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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黄庭坚蜀中交游与文学创作(5)

小说: 宋代文人的巴蜀情怀      作者:花志红 彭敏 李芳

第二首开头两句也嵌入了地名。一百八盘指山路,层崖叠嶂的山,斗折蛇行的路,盘来绕去,直入云霄,故云“浮云一百八盘萦”。浮云萦绕山路,也笼罩着行人,去路迷茫,平添惆怅。“落日四十八渡明”,与上句相对称,一写山,一写水,一写高处,一写低处。山路难攀,水路难涉。四十八渡:因山势回互、岸谷曲折,水流其中,亦纠盘诘屈,形成许多渡头,行人只得一个一个渡口涉过。夕阳把余晖投射到一个一个渡头、水面,高高低低,忽明忽暗,也像行人的心情。天色已晚,必然有“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的情况。常人到此,瞻前顾后,谁能不愁肠寸断呢?黄庭坚不是没有痛苦、哀愁,只是善于排解而已。接下来两句,和前面一首一样,表现开朗心胸:“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这里虽然荒凉,同样是帝王统辖之域。既然“四海一家”,所有的百姓也就是“弟兄”。“弟兄”般的百姓,可以在这里生活,个人贬谪到此,又有什么不能活下去呢?刚劲之气溢于言表,显示出他不为困厄所累的旷达情怀,这是他的明志之作,也奠定了他黔州诗词创作的思想基调。

黄庭坚同期还仿李白口气写了另一组竹枝词《梦李白诵竹枝词三叠》,该诗序称:“予既作竹枝词,夜宿歌罗蜂(今湖北恩施县西南),梦李白相见于山间曰:‘予往谪夜郎,于此闻杜鹃,作竹枝词三叠,世传之不?’子细忆集中无有,请三诵乃得之。”

其一

一声望帝花片飞,万里明妃雪打围。

马上胡儿那解听,琵琶应道不如归。

其二

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

杜鹃无血可续泪,何日金鸡赦九州。

其三

命轻人鮓甕头船,日瘦鬼门关外天。

北人堕泪南人笑,青壁无梯闻杜鹃。

这三首竹枝词,托名李自所诵,实则黄庭坚自己所作。三首诗都借用了蜀地古老的神话传说,不仅写出了蜀道“竹竿坡面蛇倒退,摩围山腰胡孙愁”的艰险,更抒写了诗人羁旅他乡“杜鹃无血可续泪”的凄苦,渴望早日“金鸡赦九州”,离开这蛮荒偏僻绝险之地。诗歌情调低沉凄凉,与前一组“竹枝词”的旷达情怀相去甚远。在到达黔州后,黄庭坚又写了两首《竹枝词》。

其一

三峡猿声泪欲流,夔州竹枝解人愁。

渠侬自有回天力,不学垂杨绕指柔。

其二

塞上柳枝且莫歌,夔州《竹枝》奈愁何?

虚心相待莫相误,岁寒望君一来过。

诗一回忆了入蜀之旅的险绝凄苦和对夔州“竹枝词”的喜爱,并化用晋人刘琨《重赠卢湛》“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诗句明志:即使社会政治再险恶,也绝不违心做随波逐流的人。诗二以夔州《竹枝》与塞上柳枝相比,感慨“竹枝词”能解人愁,给贬谪他乡的诗人莫大的安慰,同时表现出对真挚友情的渴盼。黄庭坚黔州“竹枝词”记叙了入蜀的艰辛,抒写了其不为困厄所累的谪居情怀,感情真挚,自然清新,颇具民歌风味,与其入蜀前的“竹枝词”迥异。黄庭坚在贬所积极向当地民歌学习进行诗歌创作,正表现出其随缘自适的情怀和诗歌艺术上的创新精神。

《黔南道中行记》是黄庭坚记叙入蜀经历的散文名篇。黄庭坚用优美的文字记录了沿途的山水景物,叙述了同元明长兄一道泊舟下牢关、寻下游洞、游览黄牛庙的经历,沿途品茗听琴,怡然自得,全无贬谪意,展现出与“鬼门关外莫言远,四海一家皆弟兄”相同的达观情怀:

绍圣二年三月辛亥,次下牢关。同伯氏元明、巫山尉辛纮尧夫,傍崖寻三游洞。绕行竹间二百许步,得僧舍,号大悲院。……过大悲,遵微行高下二里许,至三游洞。一径栈阁绕山腹,下视深溪悚人,一径穿山腹甚暗,出洞乃明洞中略可容百人,有石乳,久乃一滴。中有空处,深二丈余,可立。……日中乃至虾蟆碚,从舟中望之,颐颔口吻,甚类虾蟆也。予从元明寻泉源,入洞中,石气清寒,流泉激激,泉中出石,腰骨若蛇龙纠结之状。洞中有崩石,平阔可容数人宴坐也。水流循虾蟆背垂鼻口间,乃入江耳。泉味亦不极甘,但冷熨人齿,亦其源深来远故耶。壬子之夕宿黄牛峡,明日丑,舟人以豚酒享黄牛神,两舟人饮福皆醉。长年三老请少驻,乃得同元明、尧夫曳杖清樾间,观欧阳文忠公诗及苏子瞻记丁元珍梦中事,观双耳石马……

黄庭坚记叙入蜀经历的诗歌抒写自我情感比较内敛含蓄和克制冷静,与诗相比,其叙写入蜀经历的词在抒发个人情感时极为袒露和激烈。绍圣二年(1095年)三月黄庭坚入蜀赴黔州途径夔州巫山县时作《减字木兰花·登巫山县楼作》词二首:

其一

襄王梦里,草绿烟深何处是。宋玉台头,暮雨朝云几许愁。

飞花漫漫,不管羁人肠欲断。春水茫茫,欲渡南陵更断肠。

词的上片借巫峡神女美妙的神话故事渲染词人投荒万里的愁苦。下片则直抒心怀,面对漫天的飞花,波涛浩茫的江水和眼前将要攀度的曲如羊肠的南陵山,词人不禁感到愁肠欲断。词作即景生情,用“愁”、“羁人”、“肠欲断”、“茫茫”、“更断肠”等词直白地表达了作者伤感绝望之情,传达出对贬谪的不满和忧愤。

其二

使君那里,千骑尘中依约是。拂我眉头,无处重寻庾信愁。

山云弥漫,夹道旌旗联复断,万事茫茫,分付澄波与烂肠。

词序云:“距施州二十里,张仲谋遣骑相迎,因送所和乐府来,且约近郊相见,复用前韵先往。”贬谪途中有老友张仲谋遣骑相迎,黄庭坚甚感欣慰,“拂我眉头,无处重寻庾信愁”。然而,贬谪生涯是“山云弥漫”,“万事茫茫”,其中的悲苦与谁诉说?唯有付与江水,深埋心中。黄庭坚自幼就体弱多病,以致二十余岁就有白发,晚年更是为眩晕、目疾等病所苦。衰残之年无辜被贬到蛮荒偏僻绝险之地,对其身心都是一大打击和考验。面对人生中的第一次贬谪和现实生活的沉重打击,黄庭坚表现出超乎常人的放旷超脱,以不为困厄所累、随缘自适的情怀来化解被贬的愁苦,有达观自适的一面,同时,前尘茫茫,生死不测,人世的沧桑,仕途的坎坷以及对亲人的牵挂总是让他难以释怀,又不免生发“万里投荒,一身吊影”的悲苦与凄凉。这在《醉蓬莱·对朝云叆叇》一词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对朝云叆叇,暮雨霏微,乱峰相倚。巫峡高唐,锁楚宫朱翠。画戟移春,靓妆迎马,向一川都会。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

尽道黔南,去天尺五,望极神州,万里烟水。樽酒公堂,有中朝佳士。荔颊红深,麝脐香满,醉舞裀歌袂。杜宇声声,催人到晓,不如归是。

上阕先从写景着笔。“对朝云”五句写长江巫峡之景。朝云暮雨,烟雾氤氲,微露云端的乱峰互相偎倚,不禁使人联想起“旦为朝云,暮为行雨”的巫山神女,产生“巫峡高唐,锁楚宫朱翠”的美妙想象。“画戟”三句写行程中先水路后陆路的所见所感。随着船的行进,怡人的春色一一移来眼底;舍舟登陆,绚丽的景物似在迎接我这骑马的远方来客。“向一川都会”更是气势恢弘,连绵的巫山,奔流的江水一直延伸向平川的都会,展现了无限广阔的空间。然而,这奇景、美景使人产生的新鲜感、亲切感,都无法抹去心头的孤独屈辱之情,故而笔锋一转:“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成何欢意!”

下阕“尽道”二句,以“去天尺五”极写黔南山势之险峻。“望极”二句,与前面“万里投荒”相应照,词人登上峰顶,极目眺望故乡,然所见唯“万重烟水”,一派茫然和失落。“樽酒”五句,具写至黔之后,州郡官员在官署设宴,盛妆的伎女以轻歌妙舞佐酒的盛况,而以一“醉”字概写此时自己的情与态。然而这一“醉”只是暂时地麻木了自己痛苦的心灵,故结拍又一陡转:那彻夜的鹃啼,一声声在催促自己:“不如归去。”词中尽力铺写美景乐事,也表露出自己曾有过短暂的欢娱,但景愈美,事愈乐,愈反衬出心灵创伤的难以平复。短暂的欢娱,更衬托出骨子里的郁愤之深。在与亲友的信中,黄庭坚亦多次写到“万里投荒,一身吊影”,此可谓是黄庭坚被贬入蜀时最形象的写照。

黄庭坚在蜀中的诗歌创作与现实政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也避免用诗直接表现迁谪的苦难生活,多用诗歌抒写个人情性和追求“诗之美”。其叙写谪居生活的诗歌主要集中在组诗《谪居黔南十首》中。《谪居黔南十首》是一组较为特别的诗歌,黄庭坚用白居易大篇裁为绝句,诗中改易数字而成。由于诗歌融入了黄庭坚真切的情感体验,也有他诗艺上的创新,历来都把《谪居黔南十首》视为黄庭坚的创作。《谪居黔南十首》有着较为丰厚的内涵,真实反映了黄庭坚的谪居生活,对其复杂矛盾的谪居心景表现得尤为真切。一生偏重亲情、友情的黄庭坚,用诗抒发贬居生活的孤单寂寞和渴望与亲人团聚的故园之思:“冷淡病心情,暄和好时节。故园音信断,远郡亲宾绝”(其三);“相望六千里,天地隔江山。十书九不到,何用一开颜。”(其一)他乡春天的动人景象,更让诗人触景生情,遏止不住浓浓的乡愁:“啧啧雀引雏,梢梢笋成竹。时物感人情,忆我故乡曲。”(其七)慨叹人生易老,企盼早日遇赦也是黄庭坚谪居情怀的重要内容:“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其六);“病人多梦医,囚人多梦赦。如何春来梦,合眼到乡社。”(其十)与诗相比,蜀中黄庭坚的词以抒写谪居情怀为主要内容,其《定风波·次高左藏使君韵》当为此类词的代表作: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几人黄菊上华颠?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风流犹拍古人肩。

重阳之日,黔守高左藏宴请将吏,赋诗为乐,此首词为黄庭坚即席次韵之作。天雨如漏,屋居似船,既写出了平居生活的苦况,也写出低沉压抑的政治处境,既是写实,更是抒怀。“及至”二字一转,点出重阳之会,切入正题,“鬼门关外蜀江前”叙说聚会的地理环境,也影射作者当时处境的险恶。下片承“催醉“展开,极写老当益壮、其志弥坚的傲岸气度。身临险地,而能畅饮高吟自如,黄菊插满花白的头上,气度超迈,英姿丰神不让古人,不减当年。全篇气象雄阔,跳荡有力,虽忧患余生,而气度开张,绝不作衰飒乞怜语,充分显现出黄庭坚兀傲绝俗的个性。黄庭坚诗词不以刻画场景见长,而以剔抉人的内心称胜。其《鹧鸪天·黄菊枝头生晓寒》也是抒写谪居情怀的佳作: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早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枝头黄菊开放,已是深秋季节;花上霜露未唏,使人产生“晓寒”之感。这表面是写自然界的节候,实亦寓人生迟暮的慨叹。花上朝露,难以长久,人的生命已进入深秋,怎不感到寒意袭来呢?面对政治上纷至沓来的打击、折磨,饮酒可以取乐,更可以浇愁,故而是“人生莫放酒杯干”,且不妨任真自得,“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下阕换头,继续表现这种超脱旷达的情怀。现实政治迫得人无法施展才能于是只能互相宽慰:功名之类不可求,只好追求“身长健”,悠游卒岁,在“舞裙歌板”中“尽清欢”。

其《念奴娇·断虹霁雨》有“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之句,虽然家在万里之外,却难得今宵亲人相聚,月色如玉,且偶有名酒,就这样对月饮酒,陶醉在清越的笛声中,哪管他江南江北!词展现了黄庭坚丰富的内心世界,豪放中露出几分酸辛和苦涩,是黄庭坚蜀中时期精神面貌的真实写照。

2.抒写人格精神,阐发理趣禅意

黄庭坚作为宋代士人人格的代表,其思想人格的特点便是极其淡化对事功的追求,而十分重视内在道德、心性的修养,把社会的道德规范与内心的自觉要求结合起来。从黄庭坚一生的行迹来看,他早年即秉性兀傲,睥睨世俗,为官后更与现实政治格格不入,表现出与当权派不合作的倔强姿态,其后经过生活的历练与贬谪的坎坷,其锋芒有所收敛,更倾向于放旷避世,但仍不改其清操傲骨,崇扬一种刚健有为、自强不息、奋勇感发的人格力量,以致终不见容于世,贬死宜州。从文学创作的一般规律来看,诗人的人格思想以及诗人的气度都体现在他的作品中。黄庭坚为人为诗,以治心养性为根本,忧国爱民、忠义之气贯穿一生,其诗文创作不离道德心性和人格修养的内涵,黄庭坚蜀中的诗歌创作,充分展现了诗人宁折不弯的气概和高洁的操守。

在送青年学生石长卿入太学进一步学习的诗歌《送石长卿太学秋补》中,黄庭坚以“胸中已无少年事,骨气乃有老松格”赞美石长卿的少年老成,气度不凡,这“骨气乃有老松格”正是黄庭坚自身人格的写照。诗以“再三可陈治安策,第一莫上登封书”收结,希望石长卿能像贾谊那样多上治国安邦的良策,切莫像司马相如那样歌功颂德,迎合帝王的喜好,这是黄庭坚对青年学子的殷切希望,更是他一生为官为人的真实写照。

在《次韵杨明叔见饯十首》(其九),他以生涧壑的松柏来赞美“耿直骯髒”不为世用的杨明叔,以波中仰看万物流的金石比喻杨明叔有不随波逐流的操守。诗中松和金石的形象也是他理想人格精神的体现:

松柏生涧壑,坐阅草木秋。

金石在波中,仰看万物流。

骯髒自骯髒,伊优自伊优。

但观百岁后,传者非公侯。

在此组诗中,诗人反复赞叹砥柱精神和峻洁人格:“太尉死宗社,大鸟泣其坟,寂寞向千载,风流被仍昆。富贵何足道,圣处要策勋”(其四);“杨子有直气,未忍死草茅”(其一);“杨君清渭水,自流浊泾中,今年贫到骨,豪气似元龙”(其二);“元之如砥柱,大年若霜鹗。……观公有胆气,自可继前作。丈夫存远大,胸次要磊落。”(其七)

竹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传统意象。由于竹具有挺拔、常青、中空、有节等自然属性,在诗歌中,它被赋予了刚直、贞节、谦虚等人文特点,用以比德,表现了诗人特定的情感寄托与价值取向。尤其是竹子的“节”又与文人们所提倡的气节之“节”同音,所以诗人在咏竹时特别注重描写其“有节”。宋代以来,文人画兴起,诗人、画家多喜咏竹、写竹。黄庭坚的朋友文同、苏轼、黄斌老、黄彝,姨母李夫人皆喜画竹,他也多次为此类画作题诗,在赞叹画者高超画艺的同时,也借画中的竹子形象地道出了自己的心声。黄诗中的竹意象很多,是其诗歌中最多的自然意象,在其蜀中诗歌中,也是如此。

在《用前韵谢子舟为予作风雨竹》,诗人借不惧“风斜兼雨重”,“荣枯转时机,生死付交态”的“风雨竹”展现自己宁折不弯的傲岸风骨;在《寄题荣州祖元大师此君轩》,诗人以“声挟风雨今连云”的竹子为喻,赞美那为了立孤而先后赴难的程婴和公孙杵臼就像竹子一样劲节挺立,那宁肯饿死也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和竹子一样耿介坚贞。

黄菊、雪松也是黄庭坚诗词抒写人格精神的自然意象。如“北风夜涔涔,竹枝松柏折”(《次韵斌老冬至书怀示子舟篇末见及之作因以赠子舟归》);“为君试讲古学,此事可笺天公。君看花梢朝露,何如松上霜风”(《次韵石七三六言七首》其五);“明日余尊还共倒,重来,未必秋香一夜衰”(《南乡子·落帽晚风回》);“自然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鹧鸪天·节去蜂不知》))等等。

在与青年学子的书信、题跋、序文中,黄庭坚多次勉励青年学子加强调人格修养。其《跋砥柱铭后》期望王观复能如中流砥柱一样,坚持自己的德操。文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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