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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说: 眼泪不是水      作者:唐朋

一辆普通的桑塔纳轿车缓慢地行驶在弯曲的公路上。

丛茂坐在车里,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他点燃一支烟望着外边。

马本把车放慢速度咳了两声。

丛茂看了他一眼把烟熄灭。

马本打开收音机想借此解除路上的疲劳,心里却在不停地嘀咕——“这里离运城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只能怪分公司的经理不会说话,害得我连饭都没有吃就得赶路。”

丛茂做为丛氏集团继承人,在别人眼里是金钱、地位、还有名誉的象征。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丛茂跟他的父亲做过很多交易,这次也不例外。要想成为真正的继承人,结婚是他的惟一条件。

谈到婚姻丛茂一百个不愿意,没有感情的婚姻对于他来说就像是两件不同面料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什么时候晕了自然就拧到一起了。这是他父亲的理论,也是他必须遵守的原则。

天暗下来了,远处灰蒙蒙的。夜色已经笼罩整个山区,汽车像被放在摇床里的婴儿,晃来晃去。

马本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心里想着:一个30多岁的男人一直不结婚,个人的生活怎么处理?

“表哥。”

丛茂“哼”了一声。

“其实‘陈慧美’这个女孩挺好的。电视台的主持人,人长得又漂亮”。

他又看了看丛茂的脸色笑了一下说:“当然表哥你也不差,你们很配。结婚嘛,一纸约定没有行为上的约束。你想干什么,还干什么!你生活的本质是没有变的。总经理变成董事长,这车也该换一换了!”

丛茂本想和他调侃几句。

汽车却突然灭火了。

“你看这破车!”马本一边发牢骚一边下车拿出工具修车:“我早就说过,这车跑不了长途,你看看?”

丛茂站在路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车还没有修好。马本好不容易搭了个顺路车到最近的镇上去买车的零件。

月亮爬上山头,没有云雾的遮掩今夜特别明亮。丛茂点燃一支烟望着空旷的山峦,一种寂寞感涌上心头。看着路边的几棵黄叶过半的树,几分悲凉与苦涩,惆怅与茫然占领了他的心灵。让他想起6年前的这个季节。6年前他是什么样子,一个连学费都交不起的大学生。他借着车里微弱的灯光打开了日记本。他的日记本因为和时间碰撞打了很多褶子。就连人在时间的长河里都会褪色,何况一件物品呢!收音机里播放着一首伤感的歌。丛茂的日记本里包含着泪水和遗憾。看着日记,往日的烙印和今日的思绪重合在心里,曾经共同拥有的时光,会从容地归来吗?

1996年9月2日:天气昏暗,大二开学的第一天。今天老师问我什么时候能把学费交上,我说我会想办法的,学校不是有照顾贫困学生的资金吗?老师苦笑着说:“不是全免的,你自己还要交一部分。”上午领到学生证的同学都是交了学费的,当我问道为什么没有我的学生证的时候,老师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是啊!我一分钱都没有交怎么会有我的学生证呢?下午2点钟学校公布了减免学费的学生名单,榜上有名的我应该高兴吧!晚上,我打了一份3元钱的排骨?而我身边的同学说,“你看他还吃排骨”。我怎么不能吃3元的排骨,难道我连吃饭的自由都没有吗?是不是我买一条内裤都要经过你们的同意?这是我的潜台词。如果不是母亲体弱多病,不是家里闹水灾,我会一分不差地把学费交上去的,现在,无论如何也要让家里把学费交上。我再也受不了了!

夜里,丛茂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母亲去世了!他像走进地狱一样,惊呆了。他坐在宿舍楼顶上,只要他轻轻地一跃就能享受那份永久的安宁。身边的那部收音机不知疲倦地唱到天亮。

第二天,丛茂请了假,发生这样的事学校自然会批的,但老师还是经过一番调查。因为有的同学用过这样的办法骗了几天假。太原离运城有一日的路程,他走出山西大学的西门就能等上车。坐上车,他一直在想经济系毕业的父亲会如何计算他的损失。

太阳像个孩子在山峦之中跳跃。山上的梯田像农村刚过门的新媳妇洗完衣服不知道熨烫一样。最后一条残阳洒在山沟里的一角,一只苍鹰冲天一叫,好像结束生命的叹息。汽车的油味让他吐了好几次,不知多久,他睡着了。

晚上,汽车到了运城,售票员让大家下车去吃饭。考虑到自己的经济问题他下了车。售票员木板的脸好像她们家死了人似的。他看看车站上的钟,已经是晚上8点了!60公里的山路需要一夜的行程,他向心之所想处奔跑、奔跑……也许清晨到家还能看上母亲一眼。

他疲惫不堪地推开家门,棺材放在房间的正中间,几个大铁钉子冰冷地放在地上。淡淡的灯光,没有想象中的昏黄,他团坐在一把狭小的椅子上。父亲的声音弥漫在房间里,但声音是最有欺骗性的,他相信一个缥缈的声音不如一双手的温度。他不知道这是告诫还是规劝,或是情之深处的无奈叹息。他是不会相信父亲目光里会有怜悯和善良的。他的父亲穿着蓝色的衣服,脸很瘦,身体很单薄,但看上去很有精神。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个样子。他给儿子倒了一杯水,丛茂注意到,父亲没有任何的悲伤,更谈不上眼泪了!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父母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产物,从他记事开始两个人就吵吵闹闹的。有时候父亲还为大男子主义者们争点面子——动起手来!他很讨厌这种家庭,但自己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地。这么多年父亲没有给母亲买过一件衣服,从来没有关心过母亲的病情,很多的很多,才导致今天的结果。他无法判断父亲的心里是否存在着故意,但过失肯定是存在的。他为母亲感到不公平。安葬完母亲,他准备当天就走。

他的父亲劝他多住一天,如今,母亲走了,他连一个吵架的人都没有了。既然人已经死了,就把这份怜悯之心留给活着的人吧!

他问父亲:“爸,母亲去世你伤心吗?”

丛文富一脸惊讶地看着他,面对他的话,他能说什么呢?只能沉默不语。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那上面有上课时残留的粉笔沫。

丛茂最讨厌他这一点:不敢勇于承担自己的错误。用沉默不语掩饰自己作为丈夫的失职吗?

他用指责的语气说:“流点眼泪是你的损失吗?你的眼泪有那么珍贵吗?就算你们没有感情,你们毕竟是夫妻啊!你就装出点悲伤让我平衡一点,这个对你来说很难吗?”

丛文富带着伤感说:“你母亲的病结婚前就有,如今她走了,留下一大堆麻烦,我是先处理我的悲伤还是我的麻烦?”

他喝了一口酒接着说:“我已经尽力了!人死如灯灭,谁都会有这一步的。如果我的悲伤能让你的母亲活过来,如果我的眼泪能替你交学费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们要好好地活着就是对你母亲最好的安慰。我想她也不希望我们每天以泪洗面……你来信我收到了!虽然我的工资很低,但我保证你完成学业。”

丛文富把自己的同学和朋友都想了一遍,看有没有能帮自己摆脱困境的人。自己的打算也没有必要跟儿子说,也许他不想把自己的事情牵扯到儿子的身上。他的心里如果说不难受那只能说是骗人了!

丛茂心里想着父亲的话——这不是他为了自己找的托词吗?母亲今天的死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最起码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难道他为此就不应该付出点代价吗?他不能原谅父亲在母亲死后的冷漠。

丛文富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口气说:“家里的一切我都打点好了!过年你也别回来了!我会寄钱给你。”

丛茂的情绪如股市的曲线又一次波动,他看到父亲的表情就来气。他连爸都没有叫,就直接冲口而出:“看来你早就准备好了!是我和母亲阻碍你发展了。如今你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大张旗鼓地追求你认为所谓的理想去了吧!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你的负担?如果这样你可以不负责任,那么我也可以不尽义务。这样一来你做任何事情都不用考虑这些了!”

丛文富觉得儿子太过分了,他眉头紧锁,脸面的血管突然鼓起,手僵硬地颤动了一下,把酒杯扔在地上,低哑地说:“你上学长见识了?学得不错!”

他的头僵硬地点了一下,“我也有痛苦,我也和你一样需要宣泄,只是我们宣泄的方式不同。”

丛茂转过脸颤抖着身体,泪水划过稚气的脸,沉默不语。

丛文富收拾完桌子上的残渣,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夜里,他听见父亲在哭泣,虽然声音很小,但他听得很清楚。丛茂的身影在院子里移动着,他不知道在那里矗立了多久,他觉得周身清冷。他觉得自己与那直立在井畔的七尺石柱有相同的作用:背负着一架古老的辘轳上的破水桶并静待着,谛听破水桶里一颗剔亮精圆的水滴掉入井底。

他感到后悔莫及,但他只为自己的言语感到不妥,其余的他没有错。他认为,父亲哭泣是因为自己的言语刺伤了他的面子,而不是为母亲。一夜之间,他觉得自己自相矛盾。谁又能钻到你的心里去看呢?梦境之中,他再次看见了清冷的流水,从可望而不可及的天空落向大地,短暂而无声无息。那流水微笑着哭了,流下的一颗晶泪,化做了无限的思念。

他一直睡到中午,起床时,父亲已经做好了饭——这是父亲第一次做饭,也是他第一次吃父亲做的饭。如果母亲活着的话,父亲的表现会令母亲欣慰的。可惜人已经不在了。母亲能留在父亲的身边,只是基于对婚姻,对信仰的维护,对生活诺言的尊重。如果还有,那就是对父亲的怜悯。现在他为母亲要求一点悲伤,对父亲算是过分吗?对于背叛婚姻的男人,不管是用道德谴责还是用法律制裁,他觉得都不为过。他不会忘记小的时候,他看到父亲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和另一个女人做的肮脏的事。

内疚同样让丛文富感到自责,他面对的是两个女人:一个是父母倾心的女人,一个是自己心爱的恋人。面对的是双份的良心谴责。

丛文富不停地给他夹菜,丛茂觉得这顿饭吃得特别别扭,他一直无语,心冷到极点。吃完饭,父亲给他一个信封,又给他拿了车费。

雨落的时候,他就站在房檐底下,眼前的世界因为从天而降的流水变得清新和透彻。他一直痴痴地想着:几间破旧不堪的房子围合起来的小院能经历几十年来的风雨,为何两个人心灵深处不能平静地相吻合?那个生命突然间睡去,再也不肯醒来了!这还是那个所谓的家吗?

丛文富没有去车站送他,当然他也没有坐汽车。到了商店买了点纸钱,走山路的时候给母亲烧点。到了一个山岗,他远远地看到父亲跪在坟前。此时,他的睫毛再也挂不住泪水的重量,泪水潸然而下,他向回城的方向跑去。

到了运城车站已经晚上9点了。如果汽车不坏的话还能赶上早上的课。夜里,到某小镇停车吃饭,他没有下车,女售票员也没有看见他。如果看到的话,一定让他下车吃饭要不然饭店老板就白给她回扣了。

饭店老板头还伸头向车里看了一眼才肯离去,很怕有一块硬币落在车里。

丛茂打开父亲给他的信封,里面有1000元钱,还有一段话:“人生是由各种不同的变故、循环不已的痛苦与欢乐组合而成的。人在长大的过程中不停地学会坚强,而坚强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有顽强拼搏的人才会成为时代的不屈者,是做悲观的不幸人还是做乐观的不屈者,你自己选择吧!我明日南下,望你能鼓起勇气勉励自己,积极进取。”

时间已经是夜里零点多了。他觉得身体很疲倦。对于这样的话,他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他很想解脱,无论是从身体还是心理上。他发现人越坚强不屈,生活就越会挑衅你,不停地制造困难来压迫你,直到你疲倦得不能动弹为止。本来生活就有小小的痛苦,然而自己还来不及为那份失落的感情悲伤,就要面对难以维持的学业。自己就像被抛弃在沙漠里的孩子一样不知所措,这份痛苦只有自己承担,不能和任何人分享。这纷乱的心就像汽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山路上一般颠簸起伏。不知道用什么词汇能对生命中的今天作出评价,那就刻在某一天吧!

学校知道他的情况属实,就把他的学费全免了,怕有的学生会有异议还让他在班会上把减免学费的事实讲一下。学费的减免是他母亲去世换来的,他感谢的应该是母亲。每日的三餐改为一餐。悲伤——抵挡饥饿的最好办法。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学习、吃饭、打工。所有的悲伤都被忙碌的事情冲淡了。

星期日下午,因为商场的经理生了个男孩,所有的工作人员提前下班。他没有去参加什么庆祝酒会,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那种高级的地方,何况连经理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他回宿舍,算了算这个月赚了多少钱。周一至周五没有课的情况下,他去发传单,周末去商场做销售工作。这一个月下来,除了生活费用以外还能有些剩余,但自己不敢多花,像这样的工作随时随地都可能被人辞退。这个月有136元剩余,如果像这样发展下去,到了年底就可以买一套学术着作,还有可能买一支英雄牌的钢笔。他在自己的计划本上写上“满意”两个字,他很高兴地伸了个懒腰。

父亲这个月给他寄来了500元的生活费,他完全可以拒绝,但他认为长这种志气没有必要。人活着才是第一位,尊严留着吃饱穿暖以后再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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