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当然。我觉得改变一个人的关键是要看他的经历，和他所处的环境。就拿‘国宝’来说吧。那天在医院门口遇见他，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以为他是因为失恋……要不是你告诉我他家里发生的事，我真是很难找出这个答案。”

“还有那个黄小波。”我接过话来，“自从他到那家公司去打工，整个人也变得令人捉摸不透。那个不真实的样子，就好像戴着一副假面具。那公司像是总在开化装舞会似的。”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想怎样把那位白马王子提出来讨论一番。“自从到医院来实习，我觉得，比较而言，我们还是太单纯。社会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关系也是很难把握。所以，你在外面打工的时候，也一定要多加小心。我们不去欺骗别人，可也别被人欺骗。”

银杉使劲地点点头，那种认真、听话的态度，让我感到已没有必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幸好我及时止住了谈话，在我稍稍沉思之后，银杉站起来，说是要回去做事情了。于是，我们匆匆道别，最终也没能为王成宝的家事插上手。

就在冬季第一场大雪降临的时候，王成宝住进了正在实习的医院。现在回想起来，那日所发生的一切仍令人感到痛心。并且，我也一再为自己的莽撞和冲动懊悔、自责。事情的起因还得从突然出现的黄小波说起。那是一个阴沉的星期四中午。我们正在餐厅吃午饭，再一次失踪多日的黄小波，仿佛从天而降地出现在我们面前，弄得我们像是看到了百年不遇的流星，好不惊奇。“波儿，你现在是一匹真正的天马了。”“哟，黄小波。别这么独立自主好不好，太显眼了。”“他现在纯粹是个人英雄主义。”“好了。咱们别说了，还是让他自己坦白交待吧。”“对。黄色波儿，别来无恙啊。是来交先遣图的吧。”“哈哈……”大家哄笑着，驱散了室内沉闷的气氛。然而，黄小波对于大家的招呼置若罔闻，像是根本没有带耳朵来一样。他一脸严肃地从同学们身边经过，径直来到我面前，拉起我就往外面走。“波儿，怎么啦。出什么事了？”看到黄小波这少有的正经，我心里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到了门外，黄小波劈头便问：“穆焱。‘国宝’的爸妈是不是已经离婚了？”“你怎么知道的？”“行啦，别再替他保密了，我早就知道了。好多天前我遇见‘国宝’的妈妈，她都讲给我听了。你以为你守口如瓶，别人就都是聋子啦。”他使劲地一甩手，表示对我隐瞒此事的不满。“我现在只想知道，到目前为止，他爸妈离开没有。”“据我所知，还没有。可能是因为财产的事正在闹着呢。”我说。黄小波来回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他那笔挺的裤角在油光瓦亮的皮鞋上也停止了抖荡。

“那就对了。刚才我在机场看见他爸在候机厅打电话，好像是说因为一笔款子未到位，所以要改乘今天下午四点三十分的飞机去美国。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女的，就是他的小秘吧。”

“是吗？”闻听此言，我立刻着急起来。“我早就想找他爸谈谈了，可‘国宝’一直拦着，不告诉我他爸的新住址。现在可是一个好机会呀。万一他真的一拍屁股出国开溜了，那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是。所以我赶紧来找你嘛。”黄小波擦了擦脸上的汗，看得出他的确在为王成宝着急和担忧。“那咱们现在就去找‘国宝’，让他去机场跟他那个时髦爸爸理论、理论。”“如果他还是不同意怎么办？”“那就只有咱们俩去啦。你说呢？”我建议道。“行。我们现在就去。”我三下五除二地脱下白大褂。看着西装革履的黄小波，我又有些犹豫了。“又怎么啦？”黄小波不解地问。“你这个大忙人，真的能跟我一起去管这种闲事吗？”我说。“不管我来干什么。”黄小波理了理整齐光亮的头发。看我仍有些不相信，“嗨。哥们儿。

我就这么让人讨厌吗？都这时候啦，你还不忘讽刺打击我。要知道我黄某人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别没数啊。”“可这事……”“哎呀，少啰嗦啦。快走吧。”他拉着我就往外走。一坐进出租车，我们便开始商量起对策来。“今天‘国宝’的情绪不知怎样。要是还和往常一样，那咱们肯定还是白跑一趟。”我说。“他的这种状况你就从来没有说服过他？”我长叹一声，“哎。我跟他说了很多次，他根本听不进去。不管讲什么道理，他就是一句话，我没有爸爸，他已经死了。你说怎么办。”

“今天咱们一定要把他的牛脾气扭过来。他必须与他爸面对面地交谈。咱们呢，也要把‘国宝’目前的精神状况详细地跟他爸讲清楚。我就不相信，他爸找了个小姐，就不是人了。就能连这点起码的良知和责任都没有了。”黄小波的口气中流露出充分的自信。

“就是嘛。”我嘴上应和着，但心里还是感到，要做好这件棘手的事的希望十分渺茫。我们连王成宝能否被说服都不知道，更何况他那已铁了心的父亲呢。如果能叫上银杉一同去，也许她能说服“国宝”。再则，如果“国宝”同意去见他的父亲，银杉又能前去与那位女子交谈。那么，事情的结果也许会是我们难以预料的好呢。我心中这样想着，但只是张了张嘴，没把它说出来。眼看着就要到一院了，我转而又想，也许，王成宝不但不听我们的劝说，反而会对我的不遵守诺言的失信行为而责怪我呢。两三个人虽说是个极小的范围，但对于有着不同姓氏的人们来讲，也可以称得上兴师动众了。哎，事到如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即使我受点委屈也没什么，最要紧的是能把事情解决了。

因为是中午，医院里同样地冷冷清清。我们在休息室和值班室都没有找到王成宝，却意外地在急诊观察室里发现了他。

只见他孤寂地坐在朝阳的窗户前，正午的阳光将他的躯体笼罩着，像是一个需要在红外线灯光下烤炙的烧饼。看到我和黄小波的出现，他的眼中闪过一道惊喜，随即又被暗淡淹没了。

“穆焱，你们来了。”他缓缓地站起来，那黄黄的肤色像是一个失血过多的病人，向人们发出随时有可能昏倒的警示信号。我想，要不是他身上穿着白大褂，人们一定会以为他就是这房内等待观察的病人。

“‘国宝’，你是怎么搞的，脸色这么难看。”很久没有见到王成宝的黄小波，看到他这副样子甚是吃惊。

王成宝苦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国宝’，我们是专为你爸的事来的。”

听了我的话，王成宝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刚刚的那一丝苦笑也消失了。没等我说下去，他就沮丧地背过身，摇着他的小平头，像是在对我们表示，永远也不要在他面前提及这件事。

看到王成宝这么一蹶不振，黄小波急了。“‘国宝’，咱可别这么傻。你整天这么沉闷下去，除了毁了自己的身体和学业外，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你爸犯了这个错，他自己是不容易醒悟的。需要有人去感化他、唤醒他，这个人就是你。为了他，为了你妈，为了你这个家，也为了你自己，你必须去努力。你恨他，他毁了你的家，毁了你的生活，这心情我们能理解。但你不能只把恨埋在心里，你要有行动来挽回这一切。即使你放弃对他的感情，你不打算去劝阻他，但你也应该有争取自己权益的行动吧。你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你还是要生活的，你今后不可能就脱离这个社会了。你要继续学习，继续生活，继续实现你的理想。他有这个义务帮助你，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国宝’，振作起来，拿出男子汉的风度来，去勇敢地面对他。”

沉默，王成宝依然是沉默。

“‘国宝’，你要记住。不管这世界怎样变化，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的儿子，这种父子关系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你去找他，说服他，并不是向他乞讨什么。相反，需要祈求的是他。他应该向你们道歉，他应该祈求你们原谅他的过错。他应该迷途知返，尽他的努力来弥补他给你们带来的伤害。他是有过错的，你们是无辜的。懂吗？为什么不去面对他呢？”我恳切地看着王成宝，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响应，哪怕是过于的冲动。

而王成宝始终背对着我们，望着窗外，令我们无法看清他的反映和心里变化。

“‘国宝’，走吧。别整天在这里想象了。去做些实际的事，不管它的结果如何。况且，有些事想象起来很复杂，一旦做起来也很容易。所有的事情不去做，怎么能知道结果呢。走吧。去找他谈谈，我们陪你一起去。”说着，黄小波就去拉王成宝的胳膊。

王成宝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他的双肩起伏了一下，我们听到了一声痛苦、夹杂着无奈的叹息。

“穆焱，波儿。我谢谢你们的好意。这事以后再说吧。”

“不行。‘国宝’，这事不能再拖了。”我因为着急，声音也提高起来。

“以后？还以后呢。以后就来不及了。一切都晚了。”黄小波更是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国宝’，我真没想到你能变成这样。”他的话中有些要激怒他的意思。“实话跟你说吧。你爸和那个女的就要去美国了，就是今天下午的飞机。他这一开溜，你能找谁说理去。你就浑身是理那还有什么用。”他急躁地解开衣襟，又开始在屋里来回地踱起步来。“你说，他一旦离开了这里，你还有什么办法，你对他就是再有情也晚了。于事无补了。到那时，你能插上翅膀飞到美国去找他吗？”他心急火燎之时，也没有忘记整理一下他的发型。“‘国宝’，别犹豫了。拿出点勇气来，一点就足够了。俗话说，无理还要争三分呢，何况这理全在你这边呢。俗话说，亡羊补牢尤为未晚。只要你肯去见他，跟他说说，一切都是可能改变的。啊，‘国宝’，算我求你了。你就算是为了我跑一趟不行吗？”黄小波像是从雄伟的长城上栽下来，骨头和语气软得可怜。我想，这被劝的人要是我的话，此时也一定能够答应他的请求了。

王成宝毕竟不是铁打的，他那颗沉睡的心终于被黄小波的一番真诚所感动。虽然他没有转过身来，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我们清楚地看到他那若有所思，微微点着头的剪影。至此，我和黄小波四目相对，像一颗石头从心中落下，胜利的喜悦浮现在我们的脸上。

“那好吧。‘国宝’，你现在去换衣服，我陪你去请假。”我趁机说。“对。好好洗洗脸，再梳梳头，打理得精神些。”黄小波接着说。“你少来你的那一套。”我们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这你就不明白了吧。先听我跟你说说需要注意的几点。”黄小波清了清嗓子，“首先，站到他们面前时要充分地显示出你刚正不阿的气概。要用一副大义凛然的气势压倒他们，用顽强不屈的精神战胜他们。然后，再用父子温情感化他们。同时，还要装出一副看破红尘的镇定去控制他们。”说着，黄小波系上了刚刚解开的衣扣。“总之，一句话，不要慌张，不要害怕。有我在，一切都会OK的。”他甩了下头，做出一副英烈上刑场的样子。

“行了你。别搞得这么严肃。‘国宝’只是去见他爸，又不是上战场。这充其量也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别说的跟中国人民的敌人似的。”我举起手，挑衅地抚弄了一下黄小波那一丝不乱的发型。“今天抓紧时间办这事，剩下的时间就该说说你了，你……”

“‘国宝’！”我的话音未落，黄小波便惊呼着一把将我推向一边，朝我身后的王成宝扑了过去。我踉跄着身子一直倒退到门边，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平衡。即使是这样，黄小波也没能扶住王成宝倾斜的身体。只听一声沉重的回音，王成宝仰面昏倒在地，那个我熟悉的“大”字，此时像一张浸泡在水中的字帖，歪曲着，变了形。“‘国宝’！‘国宝’！”“‘国宝’，你怎么了？我们不逼你了，你要是不愿见你爸就算了。你快醒醒啊。”“快去叫医生！”我把王成宝的头搂在怀里，冲着语无伦次的黄小波吼道。黄小波像是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慌张地站起来，一时间身体失去了平衡，手足并进地向外奔，那样子像个放大了的青蛙王子。只是此时的青蛙王子再也顾及不到他极为重视的潇洒风度了。“急诊，急诊！医生，医生！急诊，急诊！”黄小波近乎撕裂肺腑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上空回荡。

喜欢《天使树》吗？喜欢言青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