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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黄庭坚蜀中交游与文学创作(6)

小说: 宋代文人的巴蜀情怀      作者:花志红 彭敏 李芳

余观砥柱之屹中流,阅颓波之东注,有似乎君子、士大夫立于世道之风波,可以迁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不以千乘之利夺其大节,则可以不为此石羞矣。营丘王蕃观复,居今而好古,抱质而学文,可望以立不易方,人不知而不愠者也,故书《砥柱铭》遗之。

黔州学子陈斌老是位悟性极高的青年,在指导其诗文创作的同时,黄庭坚以《论语》“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勉励他,望其日益进取。其《与斌老书》云:

斌老:夏热,想侍奉吉庆,别来极奉思也。即日必在孙逢原会学处,此老人勤学稳实,依之为有理,然常须自存心,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如相聚终日,作无义语及无益事,切自儆戒,勿为所党。可惜少年才器可致远大,一堕此朋中,如入鲍鱼之肆,十年尚有其臭也。

黄庭坚生活的北宋后期,是理学形成的时期,他深受理学影响,并在其诗文中反映出来。在他蜀中诗文中,有多篇谈及修身养性,在思想内容上与理学思潮形成交流共鸣。如《次韵杨明叔四首并序》(其二):

道常无一物,学要反三隅。

喜与嗔同本,嗔时喜自俱。

心随物作宰,人谓我非夫。

利用兼精义,还成到岸桴。

诗谈儒家的治心养性,又圆融了佛、道的思想。黄庭坚告诫杨明叔悟道要求本,要精义入神,学以致用;只有识得本性,方能无喜亦无忧,希望杨明叔不失本心,做一个心不随物转的大丈夫。

禅宗是中国士大夫化了的佛教,到北宋更是蔚然成一大宗。黄庭坚生长于江西分宁,那里是禅宗杨歧、黄龙两派的盛行之地,黄庭坚深受禅宗影响。聪颖异常的黄庭坚自幼即博览儒释道典籍,好学深思。他同黄龙派第二代传人祖心禅师及其弟子死心等人皆关系密切,参修佛法,常以“在家僧”自称。经过长时期的思想抉择,他于元丰七年(1084年)在泗州僧伽塔写下《发愿文》,忏悔发愿,持守戒律,正式把佛教作为自己的心灵归依。宋代的思潮是“三教合一”,“处在新儒家以儒融佛与佛教会通儒学的时代思潮之中,黄庭坚吸收了佛禅心性修行的内容来改造儒学,强调把道德伦理落实、内化到心性修养上。同时,他着重以佛教的视角去理解庄子‘逍遥’、‘齐物’之说,使之与佛教的般若思想统一,整合成一种无累于物、心不执著、万物一家、与道合一的心灵自由解脱境界”。

入蜀后,黄庭坚对佛法有了更为澄澈的感悟,其《与死心道人》叙述了自己打破疑团的过程,并对悟新长老充满感激:

往日常蒙苦口提撕,常如醉梦,依稀在光影中,今日昭然,明日昧然,盖疑情不尽,命根不断,故望涯而退耳。谪官在黔州,道中昼卧,觉来忽然廓尔。寻思平生被天下老和尚谩了多少,惟有死心道人不相背,乃是第一慈悲。

在其诗中,多将儒、道思想与佛学观点融和,通过妙趣横生的诗境表达自己的人生感悟。如其《次韵黄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二):

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

时从物外赏,自益酒中味。

斫枯蚁改穴,扫箨笋迸地。

万籁寂中生,乃知风雨至。

如前文所述,黄庭坚在戎州与画家黄斌老一见如故,成为知己。元符二年(1099年)夏天,黄斌老病起,独游家中东园,写诗二首以示黄庭坚,黄庭坚次韵酬答。诗人以一种悟道后的安乐心境去观赏自然美和体悟人生的真谛:主人的心情安详愉悦,园中的花草竹木都弥漫着和平快乐的气氛。对着小园美丽幽静的景色,酌酒而饮,已自饶有兴味,更何况摆脱尘劳的干扰,以超然世外的眼光来观赏这些景物,当然定会获得更多更深的体验,从而大大加重加浓这从饮酒中得到的趣味。不是吗?砍去草木的枯株,蚂蚁失去荫庇,你会发现那往日的蚁穴改变了出口;扫去陨落地上的笋壳,又会看到竹笋从地里冒出来。这时,你回过头来,醒悟地倾听,园中先前寂寞的万物都在同时发声。静中有动,见微知著,原来是大自然传来信息,飞潜动植和你这游赏者都同样感觉到:大风雨要来了。在平易干净的语句中,不着痕迹地嵌入庄、禅语典,把对自然的审美观照与庄、禅的心物观念融而为一,使人一读不能释,久思味愈长。黄庭坚《又答斌老病愈遣闷二首》(之二)也是阐发理趣禅意的佳作:

风生高竹凉,雨送新荷气。

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

一挥四百病,智刃有余地。

病来每厌客,今乃思客至。

诗仍从黄斌老病起游园写起:林梢高竹微微摇动,股股清风飒然而至,扑颊生凉;细雨滴打小池新荷,阵阵清香暗里袭来,沁人心脾。鱼儿在水中从容游动,自由自在,好似脱离尘网羁绊的高人逸士,无拘无束,悠然自得。鸟儿在树上嘤嘤和鸣,如仙乐飘荡,把人带入那坐禅入定般轻安寂静的境界。用智慧之剑破烦恼之贼,所向披靡;轻轻一挥,那缠绕人身的四百病全都消失。前时,多虑成病,脑热心烦,不想见客,而今心定神安,思清意明,却渴望着与友人接谈。和《次韵黄斌老病起独游东园二首》(其二)一样,此诗也不露痕迹地融入了前人诗句和佛、道典故,以极独特而又极概括、极精深而又极宽泛的意象,典型地显现了黄庭坚居戎期间以智刃破烦恼,以无诤三昧脱除忧患的超然心态。

其《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八)所描述的“虚心观万物,险易极变态。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也是借诗表达自己体道的感悟,他认为善于观的人,能够穿越纷繁复杂的表象,看到事物的本性。

3.关怀时事,讽喻现实

黄庭坚虽然反对用诗歌直接参与政治斗争或人事纠纷,并对苏轼那种“讪谤怒骂”、锋芒毕露的创作持批评的态度,但他却并不否认文学与现实政治之间的密切关系。和苏轼一样,黄庭坚虽仕途坎坷,历经磨难,但忧国爱民的情怀始终伴其一生。其蜀中诗歌中也有一部分关心时事,讽喻现实政治的作品。其《次韵文少激推官祈雨有感》在称赞关爱百姓的文少激的同时,也表达了对时政的关心。诗云:

穷儒忧乐与民同,何况朱轮职劝农。

终日齑盐供一饭,几时肤寸冒千峰。

未须丘垤占鸣鹤,只要朝廷起卧龙。

从此滂沱遍枯槁,爱民天子似仁宗。

黄庭坚称颂文少激与民同忧乐、共患难、祈雨安民的举动,希望新登位的徽宗也像当年的仁宗一样,起用真正的贤臣,仁民爱物,拯救苦难中的黎民百姓,做一个爱民天子。在其《次韵文少激甘露降太守居桃叶丘》一诗中,写文少激祈雨成功,戎州普降甘露,是“金茎甘露荐斋房,润及边城草木香。蕡实叶间天与味,成蹊枝上月翻光”,边城草木重获生机,丰收在望。由此,诗人联想到时政,希望徽宗践位后,政局有大的转机,使自己的命运也得到改变:“群心爱戴葵倾日,万事驱除叶陨霜。玉烛时和君会否,旧臣重叠起南荒。”

在《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其五,黄庭坚用“幽州已投斧柯,崇山更用忧何?且喜龚邹冠豸,又闻张董上坡”的诗句了反映了元符三年,徽宗继位,时神宗皇后后向氏掌权,贬斥新党起用旧党,局势向利于旧党的方向转变的政局,抒发了内心的喜悦之情。出于诗人的敏感,很快黄庭坚就表现出对政局的不乐观,在其写于出川之际的诗歌中就表达了自己对政局的隐忧。其《戏题巫山县用杜子美韵》作于出川东归途经巫山县之时。诗云:

巴俗深留客,吴侬但忆归。

直知难共语,不是故相违。

东县闻铜臭,江陵换夹衣。

丁宁巫峡雨,慎莫暗朝晖。

诗抒写了遇敕东归的喜悦和千里归乡的急迫之情,对六年来巴蜀人的深情厚谊充满感激。结句“丁宁巫峡雨,慎莫暗朝晖”借自然界的阴晴暗寓自己对政治风云的担忧。其送别祖元大师的《元师自荣州来追送余于泸之江安绵水驿因复用旧所赋此君轩韵赠之并简元师从弟周彦公》一诗,也表达了类似的情感:“岁行辛巳建中年,诸公起废自林泉。王师侧闻陛下圣,抱琴欲奏《南风》弦。孤臣蒙恩已三命,望尧如日开金镜。但忧衰疾不敢前,眼前黑花耳闻磐。岂如道人山绕门,开轩友此岁寒君……”回首往事,黄庭坚对动荡起伏的政治生涯感慨万千,他由衷赞美徽宗的圣明,对新政既寄予厚望,同时又不无担忧,起用之际已渴望归隐山林,故有“岂如道人山绕门,开轩友此岁寒君”之叹。黄庭坚对时事的关心还集中体现在对蜀中贤良官员的称赞上。如《赠黔南贾使君》:

绿发将军领百蛮,横戈得句一开颜。

少年圯下传书客,老去空同问道山。

春入莺花空自笑,秋成梨枣为谁攀。

何时定作风光主,待得征西鼓吹还。

从诗的首句可知,贾使君是一位少年将军,也是一位统领苗族、土家族战士的首领,诗以西汉名将张良比之,盛赞其年轻有为。诗以“何时定作风光主,待得征西鼓吹还”作结,祝愿贾使君征西凯旋,早日建功立业。再如其《与黔张茂宗》一诗:

静居门巷似乌衣,文采风流众所归。

别乘同来二千石,化民曾寄十三徽。

寒香亭下方遗爱,吏隐堂中已息机。

暂与计司参婉画,百城官吏借光辉。

此诗作于诗人离黔赴戎之际,对文采风流、爱护百姓的张茂宗极尽赞美之辞。诗盛赞张茂宗的品德、文章为四方之士所仰慕,表彰其在黔州以礼乐教化百姓的政绩,对其为官能体恤黎民百姓而忘却个人功名勋业的品德予以赞赏,称赞其辅助长官谋划事务之能力可以为地方官吏的楷模。其《送曹黔南口号》作于黔中送别曹谱之际,也是称赞蜀中贤良官员的诗歌:

摩围山色醉今朝,试问归程指斗杓。

荔枝阴成棠棣爱,竹枝歌是去思谣。

阳关一曲悲红袖,巫峡千波怨画桡。

归去天心承雨露,双鱼来报旧宾僚。

诗首先称颂曹谱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深得当地人民拥戴和厚爱,然后抒发依依惜别之情,最后祝福曹谱此去能得到朝廷重用,并希望朋友捷报来报黔州旧宾僚。全诗将歌颂、惜别和祝福等复杂感情融于其中,含蓄委婉,情真意切。

蜀中时期黄庭坚虽然没有如其在叶县、太和县时所作的《流民图》、《虎号南山》等指切时弊、感情愤激的诗,仍有一些讽喻现实的诗歌。其《蚁蝶图》借题画而抒怀,虽然没有一字评论,但所描绘的景象实为现实政治的写照,饱含了作者的爱憎之情,是一首杰出的政治讽刺诗。诗云:

蝴蝶双飞得意,偶然毕命网罗。

群蚁争收坠翼,策勋归去南柯。

诗以蝴蝶喻失势的旧党人物,以蜘蛛结网,喻当权者的迫害,以群蚁喻坐收渔利的新党小人。“蝴蝶双飞得意”之际,不知不觉中撞到蛛网上,送掉了性命,忽生忽死,忽喜忽悲,这正是北宋政局反复无常的真实写照。群蚁争相收拾从蛛网上坠下的蝴蝶的残翼,策勋记功互相庆贺,然而这一切不过是南柯一梦而已。通过对“蝴蝶”遭遇和“群蚁”丑态的描写,暗寓了诗人对北宋党争中政局变幻的慨叹,表达了对纷争不已、血雨腥风的官场斗争的极度厌恶,并由“南柯”太守的典故传达出自己对人生富贵和功名的鄙夷。其“经术貂蝉续狗尾,文章瓦釜作雷鸣”(《再次韵兼简履中南玉》其三)、“文章藻鉴随时去,人物权衡逐势低”(《次韵奉答文少激纪赠二首》其二)等诗句,也表达了对黑暗政局的批判,对势力小人的鄙夷。

黄庭坚任地方官时以勤政爱民著称,被贬黔州后仍然关心世事,与民众休戚与共。从其给杨皓的书信中(《与明叔少府书》),足可见蜀中时期的黄庭坚是“位卑未敢忘忧国”,其忧国爱民的情怀一如既往。书云:

昨晚自江濒归,见一病人卧王道亨篱外石上,恐其即冻死,令人扶持到寺门,与粥药。问得乃是双井旁小户,自荆南受雇,为南雄州客邓四郎、马二郎担重担子来至此。见渠病,遂抑令押辞退状弃下。马、邓二客现在北门外大店安下,还可指挥弓手问此二人,责令收养此病夫否?或不欲自行,即欲县中投一勾干人状,并乞人取口词耳。

此信记叙了黄庭坚冬日夜晚救助落难挑夫之事。时杨皓在黔州任县尉,故黄庭坚希望杨皓过问此事,给因病被辞退的挑夫讨回公道。又一书云:

昨来过石跪桥,见铺桥面极不如法,直木皆藏旁近人家,而用旧桥面朽木铺衬,一有土则无从点检,经大雨又当坏。公及东玉可挪工夫亲临之。不躬不亲,众民不信,不其然乎?

4.歌咏亲情、友情

黄庭坚一生以仁爱为思想核心,又以“孝友忠信”素称,吟唱亲情友情是其诗词一以贯之的主题。在其蜀中诗词中更是洋溢着浓郁的亲情、友情。

如前文所述,黄庭坚兄弟六人,他与长兄黄大临、弟黄叔达感情最为深厚。黄庭坚被贬黔州,黄大临亲送至贬所摩围山下,淹留数月,方才告别。黄大临离黔东归时,黄庭坚以诗《和答元明黔南赠别》挥泪送别兄长:

万里相看忘逆旅,三声清泪落离觞。

朝云往日攀天梦,夜雨何时对榻凉?

急雪脊令相并影,惊风鸿雁不成行。

归舟天际常回首,从此频书慰断肠。

万里之行,异乡客舍,由于与贤兄同行同止,几乎忘记此身还在客舍之中;而今,在使人“泪沾裳”的猿啼之中,泪水已落在离别的酒杯之中。往日“攀天”(致君尧舜)的理想已成一梦,而今日即便是对床而卧、同听夜雨、一枕清凉的自由平民生活亦不可复得!急雪狂飞,两只脊令形影相依,但却终于要被吹散了;惊风乍起,鸿雁在天空中被吹乱了行列。当你的归舟行至天边,长兄您一定会经常回头西望吧!从此之后,只能多多寄信,互相安慰这断肠之苦了!诗人以精炼之笔深情地概括了长兄万里相送,而今痛苦离别的全过程,字里行间充斥着兄弟患难相依的笃厚深情,寄慨遥深,令人涵咏不尽。黄庭坚蜀中写给弟弟黄叔达的诗词最多。如其《谒金门·戏赠知命弟》:

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兄弟灯前家万里,相看如梦寐。

君似成蹊桃李,入我草堂松桂。莫怨岁寒无气味,余生今已矣!

绍圣二年(1095年)秋天,黄叔达带着家小护送黄庭坚儿子黄相及其生母,乘船从芜湖动身,于第二年(1096年)五月才到黔州,黄庭坚以词记叙了此事。从芜湖到黔州,旅途的遥远、艰辛可以想见。但诗人惜墨如金,只用了“山又水,行尽吴头楚尾”九字,千里旅途,囊括一尽。兄弟灯前相聚,多么温馨,然而在青灯古佛的开元寺内,在这被贬逐的异乡,想到家在万里之外的芜湖,又怎能有欢愉!兄弟俩久久地互相注视,在昏黄的灯光中,真觉得是在梦中一般!是欣慰、怅惘,还是喜悦、悲伤?下片由兄弟相聚转为劝慰弟弟。黄庭坚由衷称赞弟弟像硕果累累的桃李,是来到其寒族之家的高松、金桂。黄叔达是一不拘时俗的豪士,因腿瘸未仕,不能一展所学,内心的不平可想而知,所以庭坚安慰他“莫怨岁寒无气味”,有你这样的弟弟,“余生今已矣”。词虽短而情味悠长,不仅记录了弟弟千里来黔州相聚的史实,抒发了兄弟间的骨肉情深,亦流露出对“岁寒”的无限感慨。

黄叔达善诗文,生性狂放,落魄不羁,不喜静居,尤好出游,其在蜀期间,也时与黄庭坚分离,为此,黄庭坚写下好几首盼其早归之词。如《南乡子》(其一):

招唤欲千回,暂得樽前笑口开。万水千山还去么,悠哉,酒向黄花欲醉谁?

顾影且徘徊,立到斜风细雨吹。见我未衰容易去,还来,不道年年即渐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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