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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说: 我的唐宋兄弟:穿越千年的诗词人生      作者:金满

半山是懂得欣赏美女的,昭君的美不在容貌,而在“意态”,元帝见之,不能自持。可怜画师毛延寿当年画不出昭君气质,被妒火攻心的元帝一刀砍了。《明妃曲一》“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一联,借陈阿娇失宠于汉武帝指责君主对女子薄幸,这话宋皇帝勉强还能接受,可《明妃曲二》里“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一联却成了众矢之的。或谓“今之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于安石之意”,或谓“苟心不相知,臣可以叛其君,妻可以弃其夫乎?”历代选本皆不录《明妃曲二》大概也是有所忌讳。相信兄弟们也看出来了,王安石说“汉恩自浅胡自深”明显是指男女关系,无关君臣之义,可什么事情一旦牵扯到政治,指鹿为驴,指驴为马,又有什么奇怪的。

王安石存世的词只有二十余首,《桂枝香》是代表作: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杨湜《古今词话》云:“金陵怀古,诸公寄词于《桂枝香》,凡三十余首,独介甫最为绝唱。”金陵一直是亡国之都,历代“金陵怀古”的诗词很多,半山却能以开阔视野、博大胸襟压倒众人,难怪苏轼会见之叹曰:“此老乃野狐精也!”

王安石二次罢相后闲居金陵钟山,甘于清苦,《东轩笔录》载:

所居之地,四无人家,其宅仅蔽风雨,又不设垣墙,望之若逆旅之舍。有劝筑垣墙,辄不答。元丰末,荆公被疾,奏舍此宅为寺,有旨赐名“报宁”。既而荆公疾愈,税城中屋以居,竟不复造宅。

一个退休总理,将没有院墙的房子筑在荒郊野外,以为自己会病死便将家宅捐出,病好后租房度日,放在今日,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安石一生就算在政绩上无所建树,仅凭其人品,也当为后人景仰。

社会地位的改变影响了王安石的诗风,隐居后由写喜欢说理的政治诗,改为写抒发田园之乐的闲适诗。

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雪点平沙。

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

——《钟山晚步》

小雨轻风下落花满地,槿篱竹屋前村路逶迤……这样一幅脱俗清婉的雨后山村图,是半山洗净铅华后的闲适淡定。

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

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

——《南浦》

扁舟繁花,画桥斜阳,暗香是青衫少年曾经追寻的理想,斜阳是白发老人回顾一生的怅惘。

司马光执政后,新法尽废。公元1086年,闻免役法被废,王安石叹息:“亦罢至此乎?”忧愤而卒。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梅花》

落花残梦晏几道

初识小山,就是因为那句“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短短十字,就像一幅清丽闲婉的水墨丹青,描进了寂寥与落寞、往事与深情,承载了多少无尽之意,又埋藏着多少记忆心伤。于是,雪花落入掌心,牵机饮入愁肠,灵魂便被洞穿得千疮百孔,是一种甘愿的沉沦。

父亲晏殊是你身后的一个光环、一座高山,他是“太平宰相”,他是“北宋倚声家之初祖”。《蕙风词话未刊稿》说:“小山词从珠玉出,而成就不同,体貌各具。珠玉比花中之牡丹,小山其文杏乎?”叶嘉莹认为小晏词意境“实在远较乃父为狭隘而浅薄”。我却是站在夏敬观一边的,他将你父子二人比作南唐二主,说你的词“微痛纤悲”,“其造诣又过于父”。相对晏殊圆融闲婉的写作技巧,我更认同李煜、小山的真性情。南唐后主李煜经历亡国之痛,以斑斑血泪吐之为词;而你,儿时是相国公子,锦衣玉食、花团锦簇,长大后却落拓不遇、穷愁潦倒。这样的不幸融入一颗多情易感的赤子之心,丝丝缕缕纤微的悲痛化为文字,在时光的另一头,轻轻俘获一盏灯光下的心灵。

你的词里写了太多的儿女情长、离合悲欢。五岁的你就当众唱柳永的“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恼怒的父亲羞愧难当。他可看出来,你的一生注定要与歌女纠缠?

金鞭美少年,去跃青骢马。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生查子》

翩翩少年,裘马轻狂。梨花凋谢,那个秋千下等待的窈窕背影,可是你的初恋情人?

斗草阶前初见,穿针楼上曾逢。罗裙香露玉钗风。靓妆眉沁绿,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酒醒长恨锦屏空。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临江仙》

他们说我是活在回忆里的人,你不是我,又怎会明白。当一个人什么都不剩的时候,就只有回忆是自己的。那天,我记得是清明,花开草绿,一见倾心。很多事情,你动心了却未必会去要一个结果,我以为不会再有以后。乞巧节,穿针楼上我又看见了她,那晚的月光很好,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脸红。

我从未想过哪一天我会变成一个穷人,就像你不会去想终有一天自己会死。父亲死了,我就成了穷人。其实父亲不单留下了钱,也留下了门生故吏,昔日家中旧客,今日已是高官显贵。父亲还是不了解我,父亲说自己是“富贵闲人”,我的富贵却在骨里,我不会去找他们。黄庭坚是我哥们儿,我让他替我的《小山词》作序,丫的却在里头给我写人生鉴定:

晏叔原,临淄公之暮子也……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一作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我也看明白了,他说我有“四痴”:第一痴,说我不依傍权贵纯粹是拍马屁,我分明就是看不起他们,这些人早年哪个不来我家拜谒,老子自己就是权贵;第二痴,说我不做官样文章倒还靠谱,我不是谁的秘书,写那些假大空的口号文章作甚;第三痴……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黄庭坚你等着!花钱才是我的强项,理财嘛……我到现在还以为谷子是谷仓里长出来的;第四痴,看着是夸我,其实是骂我单细胞动物,简称——没脑子。

总结完得出结论,我就是个傻叉。王灼在《碧鸡漫志》里说我:“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你看,我的贵族气质一般人是学不来的,谁学谁傻叉。王灼为了让我的傻叉气质更加使人信服,把蔡京请我写词的事情都往里写:“蔡京重九、冬至日,遣客求长短句,欣然两为作《鹧鸪天》……竟无一语及蔡者。”我答应填词已经是很给面子,难不成还要替他歌功颂德?别说他缺德,就是有德的苏大胡子来找我,遇见我心情不爽,一样不见。

苏轼推行慢词,而我却更喜欢小令,慢词字太多,写起来多累。黄庭坚和苏轼交情不错,那天领着大胡子来见我,也许是想向我宣传下慢词的好处。赶巧那天我心情不爽——换你领着老婆孩子连喝几天稀粥,心情也好不了。再说了,稀粥咸菜的,让大胡子看见多没面子。我往嘴唇上抹点猪油,跺着方步晃出去,找个借口把大胡子打发走了。后来不知道哪个孙子,添油加醋把这事编了故事。

《研北杂志》载:“元祐间,叔原以长短句行,苏子瞻因黄鲁直欲见之,则谢曰:‘今政事半吾家旧客,亦未暇见也。’”

我再缺心眼也不会狂到这种地步吧,这都是小人得志干的庸俗事。政事堂中一大半是我家旧客,地球人都知道,还用得着我到处显摆?我好歹也是有天然贵族气质的小山。

昨日我又去看了重病的陈君龙。沈廉叔已经躺在坟墓里,坟头上的草,一寸寸地长,他再不能和我聊聊以往那些诗酒燕笑的日子,聊聊那几个歌女。小莲、小鸿、小、小云,这些名字就像一个个毫无意义的符号,隔着千年的云烟,你们又怎能看清这些符号背后隐藏的如花笑靥、似水华年。故人已逝,那些狂篇醉句,也随着美人流落人间。这人世的悲欢离合,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我又想起了怀抱琵琶的小,想起了那一曲曲清歌。那个穿着两重用心字香熏过罗衣的歌女,才是最懂我的人。每一段光阴都会成为往事,每一场繁华都会归于落寞,彩云易散琉璃碎,我只剩下回忆。

醉别西楼醒不记,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斜月半窗还少睡,画屏闲展吴山翠。

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

——《蝶恋花》

你们失眠的时候都会干些什么?我一直在写梦,我知道,我用了太多的“梦”字,可这首词里我没有用,因为我在失眠。斜月过窗,映照着屏风上的翠峰,我又在想那些离合聚散的事。有时候想得多了,就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小也许并不存在,直到我又遇见了她。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秦楼楚馆,本不是我再该去的地方,倒不是我清高了,实在是囊中羞涩,这些高档娱乐场所,我已消费不起。就凭我开封府推官的俸禄,想吃顿饱饭还得来回合计。可我还是去了,我很庆幸,我遇见了小,她还是流落到了这种地方。目光交错,我依旧穿着以前那件青衫,已经洗得泛白,上边点点酒痕,一切恍如昨日……最爱劝我酒的就是小,杯杯玉盏捧过来,我一杯杯地喝。醉眼蒙胧。佳人舞低明月,歌尽清风……无数次,我反复想象与小重逢的场景,而今,相顾无言。

“公子,我再替你舞一曲吧。”

“公子,你再饮一杯吧。”

“公子,天就要亮了……”

一盏银灯映亮她的脸,泪流满面。

所有的骄傲灰飞烟灭,所有的记忆铺天盖地,所有的坚持都成为一种讽刺。我后悔没去考取功名,我后悔没去拜谒求官,我后悔自己的清高孤傲。她就在眼前,只要一些银两,就可以将她赎走。以往视为粪土的东西,竟可以换来自由、尊严、爱情,甚至一切的一切。

天亮了,我该走了,我所有的钱,只够留宿一晚。

那晚以后,我再未去找小,我的梦里,又多了一些内容。

我是个生活在往事与梦里的人。

秋千院落重帘幕,彩笔闲来题绣户。墙头丹杏雨余花,门外绿杨风后絮。

朝云信断知何处?应作襄王春梦去。紫骝认得旧游踪,嘶过画桥东畔路。

——《木兰花》

人总是会老,人老了就会喜欢追寻以往的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曾经年轻。还是那座院子,秋千闲落,帘幕低垂,杏雨余花,风柳残絮,我的那些花儿,如今流落何方……

一蓑烟雨苏东坡

如果将北宋词坛比作江湖,那柳永会是李寻欢,秦观会是花满楼,林逋会是黄药师……

而苏轼,无疑会是一代宗师张三丰,纵横捭阖,武林至尊,万人景仰。

咔嚓!一道闪电撕裂夜幕,苏府传出婴儿清亮的啼哭。一时满室生香,仙鹤围绕苏府上下翻飞,灵芝长满床前屋后,琉璃宝光亮彻四川眉山的天宇。哇!天这么大的祥瑞,撒花——

“你做啥子?趴地上念阿弥陀佛?滚去打水!你当是佛祖转世啊!”

“你又做啥子?跪地上念上帝保佑?爬去劈柴!你当是耶稣诞生啊!”

“日你先人,这是我儿子苏轼出生了,没见过大场面的奴才。”

苏洵满意地摸摸胡子,踱着方步往书房逶迤而去,准备赋诗一首,普天同庆。

我叫苏轼。你先别瞪眼珠子,我还小,还没有出名。蹲门口玩泥巴的是我弟弟苏辙。我老子苏洵正在书房里悬梁刺股,我知道,他是想出名。

苏辙曾在我的墓碑上写我小时候“学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说实话,我是被逼的。我老子读书都读魔怔了,每次他进书房,我和苏辙就得跟着进去。我清纯美好的童年时光、少年岁月,就在我们仨摇头晃脑背书的声音里唰唰唰地过去了。

十八岁那年,我和王弗成婚。我们是先结婚再恋爱,说得时髦点,王弗是我的初恋。你不用拿鄙夷的眼神看我,包办婚姻也会有爱情。王弗虽比我小了两岁,在为人处世方面却比我懂事得多。后来我每次见客人,都让王弗在屏风后听,要拿主意的时候我就借口WC,去听我老婆的意见。有时候去的次数多了点,客人很替我的前列腺担心。

婚后第三年,我爹带着我和苏辙进京赶考。读那么多书为什么,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我写了篇《刑赏忠厚之至论》,后来主考官欧阳修跑来问我,我引用的“尧刑宽赏厚”的典故出自哪里,其实我在考试的时候很紧张,这个典故说的是周公的事,我给记错了。我回答:“想当然耳。”欧阳修乐了。

欧阳修真的不错,那次考试,我和弟弟都榜上有名,我中的还是第二名。没能高兴多久,收到老家的信,母亲去世。我必须回去。

丁忧三年后,全家从眉山搬到了京城。我通过了“三年京察”的中制科考试,之后便开始当官,大理评事、判官、直史馆。你别以为我换了这么多岗位,时间就过去了很久,其实这也就是六七年的事。那几年,我很伤心。老婆死了,爹也死了。

王弗死的那年,我们结婚十一年,她才二十七岁。以后再不会有人躲在屏风后头给我出主意,再不会有人怀疑我的泌尿系统有问题。她常说我看谁都是好人,她不在了,谁再叮嘱我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我爹虽然剥夺了我童年游戏的时光,可我并不恨他,我想念他陪着我和弟弟背书的那些日子。

回到眉山,按我爹的遗嘱,将王弗葬在我母亲的墓旁。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去他们的坟上坐很久。我不想说话,我开始种树。三万棵松树。有这么多的树陪着,他们该不会太寂寞了吧。

三万棵松树,我种了三年。王弗的堂妹王闰之,陪了我三年。我娶了她。

回到京城,我依旧干我原来的差事。可很多事情,已不一样了。

王安石在推行新法,皇上也很支持他。我也赞成新法,有破才有立,我只觉得他们进行得太激烈了,这样的改革会让时局动荡,受苦的还是百姓。我和老师欧阳修都曾上书反对。本只是政见不同,可这样的争论,慢慢变成了权力的争夺。老师被贬出京城,朝堂已成是非之地。我上书请求外调。

这一去,就是十年。闰之待苏迈很好,他会不会和我一样地经常想起他的母亲。那时候他还很小,应该是记不住很多事情。十年没有返乡了,我种的那些松树,该是长满山冈了吧。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

在杭州任通判的时候,王闰之居然替我买了个聪明伶俐的丫环,叫朝云。女人啊,我真是捉摸不透。

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太守的那年中秋,我突然很想苏辙,我喝了很多的酒。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水调歌头》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直到收到苏辙的信。

皇甫遵到湖州(今浙江湖州)来拿我时,我老婆王闰之怕得要死,号啕大哭。其实我也很怕,很多人想我死,这次去京都我也许就回不来了。可我不能让她看出来,我不想让她太伤心。

我说:杨朴被捉的时候,他乡下老婆都有诗送别,你就不能写首诗送我啊。

看见她笑了,我也可以放心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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