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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说: 我的唐宋兄弟:穿越千年的诗词人生      作者:金满

御史中丞李定参我做诗讪谤朝廷,我被关进了御史台狱。御史台也称乌台,所以这件事被称作“乌台诗案”。

人一旦进了这种地方,就没什么道理可讲。我之前对人生所有的认识和逻辑,被这段监牢生涯彻底颠覆。我是一个太守,我是一个大文豪,我是一个书法家,我还是一个大画家。这又怎样?进到这里来,你就是一块会动的肉,你和强奸犯、盗贼、杀人犯……并没有什么区别,皮鞭抽到身上你会更疼,羞辱听在耳里你会不堪忍受。在这里,你会比他们更早地死去。

我以为我会死,我甚至和苏迈约好:如果哪天他送的牢饭有鱼,我就是被判了死刑。这小子出门了,没有把暗号告诉为我送饭的人。结果有人送了鱼,结果我几天没有睡,结果我写了遗言诗,结果我浪费了此生最大的表情。

感谢替我求神拜佛的杭州百姓,感谢替我准备热水洗脚的狱卒,感谢范镇、张方平;感谢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感谢吴充,感谢重病中的太皇太后,祝您仙福永享、寿于天齐!当然,我最想感谢的是MTV颁给我这个奖!这个——每年都说一次,说顺嘴了。

因为有这些我要感谢的人,所以,我没有死成。从朝堂上下来,我看见了沈括,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知道,他把我写给他的送别诗,当作证据举报了我。举报我的人很多,可里面不应该有他,他怎能用写《梦溪笔谈》的脑子,苦苦思索如何写一封整死我的举报信。

皇恩浩荡,我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也就是照顾点面子的流放。我并不介意,从御史台狱被放出来的那几天,我看见谁都想握手。我还有太多的好词没有填,我可不想这么早就死。

自那以后,我就不再热衷功名,开始喜欢老庄的书,喜欢吃斋念佛。每看见新科进士们一副豪情万丈、舍我其谁的样子,我就觉得特别的可笑,又有一点伤心。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江城子》

我的这件案子,连累了很多人,王定国也被牵涉在内,他的歌伎柔奴陪着他一起被贬去南荒。我问柔奴:“南蛮之地的日子不好过吧?”柔奴说:“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愣了很久。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在黄州的那四年很清闲,我是个戴罪之人,没有多少人会再来烦我。虽然有时候会觉得寂寞,但这样也很好,我经常会去黄州附近的赤壁转转。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念奴娇·赤壁怀古》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前赤壁赋》

那四年,也许是我一生写诗填词最多的时间。其实在被抓去京城之前,我也写了很多。因是诗文惹祸,皇甫遵来抓我那天,王闰之烧了很多我的诗词。

人生如梦。

神宗驾崩后,哲宗即位,高太后听政。新党势力开始倒霉,司马光重新被起用为相。我因为反对过新法,被看作是旧党的同志,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在朝半月,升起居舍人,三个月后,升中书舍人,不久,又升翰林学士。

我已经说过,我不反对改革,也不恨王安石,我只是觉得他的做法过于激进。如果王弗还活着,一定会劝我闭上嘴,黑白何必分得这么清楚。朝云也调侃我:一肚皮的不合时宜。可有时候,人活着就为那点脾气。很快,我在朝里又待不下去了。我再度自求外调,我回到了阔别十几年的杭州当太守。在杭州的两年,我疏浚西湖,用挖出的湖泥在西湖旁边筑了一道堤坝,百姓管它叫“苏堤”。

太后还是很看重我的,在杭州待了两年后我一直在升官,吏部尚书、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可我并没有觉得快乐。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王弗死了,王闰之死了,朝云死了。闰之陪着我的二十五年,日日担惊受怕,没过几天安生日子。我没什么可以报答她,只愿与她死能同穴。

朝云,我又被贬了,又让你说中了,我这辈子就一直是不合时宜的。可我并没有后悔,我后悔的是没有对你好一点儿。你给我生的遁儿,如果不是因为我一直奔波在路上,也就不会死。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洗儿诗》

朝云,现在你也死了,如果不是被贬惠州(今广东惠州),你也许就不会染病。为什么和我扯上关系的女人都不能善终?我不会再娶了,再等等吧,待我把你葬在你喜欢的丰湖边上,我很快会去陪你们。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

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惠州,我要走了,我要去更远的海南,他们说那儿,就是天涯海角,就是人世的尽头。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卜算子》

公元1101年,宋徽宗即位,大赦元祐旧党,苏轼北归途中,卒于常州(今江苏常州),时六十六岁。

二十五年后,北宋亡。

杜鹃声声啼秦观

少游这个人,应是青衫磊落,茕然独立于花廊下,抬头望着楼上的爱人,脸上有阳光阴影的文弱男子,有着暗雅如兰的忧伤。那春草清辉般的邂逅,应是他的。

——安意如

这是安意如所有的文字里,我觉得最好的一句。她与少游一样,也是天生的好言语。可秦观飞花细雨般的忧伤,却并不因为某个女子。

提起秦观,总容易联想起同在北宋的词人小山。清人冯煦在《蒿庵论词》中曾说:“淮海、小山,真古之伤心人也。”两个一样多情敏感的才子,一样擅写伤离怨别的感伤。可他们并不一样。小山的伤离词沉溺于男女情愁,不能自拔;而秦观的悲伤,却是早春暮雨编织的一张网,笼进了韶华与白发、理想与怅惘、爱人与流浪、天涯与断肠。

你写了太多的忧伤,你写了太多的愁肠。红尘已过,记忆死亡。好吧,就让我与你一起,为你写下一首挽词,为你这不堪的人生。

乌檐青巷的江南,是你的故乡。少年鲜衣怒马,仗剑天涯,欲平天下苦难。

你写《浮山堰赋》,耻笑梁武帝筑堰阻淮水灌寿阳的荒唐;你写《郭子仪单骑见虏赋》,咏唱郭子仪单骑退回纥十万大军的豪情。有太多的责任,需要少年去担当;有太多的理想,等待少年去激昂。

如果没有遇见苏轼,那个才情盖世、细眼长须的苏轼,你的一生,是否会好过一点。

听闻苏子瞻要经过扬州,少年热血沸腾、两眼放光。

“是那个写《眉山集》的苏轼吗?”

“是那个敢和王安石叫板的苏轼吗?”

可是,他是文坛领袖、密州太守,你一个小小的书生,又如何能入苏子瞻的法眼。

你一面将诗文奉给孙莘老、李公择指点,希望他们的引荐,一面模仿苏轼的文风笔迹,在扬州一座寺庙的墙上写下诗文。你知道,但凡文人都有通病,这么有名的寺庙,苏轼一定会去看的。苏轼果真去了那座寺庙,看见墙上的题诗就开始迷糊——老夫什么时候来过这里?老夫什么时候写过这首诗?回到驿站,孙莘老递给他数百篇你的诗词,让他鉴赏。苏轼看完叹曰:“向书壁者,必此郎也!”

你去拜谒出知徐州的苏轼,你说:“我独不愿万户侯,唯愿一识苏徐州。”那年重阳,苏轼领徐州军民战胜洪水,筑造黄楼,邀你作《黄楼赋》。你将写好的赋文寄给恩师,苏轼看后称其“雄辞杂今古,中有屈、宋姿”。

才高如苏轼,也要自请外放,远离朝堂。你怎就不能看清官场的龌龊,你怎就不能看清命运的无常。

一个书生,要实现匡国济民的理想,除了求仕,别无他途。你竟然两次落第,这也许是你人生的第一次迷茫。苏轼向王安石写信力荐你:“愿公稍借齿牙,使增重于世。”王安石回信说:“示及秦君诗,适叶致远一见,亦谓清新妩丽,鲍、谢似之。公奇秦君,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

你“奔走道途,常数千里;淹留场屋,几二十年”,终于在第三次应试考中进士。如果不是苏轼和王安石的奖掖,你不知道要考多少年。

开始在京城做官的那段日子,你是愉快的吧。虽然是“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食粥已多时”,要靠朋友接济度日,可你有“苏门四学士”的师兄弟陪伴,有恩师苏轼的指点鼓励。你赞同王安石的新法,却希望新法不要矫枉过正;你反对司马光尽废新法,认为那是因噎废食。你和你的恩师都是对的,可这世界一样会惩罚好人。

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

韶华不为少年留。恨悠悠,几时休。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

——《江城子》

金明池的杨柳还是那样温柔,曾经带给我欢乐的故人,你们都在哪里。我就要离开汴京,告别这繁华的都市,告别我曾经的青葱岁月。我就要离开汴京。

我被贬到杭州,我以为我很快会回去。我等来了朝廷的诏书,不是召我回汴京的诏书,是将我再贬去处州(今浙江丽水)的诏书。

我已心灰意冷。老师也被贬惠州。他让我别再和他联系,我明白,他是希望我不要被牵连。老师,我现在喜欢寺庙,喜欢和僧人们谈禅论道。

朝廷说我在处州写的“因循移病依香火,写得弥陀七万言”两句诗是“谒告写佛书”,反正就是一桩罪名吧,我被削去“监处州酒税”的官职,远徙郴州(今湖南郴州)。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千秋岁》

经过衡阳的时候,太守孔平仲还是不错,设宴替我洗尘。我把这曲词给他看,他说:“少游盛年,何为言语悲怆如此?”我苦笑,这也许就是我的谶语。他对别人说:“秦少游气貌,大不类平时,殆不久于世矣。”我想我已经死了。当一个人心死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踏莎行》

已经是春天了,郴州驿馆还是很冷。家人寄了很多信来,我很想他们。王国维说:“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他哪里知道什么是凄婉,什么是凄厉。他不会知道我的痛苦。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浣溪沙》

又是七夕,昨日我翻到这阕词,这是我年少时写的,那时候又怎会知道什么是愁。她又给我写信,说很想我,没我的日子不知道怎么才能挨得过去。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给她寄去了一首词,希望她能看懂。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鹊桥仙》

我又想起那年冬天,我在船上,她在岸边。越州城外,衰草连天;越州城内,千万盏灯。

我以为以后还会相见,可是,再不会有以后。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满庭芳》

在会稽与她分离后,我回到了汴京。见到恩师,恩师说:“这么久没见,到处都在唱你的‘山抹微云’。”我还以为恩师在夸我,我说:“谢谢。”谁知道恩师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说:“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我分辩说:“某虽无识,还不至于如此,先生言重了。”恩师说:“‘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

以后,我再也不会听见老师骂我,我很想他。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见到他。

此后,秦观又先后被移送到横州(今广西横县)、雷州(今广东雷州)编管。几年间,他被削职、除名,一贬再贬,到最后已成为流放的罪犯。雷州,将是所有痛苦和思念的终结,将会是时间的终点。

好吧,你们已经看见了我的痛苦、我的不堪。好吧,让我把这首挽歌写完:

婴衅徙穷荒,茹哀与世辞。

官来录我橐,吏来验我尸。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

昔忝柱下史,通籍黄金闺。

奇祸一朝作,飘零至于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时。

修途缭山海,岂免从闍维。

荼毒复荼毒,彼苍那得知。

岁晚瘴江急,鸟兽鸣声悲。

空濛寒雨零,惨淡阴风吹。

殡宫生苍藓,纸钱挂空枝。

无人设薄奠,谁与饭黄缁。

亦无挽歌者,空有挽歌辞。

徽宗立,少游复宣德郎,放还。至藤州(今广西藤县),出游华光亭,为客道梦中长短句,索水欲饮,水至,笑视之而卒。

苏轼闻秦观死讯,将“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二句书在自己扇子上,以祭少游“高山流水之悲”,附跋语——“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少游,你的魂魄是否已经东归故乡?

少游,你的身体是否有地方埋葬?

你早已在我们的心底,融化开最柔软的地方,将你安葬。

斜阳已暮,杜鹃声声,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京华倦客周邦彦

写宋朝词人的时候,一直想把周邦彦绕过去,虽然我也姓周。读他的词,缺少那种皮肤轻微过电的感觉。我写诗人词人的状态很不健康——遇见喜欢的,寒毛根根直立,两眼烁烁放光,排比、通感、对偶、代入主角……怎么煽情怎么来;遇见没有欲望的,我就成了根软面条,怎么折腾自己都不能雄起,烟一根接一根地点,字一段一段地删,走出去呆若木鸡,状如夜鬼。

扯得有点儿远。我这样的青年读诗词并非为了考试,完全凭自觉自愿,所以语浅情深、一见如故的感觉对我很重要。周邦彦的词过于精整庄重,一眼望过去,那叫一个有文化,我这样的伪文学青年,也就失去了反复咀嚼的意兴。就像一个女人,晚礼服、水晶鞋,艳光四射得无可挑剔,可怎么看都像一个橱窗里的塑料人,相反一个穿牛仔裤、棉布衬衣、白帆布球鞋的邻家女孩,却能轻易击中我心。王世贞《艺苑卮言》云:“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这话总结得到位。

聒噪了半天没感觉,可还是在写他,没办法,周邦彦太有名了,只要谈论宋词,他就是座绕不过去的大山。北宋词性灵,南宋词技工,周邦彦就是北宋词风向南宋词风转变的枢纽。按叶嘉莹的说法——周邦彦正是一个“结北开南”的人物。后来的姜夔、张炎、周密、吴文英都是周邦彦的粉丝,在他们的词里都能读出周邦彦的痕迹。就连早年批评周邦彦“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的王国维,晚年也夸其是“词中老杜”。

周邦彦一生宦海浮沉,心态却是比较好,不像大多数为官的词人一样激越冲动。后人评其词风“浑厚和雅”,我看他的性格也是如此。可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宋史》说他“疏隽少俭,不为州里推重”,《东都事略》载其“性落魄不羁”。看来我们沉厚隐忍的美成同志,少年时也和柳永一样,是出没于秦楼楚馆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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