体康复以后，就经常跟我说，等我们有时间，一定去看看那些我们亲自设计建造的桥梁。现在，他走了，我希望能够代替他，实现他这个没能完成的心愿。”

于是，我陪伴着母亲，踏上了父母共同筑就辉煌的路程。

直到开学的第三天，母亲才回到了她久违的家乡。她想在那里好好地静养一段时间。我则与母亲分了手，急火火地踏上了归去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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