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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小说: 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十二月初八的腊日,浓重的节日气氛笼罩着咸阳,家家户户宰杀牲畜,祭祀祖先和神灵,祈求来年的丰饶和平安。

项离独立于窗前,长久地凝望着云层厚重的天空。暮色逐渐深沉,零星的爆竹声像从遥远的云层深处传来。

老管事站在一案丰盛的菜肴边上,沧桑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同情与无奈,“大人,年饭准备好了。”

看项离没有反应,管事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大人……”

项离没有回头,“知道了,你和下人们都回家过腊日吧。”

管事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去吧……给每人发五百刀钱。”

“那小的去了……”管事暗叹口气,摇摇头退了出去。

天色渐渐黑透,满城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项离苦笑,转身离开窗边,踱到食案前坐下,给自己倒满一爵酒。

“项离啊项离,为何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你就像个女人一般?”项离自言自语,一仰脖饮尽一爵酒。

“酒可消愁,亦可助兴,不知你喝的是哪种酒?”屋外传入的声音熟悉。

项离手一抖,霍地站起望向门外,目光霎时晶亮起来。一名风神俊朗的青年正手提一个硕大的酒瓮走了进来。

“拜见大王!”项离惊喜交加,来人正是秦王嬴稷。

“你就装吧。”嬴稷乜斜着半跪在地的项离,用脚踢了踢他屁股。

项离起身,有些手足无措——两人已太久没有独处,一时有些生分。

“还不接酒?”

项离接过沉重的酒瓮,一掌拍开瓮口封泥,醇厚的酒香沁人心脾。

“好酒!”项离不由得赞叹。仗越打越多,酒量不但见长,也越来越喜欢酒。

“这是宫中窖藏的紫金醇,贵逾黄金,我登基和大婚时也只各启封几坛。”

“谢大王赐酒!”项离笑得有些坏。

“想独吞?坐下一起喝。”嬴稷在食案前坐下,伸箸夹一口菜,“倒酒!”

项离放松下来,抱起酒瓮倒满两爵酒,“大王不回宫中了?”

“不回了,就是来陪你过腊日的。”嬴稷向项离端起酒爵,“喝!”

项离心中一暖,端起酒爵说道:“还以为大王忘了我这个朋友了。”

嬴稷定定地看着项离,“我一直记得我们是兄弟一样的朋友。”

“兄弟一样的朋友。”项离灌下一爵酒。这一刻,他释怀了。

杯盘狼藉,空酒瓮歪倒在一边。两人歪坐在靠枕上,都有些喝高了。

嬴稷喷着酒气问道:“给你的玉决美女为何不受?”

项离挥挥手,“我……不需要。”

“不需要?”嬴稷眼神中透着揶揄,“这些年你如何败火的?要不要我在王公大臣的千金中替你选一个?”

“大王还是留着自用吧……”

嬴稷望着有些发窘的项离大笑不止。

“明年开春你如何打算?”项离问。

嬴稷精神一振:“大攻魏国!如今韩已不足为虑,只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其灭国。而魏虽在马陵之战后被削弱,却并未伤及根本。我秦国要想贯彻东进战略,就必须重创阻拦在秦国东境的魏国!”

项离一下坐得笔挺:“大王想拜何人为将?”

“你说呢?”嬴稷卖个关子。

“要想在山东各国发兵相救前一击得手,此战非我莫属!”

“你还真当我秦国没人了。司马错如何?”

“司马错虽强,却失于固守成法与以往经验!”

“蒙骜如何?”

“蒙骜虽猛,尚不可与我相提并论!”

“我尚有一大将深藏未露!”

“谁?”

“魏冉!”

项离有些错愕了。他只知道魏冉是个精于剑术的治国大才,却并不知魏冉善战。

“如此说来,此战大王要拜魏冉为将……”项离难掩失望之色。

“不,我拜你们两人为将!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此战败必重惩,胜却无赏!”看项离有些不解,嬴稷接着说道,“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忌惮你再立大功。所以此次伐魏,名义上魏冉为主将,你辅之。此仗你就是打得再好,功劳也得算在魏冉身上。”

“富贵荣华,在项离眼里直如粪土一般。只要有仗打,我不要任何赏赐!”

嬴稷看着项离沉默良久,缓缓说道:“如果说这世上有最了解你项离的人,那就是我。我知道你不在乎高官厚禄,但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是什么?”

“名。”

“名?”

“你太在意和爱惜自己的荣誉。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项离拿起酒爵,缓缓饮尽爵中残酒,“项离从小的愿望,就是当一个令世人敬仰的英雄……就算是为此付出性命,项离亦无怨无悔!”

嬴稷深深地看着神情坚定的项离,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坚持,就算是知道后果也不会去改变;有些事情,明知结局惨淡,也是无怨无悔。

“为的英雄伟业,为乐青史留名,干了此爵!”嬴稷和项离大笑着举起酒爵。

黎明时景德领着宫中一队禁卫匆匆赶到国尉府,看见的是大醉沉睡的嬴稷和项离。嬴稷的头枕在项离腿上,项离的脚搁在嬴稷胸口。

嬴稷喃喃梦呓:“你比我强……无怨无悔地去做一个英雄;而我……只能当一个身不由己的大王……”

腊日过后,转眼便是正月十五。

一轮皓月映照着张灯结彩的咸阳城,街市上人头攒动,路侧的商铺摊贩兜售着各种物什,灯火明灭着一张张洋溢着节日喜庆的面庞。

人流中项离漫无目的地游荡,显得有些落寞。正月里万事皆闲,项离既不能练兵又不能出征,别人合家团聚、游戏饮宴,他只能百无聊赖地苦挨时日。

人群倏地散开,街那头一队鱼龙灯敲锣打鼓地舞过来,项离避到街边呆呆地看着。绚丽的彩灯在街心划出一道道流光,项离的眼睛逐渐失去焦点,那些流转的光线幻化成一条条遨游的鱼龙。项离的眼睛又突然聚焦,他看见人群中有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赵决!项离挤出人群,飞快地穿过灯队。等他满怀希冀地奔到街对面,那个他朝思暮想的人已了无踪影。也许只是幻影?项离的眼神又黯然下来。沿着城中小河踽踽而行,柳枝拂过脸颊,温柔得就像情人的手。河两岸聚满吟唱情歌的年轻男女,一只只寄托心愿与祝福的莲灯放入河中,随波漂浮出点点璀璨。

“如此良辰美景,怎不携你那十名美女同游?”身后有人揶揄地说道,声音熟悉。

项离双眼猛然睁大,倏然回头,一张清秀的笑脸撞入眼帘。此人就是烧成灰他也认识,正是令他魂牵梦萦的赵决。

“决儿!”项离一下抓紧赵决的双肩,一双眼不相信似的盯着赵决的脸。

“项大哥……”赵决本想调侃项离一番,没承想一开口就凝噎了,泪水盈满眼眶。

“决儿……真的是你吗?”

“是的……是我……”赵决仰着一张泪脸,微凉的手指抚过项离棱角分明的脸颊。

项离一把将赵决拥入怀中,像是要将赵决嵌入自己的血肉骨骼。满月的清辉温柔地洒落,映照着河畔那对紧紧相拥的情人,喧闹的灯市只是盛大灿烂的背景……

“那日分别以后,公子成和李兑没难为你吧?”项离和赵决挨坐在小河边。

“没有,我毕竟还是赵国的公主,赵人都在看着他们。”

“你怎会来咸阳?”

“朝中遣使入秦,我扮作侍从跟着来了。”

“如今赵国朝局如何?”

“你走后,公子成、李兑都被封君,如今公子成已病死,李兑接替其相位后把持了朝政。”赵决眉头紧蹙。

项离宽解道:“主父生前的变法已稳固了赵国的王权体制,赵国而今内有平原君赵胜、阳文君赵豹这些宗室重臣,外有廉颇、赵奢这样的忠臣猛将,李兑掀不起浪。”

赵决一双黑眸深深地看着项离,眼中流露出期望,“项大哥,你能随我返赵辅佐当今赵王吗?”

项离的脸霎时冷了,“仇恨已结,我与五千黑翼不可能再回赵国。”

“为何不能?”赵决急切地说道,“大王会宽赦你们的。”

“宽赦我们……”项离唇角浮现一丝冷酷,“谁又来宽赦赵国对主父和五千黑翼的家人犯下的罪行?”

“项大哥……我们走吧。”

“去哪儿?”

“离开赵国,离开秦国,去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你种田打猎,我育儿织布,再也不管外间的事情了。”

项离不语,两人长久地沉默。河畔表白爱意的歌声不绝于耳。两人渐渐开始明白,他们中间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沟壑,注定了他们不能执手白头。

赵决望着对岸那些年轻的男女,眼中闪烁着憧憬,“项大哥,你听过我唱歌吗?”

“你还会唱歌?”项离揶揄地笑道,“我以为你只会挥剑杀人。”

“想听吗?”

“洗耳恭听!”

赵决的神色柔缓,美玉般的声音随晚风飘荡:“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赵决的神情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项离不由得有些看痴了,“决儿,嫁给我。”

赵决眼睛一亮,又转而暗了下去,回过脸来,笑靥盈盈地看着项离,“你往河中替我放十盏莲灯再说。”

“你等着我!”

项离飞一般跑至一个卖花灯的摊上,抱起一大堆莲灯就往回跑。

“钱!你还没付钱哪!”小贩在后面跳着脚高喊。

一团黄灿灿的东西抛过来,小贩接住细看,手中竟是一个金饼。

“哎!”小贩抬头,那青年已跑远。

“谢大人重赏!”小贩大喜喊道,“白送了!要花灯的随便拿!”

项离抱着满怀的莲灯回到原处,赵决已不知去向。项离手一松,莲灯纷纷落入河中,灯布被引燃,数点火焰缓缓漂荡,渐渐熄灭在水中。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赵决渺茫的歌声从熙攘的人流中传来。项离望过去,目光触上的是无数张洋溢着笑容的脸,却没有一张是赵决的。她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消失了。咸阳城万家灯火掩映。

正月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上,伐魏的动议一致通过,由魏冉、项离率领十万大军攻魏。

咸阳城郊的田野再一次金黄的时候,前线捷报传回:大军已攻破魏国第六十一城,魏国三分之一的土地归入秦国版图。秦国上下欣喜若狂,昔日被吴起用五万魏武卒大破秦国倾国之兵、占尽河西之地的耻辱终于洗雪。曾经的战国霸主强魏,经此重创,不可逆转地彻底衰弱下去,再也无力对抗秦国。恐惧的魏王亲自入赵朝见赵王,献两城给赵王作为养邑,又献河阳、姑密作为李兑之子的封地,以求得赵国的庇护。攻魏大军凯旋回国,结果正如嬴稷所说,作为副帅的项离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封赏,魏冉再次被封为相。

魏冉应酬完最后一拨送礼恭贺的大臣,揉揉有些发木的太阳穴,倚着靠枕想了一会儿。这些人就像逐臭之蝇,谁有权势他们就飞向谁,自己一旦失势,他们又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魏冉眼中透出一丝轻蔑,更加坚定了手握权柄的决心。

“大人,有客求见。”管事不知何时站到阶下。

“回了,就说我歇下了。”魏冉疲倦地挥挥手。一日川流不息的拜谒,他已穷于应付。

“是华阳君、泾阳君和高陵君。”管家补充一句。

“等等……”魏冉从榻上下来,对着铜镜整着衣冠吩咐道,“请他们到客厅。”

魏冉疾步走进客厅的时候,芈戎三人已在座上坐定,见魏冉进来,慌忙起身作揖。

“恭贺穰侯重归相位——”

“三位君上恕本相来迟!请入座!”魏冉努力让自己显得精神饱满。如果说面前这三人是三头狼,那他必须让他们清楚,他才是头狼。

“恭贺相国大胜而归——”三人又一次向魏冉行礼。

“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礼。”魏冉先行坐上了主座,三人依次入座。

魏冉:“三位君上已遣人送过贺礼,此来怕不单是恭贺本相吧?”

芈戎仰面大笑,“相国老谋深算,我等望尘莫及啊!”

公子市话入正题,“安插在齐国的细人送回消息,苏秦正极力劝齐王攻宋。当今宋王无道,而齐正强大,我等恐宋为齐所吞灭,特来找相国相商。”

魏冉有些不解,“此等国是应在朝会上商议,三位君上何意?”

公子悝大声道:“相国你专注国事,怎不知替自己打算?这事我们要不早点谋划,怕是汤都捞不着喝了!”

魏冉:“请高陵君赐教。”

公子悝:“我嘴拙,华阳君来说!”三人都望向芈戎。

芈戎向魏冉揖道:“请问相国,当今天下哪座城邑最为富庶?”

“宋国的定陶。”魏冉不假思索地答道。

“定陶地处中原水陆交通中心,四通诸侯,是货物交易的天下之中。谁若取得定陶作为封地,富将重于王室!”芈戎眼中闪烁着亮光。

魏冉:“华阳君的意思是……”

芈戎慌忙说道:“相国不要误会,我三人都已有两城封地,而相国只有封地穰。我等都曾受相国襄助之恩,无以为报,此次是想助相国夺得定陶!”

除了公子市的宛、公子悝的邓,芈戎的新城也是在魏冉襄助下被封。芈戎三人此举一是为了还情,二是为了壮大四人的力量。他们四人如今已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魏冉自席上站起,踱至窗口负手默立。如果说自己原来还有几分顾忌,但随着他和芈戎三人被秦人称为“四贵”,已没有了退路。他现在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放弃争夺权柄,而后像一双破履一般,被人遗弃,被人遗忘;二是用尽一切力量壮大自己,让每一个在他面前的人,表现出应有的谦卑和尊敬,不管他是朋友还是敌人。前者是魏冉宁死不为的,他不会忘记自己那段漂泊流离、受尽冷遇的剑客生涯,为一顿残羹冷炙、为主人的一句称赞,他曾像条狗一样地四处杀人;但若选择后者,他必将慢慢被秦王所忌,最终结果会怎样,他也无法预料。

魏冉霍然转身,他已作出了选择,“分头去联络几名重臣,力劝大王联赵攻齐!”

三日后的朝会上,魏冉慨然奏道:“齐若吞宋,则广地千余里,拥有了天下最为肥沃富庶的土地和城邑,非但危及山东诸国,对我秦国也将形成巨大的威胁。我国应遣使入赵,促赵伐齐,以断绝齐王侵吞宋国之心!”

嬴稷:“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赵国无利可图,又如何会攻齐?”

魏冉回道:“孟尝君田文自从齐国出逃、入魏为相后,深恨齐王。臣已探得,田文重贿赵国大将韩徐为,与其合谋,劝说赵王联合三晋攻齐。”

嬴稷:“众爱卿可有附议?”

众臣:“臣等附议!”

嬴稷:“既是如此,马上派使者入赵,向赵王表示:赵国攻齐,秦国一定出兵暗助!”

魏冉正步步实施夺取定陶计划的时候,赵国权相李兑,一样盯上了定陶。齐王遣人暗通李兑,许诺齐国如果吞并宋国,会将定陶送给李兑为其封地。赵国朝堂上为攻齐还是联齐分为两派,李兑势大,攻齐一派渐落下风。

宫中宦官前来传召的时候,魏冉正为此事头痛,随手翻开一册竹简,一个“帝”字赫然入目,魏冉心中灵光一闪。

勤政殿内嬴稷枯坐沉思,魏冉进来后没敢打断,静静候在一旁。

良久,嬴稷缓缓说道:“赵主根基未稳,必会从李兑主张。寡人现在担心的不是赵国打不打齐国,而是赵国会不会与齐联盟,反过来攻伐秦国。”

魏冉躬身道:“大王所虑极是,臣这几日也为此事思虑。”

嬴稷目光转向魏冉,“相国有何良策可以化解?”

“臣判断赵国已无攻齐之意,与其坐等赵、齐联手,不如我国抢先与齐结盟,改联赵攻齐为联齐攻赵!”

“联齐攻赵?”嬴稷有些意外,魏冉对此事的态度转变得太快。

魏冉:“不管是联赵攻齐还是联齐攻赵,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挑起山东各国的战祸。他们一打起来,既阻止了齐国灭宋,又对我秦国大为有利。”

嬴稷思忖片刻,问道:“寡人该如何联齐攻赵?”

魏冉早已成竹在胸,从容禀道:“如今各诸侯王都已称‘王’,而我国的实力早已远超各国,大王与他们一样用‘王’的称号显不出我大国威仪。臣奏请大王去除‘王’号,向天下称‘帝’!”

“此事与联齐有何关联?”

“大王可派微臣出使齐国,与齐王相约,并称为‘帝’——大王自称‘西帝’,尊齐王为‘东帝’。齐王一旦接受‘帝’号,臣再见机向齐王进言,两国连横攻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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