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说“悟”
读了不少公案，《五灯会元》都翻烂了，我还是不知什么叫“开悟”。
我这种人，怕是终身难“悟”的。
我有一种恶习，凡事爱刨根问底，最喜欢对自己的生命存在刨根问底。
我不喜欢如宗教家那样对自己的生命刨根问底： 我的前世是什么东西？ 哪一“道”的？是人还是畜生？是男人还是女人？当过什么官没有？
这一切无可验证，怎么说也行。信它干什么？
我不喜欢如科学家那样对自己的生命刨根问底：人生是从什么生命变过来的？是猿还是猴？是三叶虫还是蠓蠓虫？在宇宙中，生命是如何起源的？是碳水化合物还是别的什么化合物？什么去氧核糖核酸，什么染色体？
我相信科学，科学家说的一定是对的。但是这一切关于生命的科学，说明不了今天的“我”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我会爱、会恨、会贪，也会大公无私。我要对一切生命科学家说，你那发现了你自己生命智慧的智慧是从哪里来的？
我有我自己最笨拙的思考：
我是我爹我妈生的，我爹妈具备的生命能力我全具备，区别是微不足道的。我爹是爷奶生的，我妈是我姥爷姥姥生的。我的爷爷、奶奶、姥爷、姥姥是四个人，他们每人又有自己的父母。依我上溯，第四代就是八个人；第五代便应是十六人，第六代便是三十二人……上溯五十代，也莫过一千年(二十年算一代)我该有多少祖先呢？二的四十九次方，这已经是天文数字了。
在我的几乎是天文数字的祖先中，当年有一个人有些微的变故，今日就没有我这个人了。即便有我这个人，也未必就是我这个样子了。
我的存在，对于宇宙来说，有着太大的偶然性了。然而，既然我生下来了，作为一个人活下来了，就又是必然而必然的了。
从这里，我怎么也上溯不出一个亚当夏娃，我怎么也推不出一个上帝、一个主、一个神……如果可以推导出来的话，现在的我，就应具备“上帝性”、“主性”、“神性”。我相信我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一丁点儿神的东西也不具备。我有病，只好找医生；我饿了，必得要吃饭；我困了，必须睡觉。我如此，我父母也如此，我的祖父母、外祖父母也如此。我相信上溯一千年，我的那些无量多的祖先也是如此。
我实在找不到上帝、主、神。在我的生命中找不到他们的地位。
但是，我不敢说我的某一代祖母，不是和我的某一代祖父野合生了我的另一代祖先的。我不敢说我的某代外外祖母，没有遭人强暴过。我不敢说我的某代祖父，没有强暴过别的女人。也许我的血统中早就有这种被强暴的因子。这一切是人类社会中常常发生的事，说奇也奇，却也太多也太常见。我的血统绝难幸免。
我不必讳言，“恶”，在我的生命中的地位反而是极重要的。古人说万恶淫为首，佛家严禁“邪淫”，即没有正式婚约的“淫”。而历史告诉我们，在我们的祖先中，邪淫的数量不会低于“正淫”。淫，包括一切邪淫正是我辈的生命的本源。
我想起“电灯”：
电线、灯座、灯管、继电器……灯管中的惰性气体，灯座上的螺丝，电表，电表上的保险丝……如果再想远一点，电厂、发电机、变电站、变压器……如果再想远一点，电厂的工人、厂长、技术人员；发电的水、煤、各种润滑油……还能想得更远、更远……
单提这无数条件中的任何一个条件，比如电线，这是最简单的一个因素。铝或是铜的；内包皮，橡皮或塑料；外包皮，棉线或尼龙线……比如是铜的，从铜到铜线，又需要多多少少的因缘条件？
灯亮了，“光”，多么神圣的“光”又是多么司空见惯的“光”，产生了，这背后需要多少因缘，你想得清吗？你理得清吗？稍微冷静一点点，你马上会想到这是全宇宙的因缘巧合于此处，“光”出现了。
“光”是耀眼的，醒目的，当它闪耀的时候，真是不可一世，射穿了黑暗撕开了夜幕，好似你眼前的宇宙中，只有一个它，“光”！
一个螺丝松了，接触不良，灯灭了。“光”呢？光到哪里去了？回到电线中了，光有电线是发不了光的；回到开关中去了，光有开关发不了光；到电表中去了，光有电表灯也亮不了……“光”到底哪里去了呢？
这是一个太简单不过的例子，三年级小学生也是懂的。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这个简单得比“一”还简单的问题。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所生法，是中无有常。”
被人们视为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佛学，正是从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问题上开始了自己的思考。
最神秘的问题往往是最简单的。
佛学中说的“无来无去”之类玄而又玄的概念，都是从这最简单、最朴实中起步的。
何神秘之有?何迷信之有?何彼岸之有？
一切都是此岸，一切都是当下，一切都是平常。
这便是佛学的入门处。
如果再从这里往前走一步，想想自己的生命，其存在不也是因缘所生，因缘所灭吗？
这世界实在太令人眼花缭乱了。花花世界锦绣乾坤，太美好了。我不管怎样歌颂人类的创造力也不为过分。
假设有一日只有一个小时或者一分钟无了太阳，这世界该如何？
气温低到什么水平？
空气成了什么？
水成了什么？树木花草鱼虫成了什么？
汽车怎么样？飞机怎么样？电话如何？
人类赖以存在的一切因缘都会转化，人又如何？
这还是从肉体生命说，它是无量因缘的合和，来无来处，去无去处。
如果你静下来，不必讲什么双盘、单盘、金刚盘、降魔盘，就是默默坐在那里，好好观一观你的心意识，你会发现什么？
人的意识心恰如山头火，东风西倒，西风东倒，风未到火先摇，人自身的意识能真正被控制的有多少？
人的六根，佛家喻为六贼，眼耳鼻舌身意。六贼全灭了，人是什么？
这六贼又可合称为一个“知”字。 色声香味触法， 与六根相对，正好是一个“知”，除了“知”，你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
你想过没有，人的这“知”，是不是极类似电灯发出的“光”？“知”了，等于灯发出光了。
佛学对这个“知”的探讨比道、儒二家深刻得多，也细致得多，但其基本内容与孔子所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相差不太多。在代序中我们已经作了交待。一般人也不必如做学问的人那样知道得太详细。
“光”，因缘所生，因缘所灭，绝无自我本性。
“知”呢？也当是因缘所生。
佛家将一切概括为“缘起性空”四个字， 万事万物皆如此。“心”是如此，“知”当然也是如此。
“知”即“心”，离“知”莫说“心”。心潮起，心潮落，看似纯自我的东西，事实还是缘生缘灭，但，恰恰这是最迷人的地方。请问，没有你爹你妈生你，你的“心”还会潮起潮落吗？“心”既然是缘生缘灭而本性空，那我们的生命呢？当然也是缘起缘灭本性空。
思路清晰一点，这个“心”你总认得的，想想“光”，想想“心”。一切都会明白的。那么，生命给你的，能有多少奥秘呢？
认得万物空性是第一步，进而是要知道离了万物并无人的“知”、人的心, 也无有人。从万物“空”中要领会人性本空，人心本空。但是知人本空，不是佛学的归结处，正因人性本空，所以人的命运是可以改造的，发展的，变化的，这才是佛学“空”性论的本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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