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也不准备听我的解释，继续说：“春节过后，她的突然离去就让我产生了怀疑。前几天，我去了她的家乡。虽然没有见着她，但一切都证实了我的猜测。”他抬起头来，直视着我说：“在你看来，银杉捐出了一只肾，就变得不那么完整了，不那么完美了，你认为她是个残缺的人了，她配不上你了，是吗？你错了！原来你也是这般自私的人物。穆焱，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张银杉才是最完美的人。”

看来，他在知道了银杉为其捐肾的事之后，便深深确信，我与银杉关系的改变，成为我为此而放弃的理由。是的，我曾在心里深深地爱着银杉，那是一种永久保存的爱。但它苦于无法交流，就像一个细胞缺少营养的滋补一样，在胚芽状态中便夭折了。对于现在的刘青青，我充满了爱的激情，那是感情强烈的反馈。也许，放弃对银杉的情感我会感到遗憾，但银杉对我的戒备和回避是我们终止相恋的根源。绝不像王成宝想象的那样，是因为银杉的付出导致我对她的放弃。

诚然，世上的人想不做错事是多么的难，而犯了无法挽回的错误又是多么的痛苦。在短暂的人生中，每个人都在用行动调制生活的配方，用足够的耐心酿造必然的结果。并且在未来的岁月中，慢慢品尝自己酿出的苦酒。这滋味一直麻醉到你的心灵，使你无法诉说，无法呐喊，直到沉沦而窒息。

“‘国宝’，你还是误会我了。关于这件事你要有耐心听我解释。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而每个人的生活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都会在不同的时期，遇到不同的困难，和无法解开的难题。”我为自己找着变化的理由。

“你有困难？不错，你的困难就是你分身无术，不能同时占有两个女生。你的困难就是你有两颗心，不能钟爱一个人。你的困难就是上天没给你足够的伪装，让你更容易地欺骗你的同学，你的朋友。你有困难，你有难题。你的困难和难题能拿来与张银杉相比吗？你知道她的家境多差，她有多少困难吗？他父亲得了重病已无钱医治，一个大活人就在家中默默地等待死神的到来。家中为此早已是债台高筑。就这样，她还是毅然地为我捐献出自己的肾脏，而不求任何的回报。她为此失去了你的感情，而无怨无悔。她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而你却又通过她受伤的身体，进一步地刺痛她的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势利小人！一个俗不可耐的人！”说到此，他激动得用他那两只胖手重重地砸在石桌上。

那天，我们双方气盛空前，好像单单的唇枪舌战已经无法战胜对方，似乎只有撕开胸膛，肝胆相对，才能证明自己论点的正确。

“我觉得你已经不配再做我的朋友了。再见，同学。”他首先离开了小书亭。

我站在“火树”“银花”面前，心潮澎湃。经历了冰霜雨雪的冬季，“火树”更加挺立，“银花”也更加葱茏。那两颗石粒仍安静地躺在它们的怀抱中，成为一个永远留在心中的祝福。我想象着银杉的过去和现在，又不知如何诠释这段感情。

真像王成宝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善变的人吗？我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势利小人吗？我不敢确定，甚至也开始怀疑起我的行为的正确性了。但无论如何，我清楚地知道，我感情的变化与银杉的捐献毫无关系，我并没有因此而轻视她。相反，我更加喜爱她这一点。这也是我一向追求完美的一种表现。

“穆焱，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刘青青兴冲冲地来到我身边。“在这儿傻坐着想什么呢？如果是在想女人，除了你母亲以外，可只准想我啊。”说着，她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了起来。“走，别待在这么沉闷的地方，咱们去城市广场去，那里可是春光无限啊。”她撒娇地依偎着我。

经过了这一场对话，我也无法安心看书。于是，我们离开了校园，向城市广场走去。

“穆焱，我想通了。留校不留校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的重要了。我可以继续深造，还可以出国留学嘛。”

“对。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不一定非要在学校里工作。”看到她不再对此事耿耿于怀，我也轻松了许多。

“即使我不能成为金子，能够成为一颗银子也行。那样不也照样可以发光嘛，发一片银光也可以闪耀我的人生。对吧？”她更紧地靠着我，仰脸笑了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越来越喜欢刘青青了。她的直爽开朗和善于表达情感的秉性，就像一幅画卷展现在你面前。只要你专注地去欣赏，她的内心世界就可以让你饱览无余。而银杉则不然。她的性格过于含蓄，她的内心是一本你永远读不懂的书。即使你看完了这一页，也不可能在下一页找到答案。对于她，你要有足够的耐心。这一切对于不善言表的我来说，便是我们沟通的一大障碍。因此，我们的交流就多了几分困难，这使得我们的感情始终不能向更深的层次发展。尽管这样，我一想到银杉，内心深处还是不由得腾起阵阵涟漪。想到即将面对阔别已久的银杉，面对她那纯真的双眸，面对她那美丽朴实的笑脸，我的内心便又是一阵痉挛。再次面对她时我能说些什么？我对她的感情已挌置太久，那上面落满了歉疚，已不能再提出来放在我们之间。我与刘青青的恋情也已取消了我对她提出任何要求的资格。剩下同学间的友谊也显得那么淡而无味了。毕业典礼将会把我们这点仅存的纽带斩断。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我的整个身体像是跌进了山谷般地往下沉。我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也就像我现在的感觉一样一落千丈，我的潇洒经过了这般风云的变幻已大打折扣。她曾经崇拜的偶像已不再是属于她的专利。大学的生活无疑将给我留下一个不无遗憾的阴影，这颗灰色的奖牌只能作为我内心情感里程的纪念。

来到城市广场，我们在一处稍感僻静的石凳上坐下来。初夏的夜晚暖暖的，清风像柔软的羽毛，拂弄着人们的脸庞。草木散发着鲜嫩的清香，这勾起了我回到那个栽种小树的春天，回到那个与银杉雪中漫步的情景中。

“我有点饿了，咱们去吃点东西吧？”我揉揉肚子说。

“怎么，你没有吃饭也不早点说。”刘青青立刻站起身来。“走，我再陪你吃一顿。可是，去哪儿吃呢？”她开始环顾起四周来。“还去上次去的那家饺子店吧。”于是，我们朝广场边的饺子店走去。路边的行人很多，我们等待着绿灯的出现。就在这时，我的眼睛不经意间与一双熟悉的目光猛然相撞。

是她——银杉，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她站在路的对面，面对我的诧异坦然地微笑着。那笑容依然纯真而灿烂，那神情依然愉快而靓丽。她长长的黑发没有束缚地披在双肩上，一件鲜红的外套衬托着她青春的面颊。此时，我感到有一股火热的岩浆在体内奔流。

“哎……”我刚要发出声音，一个冰冷的背影切断了我与她的视线。视我如仇敌的王成宝像一个忠实的保镖拉住银杉，看都不看我一眼地将她拉出了我的视线。他的力量让银杉无法抗拒，她只能在临近消失前的刹那间转回头来，向我挥了挥手，这么一个短暂而美丽的告别便被过往的车流吞噬了。

“哎……”我想不顾一切地追过去，被刘青青一把拉了回来。“你怎么啦，不要命了。再饿也不能闯红灯啊。”此时，我膨胀的食欲一下子萎缩成零，我的情绪也随之低落下来。掐指算来，与银杉分别已有近半年的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支离破碎的过去支撑着我对未来漫无边际的幻想，我为遇见她做过许多轻松的假设，为巧妙的相遇编织了许多愉快的对话，为意外的邂逅设计了许多高雅的场景。每天我都在不断地做着修改，就像一位作家在酝酿一篇惊人之作。而现实与人们的预料总是拉开尽可能大的距离，并在瞬间摧毁那一幕幕不切实际的幻想，以证明不可知的未来那深不可测的人生轨迹。它会让你清醒地坚信，只有高山、大川、日月和过去才是真实不变的。别把希望蒙上幻想的尘埃，因为那经不住现实的锤炼。唯一应该探究的就是人们太丰富、太易变化的感情。它的复杂让你不知如何堆积、摆放。有时，它像一堆多米尼骨牌，触一发而伤及无数，有时它像一棵千年古松在秋风中暗自枯萎，有时它像一束礼花光芒四射而转瞬即逝，有时它像一轮明月，天长地久挂在浩瀚的天空。对于人生，人们非要在即将闭上眼睛，离开人世前的那一刻才能大彻大悟吗？主宰自己命运的人又有几多险滩与风浪需要搏击、战胜。人们渴望着爱，就像人类需要空气一样。但是当爱从你身边逝去，即使有充足的氧气，也只能长长叹息了。就像现在，即使银杉重又回来，站在我面前，我又能以何言相对呢？

那天，我抚摸着我珍藏的手帕和玫瑰，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尽管我迫使自己进入梦乡，祈求我的梦境能给我一个值得安慰的故事，但我的这一希望也落空了。第二天，我被叫到了主任办公室，这又一次打乱了我原本要去找银杉的计划。系主任正式通知我，校方关于我留校助教的决定。“只有我一个人吗？不是有两个名额吗？”我心中想着银杉，嘴上这样问。“对，就你一个人。原本还有一个名额给张银杉的，可她拒绝了。她还是执意要回家乡去。所以，这次只有你一个人幸运地留了下来。”“她拒绝了？”听到这话，我又有了想要去说服她的冲动。主任也看出了我的意图，摆了摆手。“没用，我们已经劝过她了。真看不出来她还是个挺倔强、挺有主见的姑娘。”“就不能再试试？”我仍不罢休。“不用了。她已经走了。昨天接到家里的电话，她父亲在昨天下午去世了。她匆忙办完了毕业的相关手续就走了。”我呆坐在那里，对于留校助教这个天大的喜讯，我没有一丝喜悦的表现。那天的毕业典礼虽说是庄重而热烈，但我始终打不起精神。没有银杉的存在，这一切显得毫无意义。身边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声笑语丝毫感染不了我趋于麻木的神经。因为我失去了与银杉分享痛苦和快乐的资格与权力，我的躯体也就处于被无情撕裂的那般痛苦的状态之中。这份我曾经那样珍视的爱，虽然被我默默地掩埋在心底，但此时一经轻微的拨动，它便又重新升腾起来。原本，我以为我对她的情感已经由激情变得麻木了，不可处置了。而此时我才感到，那份情意并未被真正地封存，它只是被平常的琐事所掩盖，被迷茫的目光所误导。那么，这到底是我情感细胞的变异，还是世间万物的规律。是因我不够真诚的行为导致了希望的破灭，还是因为自私的膨胀挣破了高尚的围栏。幸福和真诚，追求与执着，在人们的生活中到底占据着怎样的席位，我体内的那些自认为良好的品质，是否已被世俗的浊流稀释。我急需将我的心拎起称上一称，检验一下这其中情感和真诚到底占有多大的比重。假如天若有情，我愿与之做个交换，看看我的情到底要游移到何时，归为何处方可安生。

看着我们这个集体的合影，大家不禁一阵心酸。那上面除了没有银杉的身影，也缺少了黄小波。“我们去看一下波儿吧。”不知是谁这样提议，于是，这成是我们班最后的一次集体活动。望着我们这些如期结也的同学，黄小波只有双手掩面，痛心哭泣了。他那些表现丰富、展现潇洒的长发，和他美好的黄金岁月一同消失了。只剩下灰色的光头，陪着他在狱中度过他这段青春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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