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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说: 马贼(上)      作者:王若虚

领先者只是眉毛微皱,立刻调头往左骑去,没有显出一丝犹豫。骑了几秒后他微微扭头,却没看到跟在后面的骆必达。他知道除去那条热闹过人的马路,只有自己现在这条路可以通往老机场。唯一的可能不是骆必达的车子出了故障,就是他选择了那条泥沼般的路线——对于这场比赛来说,那无异于自杀。想到这里于世猛地眨下眼睛,摒弃杂念,继续奋力骑车。然而等到他从远路回到正途上来时,骆必达的前轮已经“咬”上了他的后轮。

诧异归诧异,于世并没有放松脚上的动作。距离终点还有五百米,路上的景物越来越荒凉,他们已经开始远离城郊结合部的中心地带,而距离被废弃的老机场则越来越近。此时于世可以听到身后骆必达同样气喘吁吁的声音,是那样清晰,那样真切,那样逼近。

他猛地心一横,车把上的前齿轮调速器被调到最大档,脚每蹬一下都格外吃力,但和后车的差距开始渐渐拉开。而前方的铁路道口也已经清晰可见,过了道口再走一百米,便是老机场。

胜利在望。

那个道口来往的都是货运列车,按计划,每天下午三点四十二分左右,都会有一班北面来的货车经过这里。

于世将调速器开到最大加速档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三点四十一分。

所以当道口警铃大响、那根斜指苍穹的红白色隔离杆缓缓放下时,他已经到了距离道口只有五米远的地方,然后下意识的开始减速,与此同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和骆必达会在呼啸而过的列车前打个平手,也许这就是天意。

但他错了。

紧跟在后的骑手并没有减速,相反速度却越来越快。在超越于世的一瞬间,车上的人忽然臀部离座,腰身拉长,俯身前卧,屁股快速移到了车后座上,同时双手紧握车把,两脚停止蹬踏,让车子自由滑行。骑手肚子顶着坐垫,整个上半身平贴车身,头埋在车把后面,像只飞翔的燕子般冲向道口。

在这一刹那,于世看到骆必达的后脑勺几乎擦着缓缓落下的隔离杆穿越过去。

道口的管理员一阵叫骂,却无法挽回骆必达安然穿越封锁的事实。

呼啸的火车经过之后,隔离杆升起,道口对面的骆必达已经把车停好,坐在后座上等他。

于世推着车子走到马贼跟前:你赢了。

骆必达说你下桥时能和我一起漂移,我过道口的动作对你来说也是小菜一碟,只是你的避震山地没有后车座,所以是我取巧了。

于世却摇摇头。之前过土山还有最后加速,他都用了对方车子所没有的避震和调速优势,所以严格来说,他还是输的。

骆必达起身踢开撑脚架:我答应你,那辆车现在被我拿走,总有一天我会替你用更好的办法报复他,算是功过相抵,而你则相当于报你朋友的仇。

对方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说你最好快一点,我不会永远都是个偷车贼。他心里清楚,贼的消失永远只有两种方式:要么主动退出,要么被动发现——聪明人总是知道这主动和被动之间的时间差大约是多少。

于世希望自己是个聪明人,当然,他希望刚才战胜自己的那个人也是。不过到现在他还有个疑惑——在那条路况糟糕的小马路上,骆必达是怎么顺利通过的。

答案是:花坛。

那条马路两边各有一条废弃了的花坛,花坛的水泥边缘基本平整,而且没被任何人占据,骆必达就是在这上面一路骑过来。

于世听罢点点头。那花坛边缘他其实也看到,宽度仅两掌宽,能在这上面骑车骑得飞快,已不是常人能做到。

你学车多久了?他问。

这次马贼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对方身后绵延无际的铁轨,在秋末最后一丝尚显温暖的夕阳照耀下泛出一抹血色,感觉便是那样的似曾相识。

当年那两根铁轨,其实是一条已经被废弃的旧铁路,路基上杂草丛生,鹅卵石也少了很多,所以两侧平白的生出几块空地来。肖子龙第一次把骆必达带到这里之前,骆必达还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得看过铁轨。

车子从小偷手中失而复得后第三天,正好是星期五,学校下午放得很早,肖子龙却骑着车如约出现学校门口,而骆必达也已经做好了选择。

就在当年他们初次相遇的那条僻静小马路,旁边的臭河浜栏杆上摆着一个空易拉罐。骆必达在八米外看着那个银白色小点,运了一口气,然后车子启动,加速,当距离左前方的易拉罐还有三米时,他停止蹬车,同时双手忽然放开了车把。

车子在匀减速运动状态中轻快而平稳的向前滑行,而车上少年伸直的左手上已经多出一支简易弹弓。他边瞄准目标,右手边快速拉开弓带,胸中轻吸一口气,吐出的同时右手指尖跟着一松,那颗玻璃弹子便飞了出去,而所有这串动作都在一点五秒钟内完成。

一声脆响后,十步之外,易拉罐摔下护栏,坠入河浜。少年重新捏住车把,刹车,转身,看着路边的肖子龙。

马贼抱着胳膊回味了片刻,嘴角一抿,胯下车子离开马路沿,在骆必达身边兜了半圈,讲,给你三次机会,射我。

话音未落,人和车便已飘出两三米远,然后始终在距离少年六七米开外处驱车缓缓游弋,见对方还在犹疑,喊道:只管打来!

初中生眯起眼睛,看看视线中此刻只有巴掌大小的骑手,眼角便有了冷光,从口袋里夹出一颗玻璃弹子放进弓带,吸气拉直,僵持了两秒,吐气的同时松手,然后就看到车上的人一俯身,心里顿时落空。他的弹子是奔着对方上身去的,按理那里的目标最大。但肖子龙这一俯身,肚子几乎平贴车座,弹子扑个空。

他皱眉,第二颗弹子却已经上弦,吸气,呼气,在第一颗弹子扑空后的第四秒便直飞骑手的侧腰眼。谁知肖子龙一个急刹车,破坏了骆必达瞄准时打的提前量,弹子在车头前飞过,然后车子又开始加速。骆必达鼻翼抽动,最后一颗弹子被捏在手指尖来回把玩。而肖子龙继续不紧不慢的在那里游走,像是一条自小在这片水域成长的鱼。

初中生再度拉直弹弓,上半身像指南针一样跟着不远处的骑手转移方向。忽然肖子龙的车子猛地停了下来,他双脚撑地俯身检查车子前轮,整个任何车都静止在骆必达射程之内。

但少年的右手没有松开弓带。

肖子龙检查完车子,看来没有什么问题,便继续骑车,并且离骆必达越来越近。最后一次他骑到了不足五米远的地方,骆必达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座垫的颜色,右手下意识的一松,然后就是什么东西被打碎的声音。少年放下弹弓,看到自己先前瞄准的肖子龙的右腿抬得很高,膝盖已经和右手平齐。而那颗弹子正中装着车座的竖直钢管。因为是近距离的劲射,弹子打到钢管后便爆裂成碎片。

三击均不中。

肖子龙缓缓停在骆必达跟前,说:你能三天内学会骑马射箭这招的皮毛,已是难得——只是我之前停车检查时无法躲闪,你为何不射?

那一出插曲其实是他故意所为,只是为了考验初中生是否会为了达到目的而落井下石。

但骆必达只是低下眉毛道:不是三天。

从有这辆车起,他便开始练习骑车双脱手打弹弓,到今天为止,正好已经四个月。但从初次遇到肖子龙开始,车上的功夫,他已经在心里练了一年。那天目睹这个人捡硬币的一瞬间之后,那一连串画面便无法在他脑海中抹去。然而当他真的骑上车之后,却发现哪怕是边骑车边把垃圾扔进路边的垃圾筒都不敢,更不必提肖子龙游刃有余的单脱手。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车子有个毛病,就是车把不很灵活。他偶然间发现仅靠车子的惯性,不用双手控制也可自如滑行好两三米,便不去修理车把,而是利用这点跳过单脱手,直接练就双脱射弹弓的本领。

肖子龙看看少年胯下的车,讲,你用不出单脱手的原因很简单——你根本不会骑车。

在马贼肖子龙眼里,坐在自行车垫上的人分为两种:骑车的,和骑马的。

马是有生命的动物,车子是没有生命的机械,但一个骑术高超的人能改变这个现实。这种人被称为骑手,而不是骑车人,因为他胯下的已经不再是辆车,而是一匹马。

同样用自行车后座载别人,有的人载上一个苗条娇小的女孩都会前晃后抖,有的人却能载一百三十斤的男生如履平地。

这便是手上有没有力。

同样骑车飞快,有的人会让你联想到觅食的苍蝇,好像随时会撞到别人;有的人却会让你联想到扑食的鹰,别人想故意撞到他都难。

这便是肩上有没有势。

同样坐在后座上被人载,有的人个子小体重轻,骑车人却无法安稳操控,那这种人自己骑车肯定也很危险;有的人个子高体积大,坐在后面却能让骑车人感觉轻如棉絮,那他自己一定是个骑车好手。

这就是腰上有没有巧劲。

而眼前这个初中生,手无力,肩无势,腰无劲,连骑车的基本工夫都不扎实,更不必谈单脱手。

肖子龙说你练了四个月,还是这个水平,枉费我帮你保下这辆车,真不如去死。

骆必达没说话,而是从裤袋里摸出一枚硬币递给他。肖子龙接过看了看,眼里便有了一丝光彩:原来你还保留着它。

那是一枚发行量极少的纪念硬币,当初他和人打赌,误把它当做普通硬币抛了出去,然后送给骆必达。事后他才发现自己搞错,却找不到那个初中生。如今时隔一年半,他已经有些忘却,何况也许骆必达早把它用掉,所以重逢后便一直没有提起这件事。

肖子龙把硬币收好,一改之前的玩世不恭,而是严肃道:欠你这个情,我会用我的方式还你。

初中生的嘴角边第一次绽出细小的纹,点点头说:我叫骆必达。

从那之后,他便跟着肖子龙学车。

每个周二和周四的放学后,他便在那条僻静的小马路上和肖子龙汇合。那时肖子龙已经从职校退学,在江湾附近一家自行车店打工,但每次都比骆必达先来,坐在车子上等他,却从不为此发火。

但这不等于肖子龙的训练很温和。骆必达学车第一个月,训练科目便只是将车子抗在肩上,头从三角架中穿出,用胳膊将车子举起放下,从三十次练到到一百次。肖子龙对此的解释是,要想让车子载你,你便要先学会载车子,否则,车子总有一天会把你从自己身上撂下来。

初中生毫无怨言,每逢周末也去那条小马路扛车子。第二个月时,他已经可以扛着坐骑慢跑百米。

时值暑假开始,骆必达不必上课,便常去肖子龙打工的车店。肖子龙的训练内容便也变化,让店里的四川打工仔骑在少年肩头,骆必达手扶路边的栏杆做深蹲,肖子龙自己则盘坐在店里修车或乘凉,肩膀上的伙计负责数数,做满三十个,外加扛车一百次的老内容之后,少年便可回家。等这样训完半个月,深蹲便不再单一向上,而是身体要往左或往右旋转,各三十次。在那个夏日炎炎的暑假,车店门口每天便常可看到这一上一下的身躯,伴随四川伙计嘹亮的川音数数声。

这种做法看似在训练腿部力量,其实重点在腰的巧和劲。无论骑还是载,腰部劲巧,人与车便合二为一,不是车在走,二是人在走。光用腰部的转动和身体的倾斜就能操控车的平衡和方向,脱去一只手更是无足轻重之举——谁见过抬起一只手就不能正常走路的行人呢?

到暑假第二个月,骆必达才可上车训练。此时他的手臂开始有力,肩膀稳如屋梁,腰上的劲道更是灵活而巧妙,人能在左荡车和右荡车之间随心所欲的转换而屁股却不碰座垫。但肖子龙却一直没有正式训练他单脱手,只说他基础未稳。

直到离开学只剩半个月时,肖子龙才骑车把他带到城郊结合部的那条废弃铁轨边上,什么也不说,人和车挪上一根钢轨,脚离地,蹬车,在轻轨上轻快骑行五米,才用脚撑住地面。

马贼转身对一脸诧异的初中生道:这才是我教你的第一课,前面两个多月,都是热身而已。

骆必达学着他的样子,人车上轨道,却不敢脚离地。边上的肖子龙笑了笑,讲:我教你的这第一课,也是最后一课,没有任何诀窍,就看你的苦功,哪怕每天在上面多走一厘米,也是巨大的进步——走完这五米,骑马的技术便能自学乃至独创,到那时,你我就两不相欠。

少年听罢,扭头看着自己轮下钢轨正前方五米处,他明白这短短五米便是骑车到骑马的距离。

那天肖子龙扔下骆必达离开旧铁路前,说了最后一句话:骑车的最高境界是走直线,能在巴掌宽的直钢轨上走,什么样的路线都不在话下,也就能轻易脱出一只手,来抓住这个世界。

学校图书馆外表恢宏大气,内部设施却一般,阅览室和借书处外面的储物柜不配备电子锁,学生只能用自带的小铁锁。不过多数学生书包里没值钱的东西,经常有不上锁就存书包的人。迄今为止还没听说过有谁在图书馆被偷掉书包的。

莫尚桑上午来的时候自己那个单肩包基本是空的,随便往哪个储物柜里一塞就进了图书外借处。过了半小时他再出来时书包安然无恙,但往书包带子上却用回形针别了张纸条,上面的字是打印出来的,只有一句话:“想要回车的话,中午十一点三刻,水秀食堂一楼。”

中午十一点三刻的水秀食堂是这所学校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没有之一。

理论上说学校中午课间休息只有半小时,上午下午要连着上课的学生只能选择最近的食堂就餐。水秀食堂紧靠八栋主教学楼,自然造就了中午时分生意兴隆人头攒动的壮观景象。监察部部长走进喧闹拥挤的水秀食堂一楼时,可供几百人就餐的一楼餐厅里座无虚席,十二个买饭窗口前无一不是冗长的队伍。买好饭的学生背着书包端着盘子艰难的寻找空座位,宛如在沼泽地里觅食的长脚鹭鸶般。

对喜欢安静的学生来说,没有比中午的水秀食堂更糟糕的就餐环境了。

当然,换个角度讲,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隐藏自己的地方了。

莫尚桑看见食堂西门角落处有张双人桌空出一个位置,便利用自己腿脚敏捷的优势抢先一步赶在别人前坐了下来。坐在桌对面的是个学校职工,桌上摆着包红双喜,在吃一碗土豆排骨汤,对自己面前坐下的学生毫无兴趣。

莫尚桑从口袋里拿出那纸条又仔细看了遍,除了它是一张A4纸上细心剪裁下来的之外,看不出什么线索。他不清楚是谁叫他来,但对方应该不是拿失窃的车做诱饵来害他——倒不是因为自己有那身跆拳道的功夫,而是因为他相信没有人会在这好几百号人的众目睽睽之下对他施暴,除非对方真是什么恐怖分子,不惜炸毁一栋食堂。

莫尚桑相信自己还没重要到会让别人兴师动众到这个地步。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前面被人跟踪了,然后趁他进去借书的时候把纸条别在自己书包上。这很容易做到,但不容易想到。问题在于,对方是偶然跟踪自己到图书馆,还是跟踪了自己好几天才发现自己每周二上午有去图书馆的习惯?

如果是后者,反倒会让莫尚桑觉得兴奋。

一个肯花时间实施跟踪的人,必定是个有耐心又细心的人,和这样的人无论是为友还是为敌,都是件再有趣不过的事情。

十一点三刻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莫部长很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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