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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休将别离泪,携手入西秦

小说: 遇见你,在最美的流年      作者:天池洼人

一份纯粹的爱情定是发乎于心止乎于情,犹如暮春初秋的霁月清风,无关地位,无关权势,不带任何的附庸。这样的爱情人人向往,只是所向往的仅是得到,却从不敢自己去造就一份这样的纯粹。

男尊女卑的社会,女子纵然精明强干如熙凤探春也只能深处于高门大院之内,打理一家老少的衣食住行。她们华服美食是因为有位高权重的男人作为依恃,而至于那些钱财的来源和她们毫无瓜葛,离开了男人,她们就没有可以自谋的出路。所以女子寻觅自己的幸福之时,总愿意追求一个现世的安稳,甚至不惜将爱情放弃。这是她们无奈的选择,世势如此,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习惯了人间的世态炎凉冷热,

因而当看到王韫秀与夫君携手共入西秦的豪气时,内心感到格外地激荡流畅。

韫秀的父亲是在安史之乱中立下赫赫战功的王缙,虽然他为了兄长削职赎罪,但家境仍旧算是豪门。而王缙的兄长就是全才诗人王维,那时的人们还未把杜甫推崇到现在的高度,所以和李白双峰并峙的不是子美,而是右丞。有着如此优越的条件,前来缔结姻缘的富家儿郎风流俊彦定应不少。韫秀却自有她轻盈的心思与细腻的情怀,超越于世俗之外,飘摇在功利之上,只为追寻心中若知若觉的缥渺和梦幻般的华丽与妙不可言。

韫秀钟情的男子名叫元载,他原先并不姓元,是他的母亲携带着他改嫁到了元景升的家里,就舍弃了原来的姓氏,跟了继父。景升虽做着一个小小的官职,但不理产业,家境寒微,自不可与王家相比。对于这门亲事,王家原本并不看好,然而韫秀的坚持赢来了家人的妥协,送给她一场异常盛大体面的婚礼,既是社会地位本应的需要,也是为了向元载炫耀他们高高在上的门楣。自幼聪颖的元载如何会不知其中的深意,只是感激于妻子的一往情深与温柔体贴,所以才一再委曲求全。——原本就不如人家,又何必去生些无谓的闲气?

也许是元家真的窘迫,以至于连元载结婚的新房都无从措备,婚后的元载只好住宿在王家的深宅大院。寄人篱下吃人软饭的滋味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莫大的惭愧,韫秀的父母疼爱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还可爱屋及乌不致使元载难堪,但在儿女众多兄弟成行的大家族中定然免不了无聊的闲言碎语。苏秦出游数岁,大困而归,连同胞的兄弟嫂妹尚且耻笑之,何况元载是雌伏在丈人家中,妻子的弟兄姊妹怎会不酸语相向冷嘲热讽?与其卑躬屈膝地在这苟活连累妻子一起受辱,不如横下心来云游四方,难道还能困顿致死不成?既然已经决定就不再拖延,写诗与妻子作别:

年来谁不厌龙钟,虽在侯门似不容。

看取海山寒翠树,苦遭霜霰到春风。

韫秀看出了其中的委屈,也早厌倦了姊妹弟兄们的虚情假意,明争暗斗的生活对她来说太过无味和可笑,丈夫既然离去,她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只要丈夫在旁,前方的景致纵然是一片荒凉,亦不妨看大漠孤烟直的旷阔和山高天月小的沉寂:

路扫饥寒迹,天哀志气人。

休将离别泪,携手入西秦。

短短四句诗,仅仅二十字,里面却自有一种豪迈慷慨之气充盈弥漫,韫秀踏出那道高高的门槛,决绝得连头都不回一下。可是,再豪壮的情怀在繁琐生活面前也不得不亦步亦趋,贫贱夫妻百事哀,吃穿住行柴米油盐才是生存的头等大事。韫秀变卖了从家中带来的奁幌资装,勉强维持着生计的同时供应元载读书的纸墨之费。生活虽然清贫,却不须看人的脸色,他们用彼此的情怀取暖,焐热了生活的窘迫与失意。

这时还是天宝年间,玄宗崇奉道教,下诏求通明老庄文列之学的人,这些学问正是元载平素所爱,顺风顺水地策入高科被任命为邠州新平县令,几年之内换了些不大不小的官职,家境亦慢慢好转起来。安史之乱时,元载携手韫秀避地江左,烽烟缭绕之下他们依旧生活得宁静平安,这是乱世难得的幸福。肃宗即位两京平定,天下暂时安宁,元载回到长安觐见至尊,智性敏悟的他在世俗的官场里已学会了如何讨人的欢心,几番奏对之后,肃宗大为嘉奖,委以国计,累加迁赏。

数月之后,肃宗得病难理朝政,幸臣李辅国大权独揽势倾海内。元载和李辅国素来交好,而李辅国的妻子元氏又是元载的宗族,李辅国向肃宗推举元载为京兆伊。此时的元载再不是当年那个穷困无能、看人白眼的书生,他心中在意的不是什么京兆伊,也不是侍郎尚书,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门下平章事。所以得知李辅国的推举之后,再三推辞,辅国亦是久经官场,见识了太多的真真假假,知晓元载别有深意,第二天就向肃宗上书举荐元载为宰相,肃宗对元载本就赏识,自己又已卧病怕是命不长久,有元载和辅国处理朝政就是死去亦可欣然闭目,于是痛痛快快地下了任命。

守在家中看丈夫在皇帝面前大红大紫,韫秀心里愉悦,忍不住要向当初嘲笑自己的弟兄姊妹们夸耀:

相国已随麟阁贵,家风第一右丞诗。

笄年解笑鸣机妇,耻见苏秦富贵时。

诗的篇名是《夫入相寄姨妹》,虽做诗寄姨妹,直是嘲笑怒骂,“不但嘲笑时辈,即千载以下人,亦不得不愧!”他们得知元载做了宰相,前来道贺,强颜说笑总觉得尴尬,韫秀若无心若有意地陪他们在西园闲步。那天正好天气晴明,家里的下人把锦衣绣袍都拿出来晾晒,韫秀的娘家人看了殷羡不已,韫秀是恩怨分明的女子,记起了往昔的窘境,毫不客气地说了一句:“岂料乞索儿妇,还有两事盖形粗衣也。”语带挖苦,诸亲羞赧而去。不是韫秀狠心,只是不愿与这样的势利小人纠缠。风光时他们前来巴结,等到颓败衰落时免不了又受他们一番的羞辱,倒不如现在就不相往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韫秀心中也许有着几分的不忍,幼时一同长大的亲姊妹感情必不会浅,可是她实在意想不到世态的炎凉竟会肆虐如此,连彼此最亲近的人都不放过,所以她可以把千金散尽给穷人乞儿,也不愿赠诸亲一个铜子。

发达之后的元载日渐奢靡,生活放浪尽日沉溺声色之中。交游多是贵族豪门,许多前来拜访的才俊士子落魄文人被拒之门外,而冷眼旁观的韫秀看透了繁华富贵的表象,写下一首诗劝诫元载:

楚竹燕歌动画梁,春兰重换舞衣裳。

公孙开阁招嘉客,知道浮荣不久长。

然而,诗中殷切的词意,元载已无顾于心,他一心所想的是官场之中的尔虞我诈及与姬妾薛瑶英风流体态的玩虐狎昵。韫秀目睹满眼烟花胜景的美丽,恍惚之中仿佛嗅到了倾亡气味——烟花冷去,消散在空旷的天空,留下的仅是火药的呛人鼻息。她亲身经历了自家的盛极而衰命运,所以深谙月盈则亏的道理。

大历十二年三月,命运的结局如约而来。代宗李豫本想全他的君臣之分,只是元载太不知收敛长恶不悛,李豫最终还是下定了杀他的决心。历经穷困潦倒和腾达辉煌之后,元载走向了生命的终点,几个儿子也都未幸免。在元载临死之前,行刑的刽子手惯行公例问他还有什么要求,元载自知难逃一死,央求道:“愿得快死!”刽子手说,这倒不难,只是相公要受点屈辱,勿怪,“乃脱秽袜塞其口而杀之”。

唐朝的刑罚还不像后来的朝代那样残酷狠烈,一杀就是灭门。因而元载的妻女并不处斩,只是入宫为奴。当前来抓人的兵卒来到韫秀面前,韫秀说了一番豪气干云的话:“王家十二娘子,二十年太原节度使女,十六年宰相妻,死亦幸矣,坚不从命!”这样的悲壮,如李广在下诏授狱前的慷慨豪言,如项羽在长江之畔的仰天高歌,千载之下令人敬佩。

代宗成全了她的义烈,命人将韫秀乱棍打死。这是一颗倔强的生命,不惜用生命的终结来捍卫人格和尊严。贫穷也好,富贵也罢,对她而言不过是路途或喧闹或苍凉的景致,她都乐于其中,享受品味其中的悲欢苦乐。对元载她不离不弃,就是死也愿追随而去。尘世的浮华,如梦似烟,虚幻之极,韫秀冷眼旁观,如同欣赏一朵花的开落,然后在凋零中与之一同化为枯蝶,灰飞烟散。

她内心修省,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澄净清醒的心境,看透繁华与萧瑟,不被尘俗的烟云迷幻,如寒蝉般高洁,如菩萨般慈悲,如明玉般温润,如秋菊般节烈。韫秀去后,这般的女子再也无处寻觅,如天外的飞仙,倏忽而来,倏忽而去,那道纤细的身影,是她留在人间的最美景色。

天池洼人题诗:

西秦携手气尤豪,冷眼如冰却锦袍。

念到遗言激动处,更将浊酒饮一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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