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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小说: 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周赧王八年,一个大暑的夏日。黄河南岸的一片平原上,几万韩军正向北岸方向溃逃。紧跟在后面追击的,是十万刚刚攻破宜阳城的秦军。

项离跑掉了队。他已经跑不动了,可还在拼命地跑,想追上那几面在烟尘中隐没的旌旗,可那些绣着“韩”字的旗帜却始终和他保持着一段距离。

项离脚一软,扑倒在一个土坎儿上,背甲上的一个“韩”字露了出来。

“等等我……”项离又闭上了嘴。他知道这是徒劳。面对虎狼般的秦军追兵,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混饭吃的小卒停下脚步。

秦国自从实行了“二十等爵”的军功奖励制,秦兵在战场上就变成了嗜血的野兽,一颗敌人首级就可以换来一级爵位。此时几万颗韩军的人头,是等待着他们去收割的荣华富贵。

项离摸摸自己的脖子。再过一会儿,自己这颗养了十七年的人头就会被拎在一个秦兵的手上,然后被这个秦兵换成一级爵位、一顷良田、九亩住宅和一个奴仆。项离突然有点恨那个告诉他这一切的秦国马贩了,他妒忌那个将要砍下他脑袋的秦兵,觉得有必要清算一下自己这十七年来拥有的财富。但很快项离就沮丧地发现,他的回忆里塞满了人们对他的轻蔑与羞辱。项离的心刺痛了一下,他觉得一个男人不该带着屈辱死去。不容项离多想,脚下的大地在微微地颤抖,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闷雷滚过乌云深处,裹挟着毁灭的力量。

项离扶着长戈慢慢站起,脸转向西面,惊骇霎时刻进了他的眼睛,恐惧扼住了他的心脏——黄色的平原已被十万黑压压的秦军覆盖,秦军列成整肃的方阵,步伐齐整地往前推进,脚步声和铠甲摩擦的声音汇集成单调执拗的声浪,将人压迫得藐小。

项离想跑,却怎么也迈不开腿。汗水自脸颊滑落,在黄土上摔成几瓣。

推进中的秦军方阵突然停住,静默得像一片黑色的岩礁,矛戈组成的金属丛林折射出锋利的寒光。烈日炙烤着大地,氤氲的水汽将这些黑色甲士的身形扭曲,使一切都显得不真实,仿佛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幻象。

项离的胸膛被心脏敲打得像面大鼓,粗重的喘息声充斥了他全部的听觉,他目瞪口呆地凝望着面前的一切。

“坐!”

随着一面令旗劈下,方阵前面几排的秦军半跪下来,如山岳轰然倾倒。

“举!”

半跪的秦军将手中一把黑色的弓弩举向天空,无数根弓弦被同时绷紧,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巨大的压迫感。

项离转头望向韩军溃逃的方向。风吹散了弥漫的黄沙,隐约露出几万个奔逃的身影。韩军此时正逃至黄河的河道,混浊的河水刚刚没膝,挡不住他们求生的脚步。项离知道他们回不去了,他们没能跑出秦军弓弩的射程。

“射!”

无数支羽箭尖啸着离弦,在空中会聚成了庞大的箭云,伴着摄人心魄的破空声笼向项离,笼向几万名韩军。

箭矢铺天盖地而来,飞蝗般密集的箭镞瞬间逼至面前,闪着青光的箭头在视野中倏然变大。

死亡的阴云即将吞没项离的瞬间,项离本能地一滚,身子翻至土坎儿背面。

箭幕罩住了韩军,锐利的三棱箭头旋转着穿透盾面,切入皮甲,然后破开脆弱的人体,鲜血刹那间迸发出来,绽放出一蓬蓬血雾。无数韩军的生命和勇气,伴随着哀号和恐惧,碎散飘荡。

几轮恐怖的箭雨过后,残存的韩军在河滩上布起了一个巨大的防守圆阵。无数的盾牌挡在圆阵周围和上空,一根根长兵器从盾牌的缝隙中伸出,远远望去,就像一个长着无数尖刺的巨大龟壳。

秦军方阵前的弓弩手向后退去,露出一乘乘横向排列的战车,车轴两侧二尺长的绞刀在阳光下闪动着锋利的光芒。战车并没有对韩军的圆阵发起冲击,韩军的背后是河道,并不适合战车的驰骋。秦军令旗点动,号角声声,战车之间走出无数个品字形小方阵。每个品字方阵由三个伍组成,每伍五人,前二后三,前排的两个甲士持二丈长戟,后排的甲士持短剑。令旗再挥,所有品字小方阵很快组合为一个锥阵。

战鼓缓慢而有力地擂响,秦军巨大的锥阵跟着鼓点向前推进,一步一步逼向韩军的圆阵,长戟组成的丛林,直指前方。

两军终于贴近。最先绞在一起的是双方的长兵器。秦军的品字形小阵此时发挥了优势,前排的两名甲士用长戟钩住对方的矛戈,后排持锋利短剑的兵士****长戟荡开的空隙,或劈断对方的矛杆,或将剑刺进敌人的身体。随着冲击圆阵的几个伍的覆灭,终于有一个伍在圆阵上撕开了一个微小的缺口,后面的两个伍便像水一样渗透进去,而这两个伍后面还跟着四个伍,四个伍后面是八个伍……

韩军坚固的防御圆阵崩溃了,两军数万人混战在一起,开始惨烈的短兵肉搏。表情木讷敦厚的秦兵此时像换了张脸——那是渴望杀人的表情。只要能杀死敌人,就能改变他们卑贱的血统,就能从佃户变成地主、从奴仆变为主人,就能峨冠博带,和那些血统高贵的王公侯爵一起立于庙堂之上……这一切梦想都可以变成现实,只需要一颗或更多敌人的首级。

战鼓响得愈加激烈,亢奋的秦兵被鼓点催促着,一次次将锋利的兵器破入敌人的身体。

秦军未曾出击的中军方阵中令旗一动,天地间便响起一阵地动山摇的撞击声和吼叫声:

“风——大风!风——大风!”

每一次吼叫的间隙,秦军将兵器击打在盾牌上或戳在地上,发出一阵阵齐整的轰鸣。雄浑阳刚的声音和劲风一起在平原上穿行,向天下展示秦军的威武和强大。

战场上的韩军越来越少,却还在殊死反抗。秦军不留俘虏,他们除了战死别无选择。

秦军大将似乎并没有玩弄猎物的心情,令旗又一次发出指令。马蹄声骤然而起,留守在方阵两侧的骑兵快速向两侧的高地运动,跑至最高点后向主战场发起了冲击。

奔腾的骑阵如滚滚铁流,似乎要席卷一切阻挡在前面的物体。盔甲闪亮的骑兵从战场边缘飞速掠过,在高速奔跑中劲射出一支支箭矢。一指粗的羽箭穿过人群,精准地钉入敌人的身体,一个个韩军将士应声栽倒。

黄昏时分,战斗结束了。也许称这场战斗为一场屠杀更为准确。

四周终于静了下来,项离的鼻翼翕动了一下,空气中都是鲜血与死亡的气息。他睁开眼睛,从沙土中小心地抬起脸来。落日的映照下,平原上布满失去首级的尸体,鲜血汇成的溪流浮起盾牌,缓缓淌向黄河。项离的神情并不惊讶害怕,在他漂泊流浪的这些年,早已习惯了死亡和杀戮。况且他也不是韩人,加入镇守宜阳的韩军不过是不想让自己饿死。宜阳位于韩、秦边境,控崤山、函谷关的东段,是韩国西陲的要塞,也是周都洛阳的门户。项离吃了没几天饱饭,秦军便开始攻打宜阳,一围便是两年,直至今日被秦军攻破,才有了刚才的那一幕。项离又一动不动地趴了一阵,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慢慢地站了起来。

远山逶迤,残阳如血,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尸体遍野的战场。

项离胸中涌起了豪迈,心中那个远大的理想又清晰起来。

“我要当一个英雄!”

项离拖着长长的尾音临风长啸,“英雄”二字在空旷的战场久久回荡。

项离心中一阵激动,泪水涌出了眼眶。他相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会身着最为华丽的铠甲,率领着千军万马,打败最为强劲的敌军,建立起令所有英雄汗颜的功勋……

项离正陶醉在自己的臆想中,一根锋利的铜戈带着风声,向他的后脖飞快地割下,像收割庄稼一样。项离来不及回头,猛然缩头一滚,铜戈啄进了地里。没等项离站起身,一个秦兵扑住了他,一张秦人特有的方脸膛占据了他的视野。这个秦兵厚嘴唇、宽鼻头、小眼睛,牛皮一样粗糙的皮肤在额上挤出几道深纹,一副标准的关内农夫长相。要在平时,项离眨下眼就能想出几个愚弄对方的主意;可现在不行,这是在战场上,而且这个关内的农夫穿上了秦甲。再愚钝憨厚的农夫,只要穿上了秦甲,就会变成一头杀人的野兽。粗壮的秦兵牢牢将项离压在身下,左手摁住他的额头,右手的一柄短剑朝他的脖子一分分地贴近。

项离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两只手使劲儿地托着秦兵拿短剑的手掌。秦兵土色的方脸随着短剑越逼越近,一双小眼睛闪着贪婪的亮光,锋利的剑刃散发着寒气。项离的脸越憋越红,秦兵咧嘴一笑,黑黄的牙齿上缺了个门牙,一股混杂着蒜味的臭气扑面而来。

这个应征的农夫没能获得他梦想的爵位,他的同伴在背后对他挥动了铜戈。项离只看见眼前血光一闪,压着他的秦兵没有了头颅,然后便有冰凉的铜戈贴上了他的脖子。

“等等!”项离叫得声嘶力竭,他已经感觉到铜戈在往一侧用力,只要再拖动几寸,他的脑袋就会滚到这个秦兵的脚下。

铜戈停住了。

这也许是个好奇心比较重的秦兵,项离这样想。“我是秦人!我是秦国的细人!把我送给你们的将军,我能让你受封三级爵位!”项离用他走南闯北学来的秦腔吼着大言不惭的谎话。

秦兵有些犹豫了——提着这小子的首级回去,肯定能被赏爵一级;可要带一个活的回去,没准真能得到三级爵位。

“你现在是什么爵位?”项离抬起脑袋往上看——把戈刃架在他脖子上的是一个瘦条脸的秦兵。四周并没有其他秦兵。

“工士。”瘦条脸秦兵已经在飞快地盘算得失了。“工士”是秦国二十等级爵位里最低的一级爵位,再往上加三级就是第四级“不更”。按照商鞅变法后的《秦律》,爵位在第四级以下的人,编入军队后都是“卒”,只有第五级“大夫”以上,才是官长。

“加三级我还是小卒!”瘦条脸笑得既阴毒又狡诈。

“四级!我保你封到大夫!大夫就可以当县尉,可以得到六个奴隶的赏赐!”现在只要能让项离活下去,他连大王都敢封。他又有些感谢那个告诉他这些的秦国马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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