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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玉在椟中求善价——林红玉

小说: 西岭雪探秘红楼梦      作者:西岭雪

1.红楼第四块玉

大观园里有三玉:宝玉、黛玉、妙玉,这是很好理解的。但是还有一玉,常常被读者忽视,那就是红玉。林红玉。

林红玉者,在小说中分量不轻,虽然只是个丫环,但是有名有姓有来历,她是林之孝的女儿,原名林红玉,因为重了宝玉黛玉的玉,故而改名小红。

这是一招曲笔。故意混淆注意力,让读者下意识忽略这个人物。然而曹雪芹又不甘心人们真的完全忽视了她,所以屡屡提醒,甚至不惜自相矛盾,替她安排了很多疑点,又让细心的读者不能不注意这个人物。

疑点一:她的身份。

她是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林之孝何许人也?那在荣国府里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他的女儿,倒只是送进怡红院里做了个洒扫灌溉的粗使丫头,端茶递水眼面前的活儿一样也够不着。宝玉发疯之际,林之孝家的专门前来慰问,这暗示了什么?一则固然是说身为大管家礼数周到,而且也有头有脸,轮得到她到小爷面前来问候;二则宝玉是最不待见婆妈们的,春燕儿娘连进门槛都要挨顿骂,那林之孝家的竟可以长驱直入,或者,只是为了突出一个“林”字吧。

黛为青,红为赤,林黛玉和林红玉,多么像一对姐妹花的名字?

然而这名字太显眼,所以改了小红。

疑点二:正是这名字的改动。

小红向凤姐陈情,因重了宝玉黛玉的玉,所以改成小红。凤姐道:“你也玉她也玉,好像得了玉的便宜似的,讨厌得很。”不知是讨厌哪个。

红楼梦里提及名讳处甚多,比如黛玉就从不肯提一个“敏”字,每每说及,必念成“密”;写的时候又总是少一划两划。这样看来,红玉改为小红似乎合理,无甚疑点。

然而怡红院里另一个小丫环春燕,倒不怕重了元迎探惜四春的“春”字?元春还是皇妃呢,荣国府倒不忌讳?

袭人原名珍珠,既重了贾珍的珍,又重了贾珠的珠,也不忌讳,还是老祖宗身边的人呢。是后来与了宝玉才改名儿的,并不为她方死了贾珠。

二爷的玉不可以重,大爷的珠就可以?这也是个不通。

书名叫《红楼梦》,贾宝玉的第一个住处是赤霞宫,这是他未下凡之前,四处游玩,遇见绛珠仙草之时的留连之处。“赤”即红,“绛”亦是红,而他在俗世里住的更是怡红院,又有个爱红的毛病儿,可见“红”字对于宝玉之重要,不压于“玉”。

而小红的名字又是红又是玉的,还偏偏姓林,拥有如此显赫的姓名,焉可只是三等丫鬟?

疑点三:小红的爱情与信物。

小红的心上人乃是贾芸,那位廊下的二爷。宝玉曾说贾芸“倒像我的儿子”,分明点出这芸二爷便是自己的投影。

宝玉将自己住处题名“绛芸轩”,绛也是红,绛芸,当然不是说这里住着林红玉与芸二爷,那就只能暗藏林黛玉与宝二爷了。小红与贾芸则是他二人的俗世化身。因为宝玉黛玉的身份太高,故事不能往俗里写,情感不能尽兴,便都寄托在芸二爷与林红玉身上了,有点找替身的感觉。

所以宝玉第一次在门额上贴“绛芸轩”三个字时,请了黛玉与自己同看,而那字,则是黛玉的另一替身晴雯替他贴上去的。

小红与贾芸的因缘是由“痴女儿遗帕惹相思”开始的。而手帕,在宝黛爱情中同样担当着绝对重要的角色。

看官可记得宝玉赠帕这特别旖旎的一幕?文中私相授受者多矣,然而都淡淡带过,因黛玉是个不重财物的,皇上赏的香串也掷了去,骂“什么臭男人戴过的”;然而两条旧帕子,她却如珠如宝,捧着哭了半夜,还题了三首诗在上头。是第一次明明白白的吐露心事。那帕子,几乎有定情信物一样的分量,比什么金锁金麒麟都贵重。

而小红这帕子,更是实打实写出来,直接就是定情物了。甚至连一贯的曲笔都懒怠用,而且还要特特地先做了一个梦出来,梦见贾芸拾了她的帕子;然后那梦就成了真,小丫环坠儿果然拿了帕子来讨赏。《红楼梦》里这样露骨而直白的描写甚少。这是独一处。

而她们的谈话是被谁撞破的?宝钗。

黛玉的终身也是被宝钗拦腰截断的,这很明显。

替小红送帕子的坠儿因为偷金被晴雯撵了出去,而替黛玉送帕子的晴雯也同样没落得好下场。

由此看来,林红玉与芸二爷的故事,活脱就是林黛玉和宝二爷的一场翻版,或说投影,镜中花,水中月。

只不过小红到底捞到了月亮没有呢?还是个悬案。

作者到底是要小红成为理想中的黛玉出路,使她终于获得幸福圆梦,还是要她成为黛玉第二,也一样是龄官画蔷痴及局外,最终仍是泡影?

应当是后者。入得了金陵十二钗的女儿都是薄命。小红不可能在册外。但是脂砚斋提醒大家有小红与茜雪探访狱神庙一说,大观园抄没,丫鬟也一律卖出,小红为何还可以有自由身来探监?又说这贾芸也有宝玉大倚仗处,也是指宝玉入监后的事吗?

值得一提的是,小红给宝玉倒茶的次日早晨,宝玉找小红而不遇的一段写得十分传神,让读者看得直替他二人着急。然而他最终也没寻到,倒已经被凤姐截手要了去。要去时,他也并不知小红究竟是哪个——他是无意中失落了她。

他最终也失去了林黛玉,当然也是无意。是有个位高权重的人巧取豪夺——当然不是凤姐了,那么是谁?谁会要了黛玉去,而宝玉犹自无知无觉或者束手无策?

越是想得到的,越是容易被自己的疏忽错过,这世上失落了心爱之人的痴情傻子,又岂止贾宝玉一个?

2.从贾芸借贷看宝黛故事

在确定了小红与贾芸的故事,乃是黛玉同宝玉的俗世投影后,很多隐藏在故事背后的秘密也就都跟着可以浮出水面了。

首先,与小红相恋的贾芸的故事就很值得玩味。

他为了在大观园中谋一职,向舅舅卜世仁求助,想赊些冰片麝香给凤姐送礼,却被卜世仁排揎了一顿。

贾芸笑道:“舅舅说的倒干净。我父亲没的时候,我年纪又小,不知事。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亏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个,死皮赖脸三日两头儿来缠着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听了这话,却不肯接茬解释,反顾左右而言他,啰唆起三房里老四贾芹的威风了。可见贾芸话里有话,并没有冤枉了他——自己年幼丧父之时,家中那一亩地两间房子的财产,是被舅舅卜世仁借料理丧事给霸占了去,这才使自己落得一贫如洗。

——这段故事,暗隐着谁的身世?

我们都知道,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兰台寺大夫,巡盐御史。其祖曾经袭过列侯,业经五世。乃是钟鼎之家,书香世族。膝下又只有黛玉一个女儿,所遗万贯家财俱是她的。然而黛玉为什么却会同宝钗感叹,说:“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这里又有买卖地土,家里又仍旧有房有地。你不过是亲戚的情分,白住了这里,一应大小事情,又不沾他们一文半个,要走就走了。我是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是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

推算起来,林家世袭五代而人丁不旺,积下的财产不知凡几,远不只“有房有地”这么简单,甚至可能远超过荣宁二府。而林如海殁后,是贾琏带着黛玉回去奔丧,出手替她料理丧事,又带了黛玉一同回来的。

当其时,正是荣国府兴建大观园的时候,银子花得堆山淌海。此前荣国府的财政状况已经是入不敷出了,突然增加出这样一大笔支项,竟然也应付有余,连元春都感慨“奢靡太过”,是哪里来的横财?

后来贾琏受太监勒索,周转不灵时,曾感叹“这会子再发个三二百万的财就好了。”听话听音儿,此前必是曾经发过一笔二三百万的横财的。只怕就是林如海的那笔遗产了。

这样的内幕,作者“为尊者讳”,往往不会写在明处,便只好借由贾芸的故事以小见大了。

贾芸借贷不遂,却在归家途中偶遇醉金刚倪二,得其慷慨解囊。正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从来英雄出蒿莱。”

而后来宝玉身处困境之时,仗义相助、探他慰他的,只有小红、茜雪这些不得志的怡红旧人。

第二十六回《蜂腰桥设言传心事》,小红感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一段,甲戌本有两段批语:

“红玉一腔委屈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看官勿错认为芸儿害相思也。己卯冬。”

“狱神庙红玉、茜雪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

次回应答凤姐一番话后,庚辰本又有两段眉批: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儿,便是确证。作者又不得有也。己卯冬夜。”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丁亥夏。畸笏。”

这两段话自相矛盾,自我修正,前一段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此节时写下,而后一段则是看过后文再重看前文时更正前一段话的。

而第十二回有一段批语虽然未提小红,却有关狱神庙,原文作: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这段话和前面“抄没”、“狱神庙”一段,在时间上完全一致,应该是同一次翻阅时批下的。而几段话连起来,便可以得到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贾家被抄没之后,宝玉一度身陷狱神庙,而小红和茜雪曾往狱神庙慰问。

——这般雪中送炭之情,正与前文倪二助贾芸相类同。

贾芸和小红,在书中俱属于“怀才不遇”型,而这正是作者“无才可去补苍天”的最大悲愤。作者在这二人身上是倾注了真感情的,所以才会取了“林红玉”这么尊贵的名字,而选择她与贾芸成为自己的俗世化身,在他们的故事上寄予了许多自己对生活的真实感慨。

细读小红与贾芸的故事,也许会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加真实的贾宝玉与林黛玉。

3.像小红那样去爱

小红,原名林红玉,是贾府大管家林之孝的女儿,却被分在怡红院做了个洒扫丫头,连跟宝玉说句话的机会也没有,眼面前儿的事,更是一件也够不着。

难得的一遭儿,宝玉回房时屋里没人,偏又想喝茶。刚提起壶来,小红快手快脚轻手轻脚地进来了,娇声软语:“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亮相,宝玉一面吃茶,一面打量,只见她“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髻,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十分俏丽干净。”

倘若二人有更多的时间相处,故事本来可以有进一步发展的。这林红玉长得漂亮,说话又灵巧,只要入了宝玉的眼,即使不能晋身为袭人、晴雯那样的一品大丫鬟,但成为芳官、四儿那样受宠的二等丫环总是可以的吧?

设想一下,如果宝玉问:“你叫什么名字啊?”小红说:“我叫小红,原名林红玉,因为重了二爷和林姑娘的玉,改名叫小红了。”宝玉会做何感想呢?林红玉,林黛玉,只有一字之差。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小丫环,这样奇特鲜明的出场,难道不会在宝玉心上留下极深的印象么?

可惜的是,两人刚讲了几句话,还未来得及问名姓,大丫头秋纹、碧痕提着水桶嘻嘻哈哈地回来了。小红忙去接水,却被二人夹枪带棒地好一阵抢白,左一句“没脸的下流东西”,右一句“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真真骂得小红心也灰了。

书中说,第二天早晨宝玉原是找过小红的,远远地看着一个丫环有点儿像,正要迎上去,碧痕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接着,袭人就走出来,打发小红往潇湘馆借喷壶去了。

——真是阴差阳错,失之交臂。是有意,还是无缘?

我一直怀疑,昨天小红和宝玉私处的事,秋纹和碧痕一定是向袭人报告了。于是今天一早,看见宝玉东张西望,袭人便双管齐下,一边令碧痕唤走宝玉,一边自己出来打发了小红,免得她有机会被宝玉看到,自己又多一个强敌。

悲哉小红,“怀才不遇”已经很惨了,还要被人处处设防,简直一点儿机会也不给,一点儿希望也没有。

然而小红的勇敢与出色之处在于,她虽然对宝玉死了心,却并不等于对自己的前途放弃了。

借着一个为凤姐传话的机会,她出色的才能终于得以显山露水。而凤姐是爱才的,立刻便决定将她收归旗下。对于此,袭人是巴不得的,甚至连面辞宝玉的机会也不给就把小红送走,生怕“小爷啰唆”,事情有变。当晚宝玉回来,袭人只轻飘飘地说了句:“二奶奶打发人叫了红玉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的,我想什么要紧,我就做了主,打发他去了。”

可怜直到这一刻,宝玉都还不知道红玉就是那天为自己倒茶的丫头。他们之间的一点点可能,至此彻底成了不可能。

小红的红丝,从宝玉这里是彻底断了。然而她是那么聪明,那么心高气傲,那么擅于把握机会——不但是借着与凤姐的一面之缘使自己顺利跳槽,更借着与贾芸的一面之缘,为自己又找到了新的目标。

贾芸虽非大富大贵,却毕竟是贾府嫡系,主子爷们儿。小红见他第一面,就下死眼儿地上下打量,又借故丢了一条手帕,为以后留下伏笔——如果说初遇只是偶然的话,那么重逢便是存心了。因听人说贾芸就要进园,她便故意走走停停,硬生生等着与贾芸在蜂腰桥上“巧遇”,不好直接同男人搭腔,却故意问带贾芸进来的小丫头坠儿,看见了自己的手帕没有。

那贾芸也是有心人,立刻就明白了小红的心思。于是告诉坠儿是自己拾了小红的手帕,然而托坠儿代还的,却并不是小红的手帕,而是另一条。

——这样,两人便成功地交换了信物,订了情。小红的一缕情思,终于牢牢牵定在廊下二爷贾芸的身上。

虽然此二爷非彼二爷,好歹也是个爷。而且那小红识贾芸于未达之先,是慧眼识英雄的。《红楼梦》第一回里,甄家的丫头娇杏“只因一回顾,便为人上人”,做了贾雨村的夫人;而这小红,更比娇杏有才有貌,将来焉知不会“命运两济”,攀龙附凤呢?

小红的爱情经营,即使在今天也是值得称赞的,她告诉我们两条爱情法典:首先,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当此处的爱情不开花时,要及早回头,看向彼处;其次,爱情不能一味等待,要懂得使一点儿手段,不妨主动出招,但要含蓄收放,如果对方肯接招的话,那就一拍即合;即使对方不解风情,自己却也云淡风清。

4.林之孝夫妻是天聋地哑吗

书中在最初介绍小红时,只说“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却并未点明姓甚名谁。直到凤姐儿使唤她传话时,才借李纨之口说明:“你原来不认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凤姐听了,笑着说了句:“林之孝两口子都是锥子扎不出一声儿来的。我成日家说,他们倒是配就了的一对夫妻,一对天聋地哑。那里承望养出这么个伶俐丫头来!”

然而林之孝家的夫妻两个真格是“天聋地哑”吗?且看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的一段描写——

111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林之孝家的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袭人忙推宝玉。宝玉趿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盄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不过顽的时候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

在这里,林之孝家的谱儿比谁都大,话比谁都多,礼节更是啰唆个不清,先是教训宝玉该早些睡,“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为宝玉喊了一声袭人倒茶,就又把老太太、太太抬出来,说了半日大家之礼,“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袭人、晴雯等忙忙地解释,林之孝家的还不算完,又足足地说了一大篇话,又吃了茶,这才摆驾辞宫。——非但不是聋哑,简直堪称话痨!

而晴雯说他“唠三叨四,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可见这样的表演已经不是一回两回,这林之孝家的向来话多且密,不是好惹的。哪里是“天聋地哑”的光景?

奇怪的是,在这场交锋中,众丫鬟对其极为奉承小心,然而为什么对她的女儿小红,却会横加欺凌呢?岂不矛盾?

自相矛盾的还不止这一处,宝玉魇魔法病癒后,小丫头佳蕙同红玉发牢骚:“袭人那怕他得十分儿,也不恼他,原该的。说良心话,谁还敢比他呢?别说他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可气晴雯、绮霰他们这几个,都算在上等里去,仗着老子娘的脸面,众人倒捧着他去。你说可气不可气?”

然而晴雯哪里来的老子娘呢,而小红贵为管家林之孝之女,如何倒倚仗不上“老子脸的脸面”呢?

更何况,林之孝两夫妻在府里是真正有脸面的,且在凤姐夫妇面前说得上话的。凤姐泼醋,逼得鲍二家的上吊自杀,林之孝家的进来悄悄回凤姐:“鲍二媳妇吊死了,他娘家亲戚要告呢。我才和众人劝了他们,又威吓了一阵,又许了他几个钱,也就依了。”可见两夫妻是有决断且做得主的人。

又因凤姐外强中干地发威,说:“我没一个钱,有钱也不给他,只管叫他去告。”那林之孝家的为难,虽不劝,却也不肯听从,因见贾琏向自己使眼色,才出来等着。贾琏出来,又找了林之孝商议,命人作好作歹,许了二百两银子才罢。其后又命林之孝将那二百两入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开销过去——不但要替主子遮掩奸情,连主子贪污也要帮忙遮掩,这林之孝也真算得上贴身心腹了。而这心腹,又不似旺儿等人只是听命办事的,而是有自己的主张见解,且看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

来旺妇倚势霸成亲》中一段对话:

这里贾琏出来,刚至外书房,忽见林之孝走来。贾琏因问何事。林之孝说道:“方才听得雨村降了,却不知因何事,只怕未必真。”贾琏道:“真不真,他那官儿也未必保得长。将来有事,只怕未必不连累咱们,宁可疏远着他好。”林之孝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贾琏道:“横竖不和他谋事,也不相干。你去再打听真了,是为什么。”

林之孝答应了,却不动身,坐在下面椅子上,且说些闲话。因又说起家道艰难,便趁势又说:“人口太重了。不如拣个空日回明老太太老爷,把这些出过力的老家人用不着的,开恩放几家出去。一则他们各有营运,二则家里一年也省些口粮月钱。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得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贾琏道:“我也这样想着,只是老爷才回家来,多少大事未回,那里议到这个上头。前儿官媒拿了个庚帖来求亲,太太还说老爷才来家,每日欢天喜地的说骨肉完聚,忽然就提起这事,恐老爷又伤心,所以且不叫提这事。”林之孝道:“这也是正理,太太想的周到。”贾琏道:“正是,提起这话我想起了一件事来。我们旺儿的小子要说太太房里的彩霞。他昨儿求我,我想什么大事,不管谁去说一声去。这会子有谁闲着,我打发个人去说一声,就说我的话。”林之孝听了,只得应着,半晌笑道:“依我说,二爷竟别管这件事。旺儿的那小儿子虽然年轻,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至。虽说都是奴才们,到底是一辈子的事。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得越发出挑的好了,何苦来白糟踏一个人。”贾琏道:“他小儿子原会吃酒,不成人?”林之孝冷笑道:“岂只吃酒赌钱,在外头无所不为。我们看他是奶奶的人,也只见一半不见一半罢了。”贾琏道:“我竟不知道这些事。既这样,那里还给他老婆,且给他一顿棍,锁起来,再问他老子娘。”林之孝笑道:“何必在这一时。那是错也等他再生事,我们自然回爷处治。如今且恕他。”贾琏不语,一时林之孝出去。

林之孝不愧是管家,上至本家爷们与官爷的交往,政局行情,下至奴才门人之子的家事,儿女情长,竟无不了然,且自有见解,便在琏二爷面前也是可以大模大样地高谈阔论,长篇大论的,这里可哪有一点“天聋地哑”的意思呢?

可见作者在最初塑造小红这个人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要把她安排做林之孝的女儿。不过是在凤姐提问时,随手一笔,给她派了个身世,并为对照之美,又让凤姐说了句不期天聋地哑的父母养出个伶俐女儿的话来。

不过也可能有另一种解释,就是林之孝夫妻极擅藏拙,虽然本来个性是能言善道的,然而在凤姐面前,却故意寡言少语扮老实,竟将凤姐也蒙骗过了亦未可知。

5.小红的帕子与宝钗的扇子

《红楼梦》虽是一部情书,然而完整的爱情故事,除了宝玉情史之外,大概就只有三段,一是贾琏与尤二姐,二是柳湘莲与尤三姐,第三就是贾芸和小红了。余者如张金哥与守备之子,司棋与潘又安,甚至彩云、彩霞与贾环,不过是轻描淡写,有梗概而无细节,有片断而无始终。

而小红与贾芸却不同,从他们的邂逅、重逢、换帕、订情,以及两个人各自为事业前途的钻营、拔升,作者一一写来,纹丝不乱。

贾芸初遇小红是在宝玉的外书房绮霰斋,正是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一声“哥哥””,小红出场了——

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回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耍的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倒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这时候我们还并不知道小红的名字,只知其生的“细巧干净”,“说话简便俏丽”,是宝玉房里的丫头。

中间插过一段贾芸谋职成功、取得种花大权的戏后,又写宝玉回房喝茶,偏众人都不在屋里,正要自己动手,背后有人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又是一个先声夺人。

这丫头回了芸儿的话,使我们知道此丫鬟就是方才外书房的那丫环,并借宝玉之眼再次写其形象:“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鬒鬒的头发,挽着个髻,容长脸面,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

宝玉分明是看在眼中,记在心里的,故而有说有笑地问她:“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你为什么不做那眼见的事?”

而这唯一的一次见面对话,也就替小红在玉兄处挂了号。

可惜,还没说得两句,秋纹、碧痕催水回来了,“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这才第一次交代了小红的名字。

二人为小红有机会与宝玉独处,吃了一缸子醋,正缠搅不清,老嬷嬷进来说起贾芸明日带人进来种花树的事,众丫鬟难得听见园里发生新鲜事,也都兴奋,紧着打听是谁带人进来,问东问西,唯有小红心里明白就是那位“廊上的二爷”,便存了念头。

直到此时,书中方详细交代小红身世为人——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不谙事的丫头,却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意,心内早灰了一半。正闷闷的,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抓寻。忽听窗外低低的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的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唬醒过来,方知是梦。

这一段行文,重在叙述小红的情缘,虽然写明他原是府中旧仆,却未提其父便是林之孝。只说她因秋纹等人的恶意将不安分之心“灰了一半”,然而听见贾芸,早又“心中一动”——这念头转得也是够快的,果然是“玉在椟中求善价”的不安分之人。

而宝玉自见了她,其实也是留心的,次日起来还特地往院里寻找,假装看花儿东张西望,好容易看清了,正坐在海棠花后出神,正自犹豫,碧痕偏来催他洗脸,只得进去了。而袭人也就冲红玉招手,命她:“我们这里的喷壶还没有收拾了来呢,你到林姑娘那里去,把他们的借来使使。”

这出双管齐下,很可能是袭人有心为之。前文写宝玉想唤红玉来使唤,只怕袭人寒心,故而优柔寡断;而袭人对宝玉的心思了如指掌,看到他张望搜寻,又站在海棠花后望着红玉发呆,哪有想不到的?故而一边命碧痕催宝玉洗脸,一边自己就支使了小红走开,免得宝玉洗完脸出来又接着找她。

这一段本来没黛玉什么事,可是袭人一句“你到林姑娘那里去”,便把黛玉也给牵扯进来了,这是一处暗示手法——此处袭人只是阻碍了宝玉与红玉亲近,而将来,她也有可能会制造宝玉同黛玉之间的障碍。事实上,向王夫人进馋言,让宝玉迁出园去,已经是一种疏离之计了。

且说小红走上翠烟桥,远远看见贾芸坐在山子石上看着人种树,待要过去,又不敢,只得闷闷不乐地取了壶回来,无精打采,已是害相思的症状。

后来宝玉魇魔法,贾芸带着众小厮坐更看守,小红也同众丫鬟日夜守着宝玉,看见贾芸手中的帕子很像自己丢失的那条,想问又不好问,想丢又丢不下,心思渐重,终日懒洋洋的,正如后文黛玉说的那句戏词儿:“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而这一回的题目,就叫作《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前半句写红玉,后半句写黛玉。

作者生怕读者不留意,又特地借小丫头佳蕙之口劝红玉:“林姑娘生的弱,时常他吃药,你就和他要些来吃,也是一样。”这就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读者:写红玉,即是写黛玉,是一样的。

而小红回复佳蕙的话说:“怕什么,还不如早些儿死了倒干净!”也像极黛玉的声口中,是活脱脱一个林黛玉的投影儿了。

这时候,她已是打定主意要与贾芸交结的了。后来终于等了一个机会,因听见婆子说要带贾芸进来,便故意在蜂腰桥上遥等——

一时,只见一个小丫头子跑来,见红玉站在那里,便问道:“林姐姐,你在这里作什么呢?”红玉抬头见是小丫头子坠儿。红玉道:“那去?”坠儿道:“叫我带进芸二爷来。”这里红玉刚走至蜂腰桥门前,只见那边坠儿引着贾芸来了。那贾芸一面走,一面拿眼把红玉一溜;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也把眼去一溜贾芸:四目恰相对时,红玉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

这一次,红玉不是不去潇湘馆取喷壶,而是往蘅芜苑取花样笔,便又将宝钗牵扯进来了。

她与贾芸的偷眼一溜,四目相对,已经各自有心。而文章只写“那红玉只装着和坠儿说话”,却并未提到具体说的是什么,直到贾芸离开怡红院时,方补了一笔,将前文叙明——

出了怡红院,贾芸见四顾无人,便把脚慢慢停着些走,口里一长一短和坠儿说话,先问他“几岁了?名字叫什么?你父母在那一行上?在宝叔房内几年了?一个月多少钱?共总宝叔房内有几个女孩子?”那坠儿见问,便一桩桩的都告诉他了。贾芸又道:“才刚那个与你说话的,他可是叫小红?”坠儿笑道:“他倒叫小红。你问他作什么?”贾芸道:“方才他问你什么手帕子,我倒拣了一块。”坠儿听了笑道:“他问了我好几遍,可有看见他的帕子。我有那么大工夫管这些事!今儿他又问我,他说我替他找着了,他还谢我呢。才在蘅芜苑门口说的,二爷也听见了,不是我撒谎。好二爷,你既拣了,给我罢。我看他拿什么谢我。”

原来上月贾芸进来种树之时,便拣了一块罗帕,便知是所在园内的人失落的,但不知是那一个人的,故不敢造次。今听见红玉问坠儿,便知是红玉的,心内不胜喜幸。又见坠儿追索,心中早得了主意,便向袖内将自己的一块取了出来,向坠儿笑道:“我给是给你,你若得了他的谢礼,不许瞒着我。”坠儿满口里答应了,接了手帕子,送出贾芸,回来找红玉,不在话下。

这样的一转一递,贾芸和小红已经互换了帕子,相当于订情信物了。而宝玉赠给黛玉的礼物中,最具深意的也是两条旧帕子,黛玉还在上面题了三首诗,呕心沥血,是深切感情的第一次明白流露。

帕子在书中的地位,可谓重矣!

故而作者写到这里仍然不足,又紧接着写了一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香泣残红》的幽艳篇章。

“宝钗扑蝶”一出看上去很美,然而我们都知道,蝴蝶在爱情故事中是梁祝的化身。这一回里春光将逝,黛玉洒泪葬花,乃为惜春;而宝钗辣手扑蝶,可不煞风景?而究竟扑蝶亦不是正戏,而正是为了拆散一段佳话矣——

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

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

至此,帕子的首尾已完整地交代清楚,也完整地落在了宝钗耳中。

此种私情授受之事,女孩儿家听见看见,是该急着回避的——鸳鸯撞见司棋,还把自己羞得脸红心跳呢——而宝钗非但不躲,反而躲起来听了个津津有味,被人发现后,又移花接木地栽赃给黛玉,其实与她一惯端庄稳沉的扮相深为不符。

而作者这样写,同前文袭人支使小红往黛玉处借喷壶是一样的用处,只是为了让宝钗、黛玉、红玉这几个人联系起来,暗示宝钗此时虽不会将红玉怎样,将来却会不利于黛玉。

有人猜测小红疑心真是黛玉听了她的秘密去,将来在凤姐处听差,会故意给黛玉难堪或是制造麻烦。其实绝不会,因为小红即是黛玉,文中写她猜疑,不过是作者瞒人之笔;正如给黛玉吃闭门羹的人正是晴雯一样,两人都是黛玉替身,又何尝看晴雯给黛玉下过绊子呢?全书中形象最似黛玉的人是龄官,然而黛玉却为了众人将她比戏子同宝玉怄了好大的一场戏——凡此种种,都是在写黛玉自戕的个性。

晴雯给黛玉气受,表现的是黛玉的自怜自艾;因龄官而怄气,是黛玉在自寻烦恼;而小红疑心黛玉,则也正是黛玉多心多疑的表现。

故事写到这里,暗示意义已经非常明显,小红的借代作用也差不多结束了。故而后文紧接着便写她得到凤姐赏识,离开了大观园怡红院。再出场,只怕已是遗失的“狱神庙”回了。

但是借由小红展示给我们的黛玉未来命运却着实可惊——袭为钗副,将来令黛玉心事成空的,必定会有宝钗、袭人两个人。

宝钗扑蝶,扑散的原是宝黛这一对现世梁祝啊。

八、好知运败金无彩——黄金莺

1.金莺儿三次泄露天机

莺儿是宝钗的心腹,她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就有大作用。见于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宝钗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鉴赏鉴赏!”……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金玉良缘”,原来是从金莺口中第一次说出来的。因此这一章的回目就叫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莺儿话虽不多,却一句是一句,字字千钧,既说出了通灵玉上的文字和宝钗项圈上的“是一对儿”,又点明锁上的字“是个癞头和尚送的”,而且“必须錾在金器上”,其作用,自然是为了和“玉器”相配了。

好一个“呖呖莺声溜滴圆”,这真是一言即出,石破天惊。

而莺儿泄露天机还不止这一次,她的名字在回目中出现也不止这一次,还有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

宝玉一面看莺儿打络子,一面说闲话,因问他:“十几岁了?”莺儿手里打着,一面答话说:“十六岁了。”宝玉道:“你本姓什么?”莺儿道:“姓黄。”宝玉笑道:“这个名姓倒对了,果然是个黄莺儿。”莺儿笑道:“我的名字本来是两个字,叫作金莺。姑娘嫌拗口,就单叫莺儿,如今就叫开了。”宝玉道:“宝姐姐也算疼你了。明儿宝姐姐出阁,少不得是你跟去了。”莺儿抿嘴一笑。宝玉笑道:“我常常和袭人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莺儿笑道:“你还不知道我们姑娘有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呢,模样儿还在次。”宝玉见莺儿娇憨婉转,语笑如痴,早不胜其情了,那更提起宝钗来!便问他道:“好处在那里?好姐姐,细细告诉我听。”莺儿笑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又告诉他去。”宝玉笑道:“这个自然的。”正说着,只听外头说道:“怎么这样静悄悄的!”二人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宝钗来了。

这是又一次的“微露意”,真是说得人心痒难挠,偏偏又被宝钗的不速而至打断了。三百年来,不知多少红楼专家读者猜测过宝钗那“几样世人都没有的好处”是什么。

如今且不去猜他,只说这里第一次明白地交代了莺儿的原名,本是叫作“黄金莺”,而宝玉却偏偏顺口说出个“黄莺儿”来。如此,有一首著名的《闺怨》便呼之欲出了: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宝钗与莺儿未来的命运一览无余,必然是怀抱寂寞,终老此生。宝玉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而我们都知道,那个禀承“金玉良姻”旨意娶了宝钗的人正是他自己。可是,他是个无福的,终究不能领略宝钗那“世人没有的好处”,“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然而,这一次的交集,莺儿已然在石兄处挂了号,有资格列入十二钗又副册了。

莺儿的名字第三次出现在回目中,是第五十九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云轩里召将飞符》。这一回文字花团锦簇,表面上热闹之至,内里却显示风波跌宕,危机四伏,并直接导致了后边抄检大观园时的芳官被撵——

因见柳叶才吐浅碧,丝若垂金,莺儿便笑道:“你会拿着柳条子编东西不会?”蕊官笑道:“编什么东西?”莺儿道:“什么编不得?顽的使的都可。等我摘些下来,带着这叶子编个花篮儿,采了各色花放在里头,才是好顽呢。”说着,且不去取硝,且伸手挽翠披金,采了许多的嫩条,命蕊官拿着。他却一行走一行编花篮,随路见花便采一二枝,编出一个玲珑过梁的篮子。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

那婆子见采了许多嫩柳,又见藕官等都采了许多鲜花,心内便不受用;看着莺儿编,又不好说什么,便说春燕道……那春燕啼哭着往怡红院去了。他娘又恐问他为何哭,怕他又说出自己打他,又要受晴雯等之气,不免着起急来,又忙喊道:“你回来!我告诉你再去。”春燕那里肯回来?急的他娘跑了去又拉他。他回头看见,便也往前飞跑。他娘只顾赶他,不防脚下被青苔滑倒,引的莺儿三个人反都笑了。莺儿便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自回房去。

在这里,莺儿折柳编篮,摘花为饰,却因为被婆子一顿搅扰,“赌气将花柳皆掷于河中”。而这一段戏前,正是芳官被她干娘欺侮;这一段戏后,又紧接着柳五儿被冤枉。芳官在行酒令时曾经说过自己姓花,而王夫人撵芳官时曾明白地说过:“我且问你,前年我们往皇陵上去,是谁调唆宝玉要柳家的丫头五儿了?幸而那丫头短命死了,不然进来了,你们又连伙聚党遭害这园子呢。你连你干娘都欺倒了,岂止别人!”这句话,已将芳官和五儿明确连在了一起,而芳官被撵,正与她干娘相关。

莺儿采柳枝编花篮、复又将花柳掷于河中之举,其实预示了姓花的芳官、与姓柳的五儿两人的命运,甚至涵盖了园中所有花妍柳嫩的女孩儿们的命运。这些鲜花嫩柳,是很明显的象征手法,而她们的命运,终究是柳折花残,随水漂泊。

到那时,莺儿又将何往呢?

黄金莺三次泄露天机,却独独不能预知她自己的命运,真也可悲可叹!

细说“金寡妇”

《红楼梦》说的是“金玉良缘”的故事,其中凡是配“金”戴“玉”者,必有深意。

“金”派女子的掌门人自是戴“金”锁的薛宝钗,余者如戴“金麒麟”的史湘云,戴“累金凤”的贾迎春,“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的王熙凤及其戴着“金虾须镯”的心腹平儿,都是拜“金”一族。

而名字中带有“金”字的,自然更是名至实归的“金”派了。

其中第一个就要数宝钗的心腹丫鬟黄金莺了,再者宝钗的嫂子夏金桂,贾母的丫鬟金鸳鸯,王夫人的丫鬟白金钏,都是典型的“金”女。

这些都罢了,而除却金鸳鸯外,文中还有一个姓金的人,即“顽童闹学塾”一回中的金荣,与宝玉、秦钟闹气争执者。

——这有点令人莫名其妙。金荣,小小一个角色,全书八十回中不过出现这一回,并无第二次出场,何以给了这样敏感辉煌的一个姓氏呢?《阿Q正传》问得好:你也配姓金?

转过来翻到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答案就豁然揭晓了——

话说金荣因人多势众,又兼贾瑞勒令,赔了不是,给秦钟磕了头,宝玉方才不吵闹了。大家散了学,金荣回到家中,越想越气,说:“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贾家的子孙,附学读书,也不过和我一样。他因仗着宝玉和他好,他就目中无人。他既是这样,就该行些正经事,人也没的说。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只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见。今日他又去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里。就是闹出事来,我还怕什么不成?”

他母亲胡氏听见他咕咕嘟嘟的说,因问道:“你又要争什么闲气?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你姑妈千方百计的才向他们西府里的琏二奶奶跟前说了,你才得了这个念书的地方。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你如今要闹出了这个学房,再要找这么个地方,我告诉你说罢,比登天还难呢!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子睡你的觉去,好多着呢。”于是金荣忍气吞声,不多一时他自去睡了。次日仍旧上学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他姑娘,原聘给的是贾家玉字辈的嫡派,名唤贾璜。但其族人那里皆能象宁荣二府的富势,原不用细说。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时常到宁荣二府里去请请安,又会奉承凤姐儿并尤氏,所以凤姐儿尤氏也时常资助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今日正遇天气晴明,又值家中无事,遂带了一个婆子,坐上车,来家里走走,瞧瞧寡嫂并侄儿。

闲话之间,金荣的母亲偏提起昨日贾家学房里的那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都向他小姑子说了。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听了,一时怒从心上起,说道:“这秦钟小崽子是贾门的亲戚,难道荣儿不是贾门的亲戚?人都别忒势利了,况且都作的是什么有脸的好事!就是宝玉,也犯不上向着他到这个样。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叫他评评这个理。”这金荣的母亲听了这话,急的了不得,忙说道:“这都是我的嘴快,告诉了姑奶奶了,求姑奶奶别去,别管他们谁是谁非。倘或闹起来,怎么在那里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里不但不能请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呢。”璜大奶奶听了,说道:“那里管得许多,你等我说了,看是怎么样!”也不容他嫂子劝,一面叫老婆子叫了车,就坐上往宁府里来。

“璜”通“黄”,乃金之色,故曰“璜大奶奶”,这和金莺原姓“黄”是同一道理。这璜大奶奶是来“瞧瞧寡嫂并侄儿”的,因此其嫂称为“金寡妇”。而这位寡嫂在全书中只出场了这一次,除却此两段话之外,再无言语。然而其名字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回目中,为的,无非是要引人注意,强调“金寡妇”三个字罢了。

换言之,“寡妇”二字,便是“金派”女子的命运大走向。未来的薛宝钗、夏金桂、史湘云、王熙凤,都将摆脱不了这个命运。

宝钗的命运在《红楼十二支曲》中说得明白,乃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史湘云则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而薛蟠注定是要偿还孽债,再次入狱的,彼时夏金桂便将独守空房;至于王熙凤,“一从二令三人木”,将为贾琏所休,弃妇等同于寡妇,也是个孤独终老的;而十二钗中的头牌寡妇李纨虽然身上无金,但判曲中却有“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的句子,可见也是金派的寡妇。

所谓“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既然“金玉良缘”终究落空,那个伴着宝钗的黄金莺,也注定是明珠投暗,命运多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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