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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说: 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项离记不清他第一次走进邯郸城的时候,是九岁还是十岁。那些年他就像一粒草种一样,不知道命运的风要将他带去哪里。现在,他再一次站在了邯郸城的前面,仰视城门上巍峨的箭楼。

项离牵着马走过城门,见一干人围在城墙的一张布告前议论纷纷。一人摇头晃脑地念道:“赵国招募骑兵,不论是赵国兵卒百姓还是他国人氏,均可参加选拔。赵国兵卒百姓中选,加爵两级,免除其全家赋税徭役;他国人氏中选,加爵两级,赐给良田住宅,食禄百石……”围观百姓啧啧称羡,家中有在傅籍男丁的,早已飞快地跑去告知。

赵国“胡服骑射”变法中一项重要的内容,便是军功制度。军功制度已是赵国军民求取富贵的重要途径,而骑兵更是一跃成为赵军中最重要的技术兵种。赵国给骑兵的待遇等同于贵族,所有将领几乎都从骑兵中选拔。对于好武尚勇的赵人来说,都希望家中能出一名骑兵,于是赵人养马蔚然成风,男人以练习骑射为荣。赵国已成为一个全民军事化的国家。

“兵哥,在哪儿选拔骑兵?”项离问布告边的一名守门兵。

守门兵上下打量一下项离,看他身高体形倒符合赵国选拔骑兵的标准,便说:“我劝你还是找间客栈休息两日再去。”项离风尘仆仆,能看出是刚赶了远路。

“为何?”

“你不是赵人吧?”

“我是秦人。”

项离也不知道自己算哪国人,但现在包里放着秦人的关牒,也算是秦人了。战国时期各国都有客卿制度,对人才极为包容,并不会因为对方不是本国人而弃用。

“这就难怪了,我们赵国募兵对体力考核极严,骑兵更为严厉,不休息好哪有气力。”

“劳烦你爽利点。”

守门兵摇摇头,指着城门说:“出城往东五里,看见一个校场便是了。”

项离骑马一路往东,远远便看见一大片黑压压的人群围聚在一块空地上,等跑到跟前,不由得瞪大了双眼。校场上人叠人、人挤人,不知有几万人在等待考核,人人跃跃欲试。项离不由得暗叹赵军兵源的充足、赵人应募的热情。

从食时等到日中,终于轮到项离。先是往一根木桩前一站,低于木桩的直接就淘汰了;再是拉一把硬弓,弓强十二石(约三百六十公斤),拉不开的也要淘汰。前两项项离顺利通过,轮到第三项,项离有点发蒙——头戴铁盔,穿三层战甲,拿他刚才拉开的硬弓,背一个装满五十支箭的箭壶,扛一杆长戈,佩一把铜剑,带上装满水的皮囊和三天的军粮。所有这些东西压在身上,项离感觉自己就像个背着块石碑的乌龟。乌龟背着石碑就不用动了,可他还得动,要背着这些东西在半天内跑完百里路程。项离已开始后悔没听那个守门兵的劝告。

上万人把一片土原跑得黄沙滚滚,项离被人群裹挟着,跌跌撞撞地往前奔跑。前五十里还好,咬咬牙就挺过去了;过了五十里,项离便听见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早上吃的那点食物早化作了汗水。项离摸摸布袋里的军粮,生的粟子,自己总不能停下来埋灶做饭。没办法,只能灌几口皮囊里的水,还不能多喝,跑到了还要检查皮囊。项离摇摇晃晃又跑了二十里,实在是撑不住了,脑袋在嗡嗡乱响,眼前金星闪烁,空瘪的肠胃像是搅到了一起,一阵阵发木地痛。项离前后看看,出发时浩浩荡荡的人群,现在已跑得稀稀拉拉。侧前方跑着一个农夫模样的青年,手里捏个大饼,不时放嘴里使劲地撕一口,宽大的下颚像牛反刍一样磨动,看得项离使劲儿咽了口唾沫。

项离气喘吁吁地追上,“兄弟……给口吃的!”

农夫斜了他一眼,非但没答理他,还加快了往嘴里塞饼的速度,像是生怕被人抢了一样。

项离盯着农夫嚼得飞快的下颚,恨不能一拳砸碎了它,“给我半个饼,我给你一百刀钱!”

当时三晋一个雇工一天的报酬是八钱,还是用贱一些的布钱支付,这个价码对这个农夫有着不可抗拒的诱惑。农夫终于没再往嘴里塞饼,停下手狐疑地看着项离,“当真?”

“当真!”

“先给我刀钱。”农夫用他特有的狡黠进行这场交易。

“钱没在身上,回去就给你!”

“你骗我!”农夫回过头去,又继续边跑边咬他的面饼。

“老子……你别咬了!谁跑一百里还带上钱?”项离倒没说谎。出发前他特意把沉甸甸的钱囊塞进了行李,行李此时正和马一起待在马厩里。

“你真的没骗我?”

项离看着这个既愚钝又狡黠的农夫,哭的心思都有。

“我相信你。”农夫把剩下的半张饼递给项离。

两人说话间又过去了几里路。

吃个半饱的项离顿时精神抖擞起来,和农夫并肩跑剩下的路程。

“你叫什么?”

“喜。”

“你人不错!”项离用力拍了下喜厚实的脊背。

喜回过头来一笑,厚嘴唇弯成个月牙,一双小眼睛笑没了,“村里都说我是好人,但你还是得给我刀钱。”

一万多人参加的百里负重行军,日暮时分按时到达的只有三千。项离以为这就算入选了,可一位行军司马说的却让他在心里骂娘了。

司马说:“大王赐众人炙肉美酒,众人用过后就地宿营,明日辰时进行骑射考核!”

这些年项离注重的是兵法韬略与剑术技击,骑射虽偶有操练,却并不精熟。心中虽是忐忑,但连日的路途奔波加上白日的一番折腾,也实在是令他困乏了。饱餐一顿后,进了帐篷倒地便睡。梦中兵戈铁马,沙场万里。

破晓时分,东方露出微微的霞光,为草原和战马披上了一抹酡红。雄浑的号角声呜呜地响起,一座座帐篷中涌出一簇簇衣甲杂乱的青年。过了今天,他们也许就能穿上整肃威武的赵国骑兵铠甲,成为战国最强大的骑兵中的一员,而后去赢得他们的富贵与荣誉。

早膳是炖肉和马奶,对等待选拔的骑兵已是这样的待遇,项离可以想象赵国对骑兵的重视程度。用过早膳,每人分到一匹战马。战马体高均在四尺以上,体形匀称,双目有神,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胡马,远非民间的马匹可比。行军司马宣布完对骑射的考核办法,三千人牵马退到场外,按考核官喊到的姓名依次入场。

考场是一条长两里,宽八丈的驰道,距离驰道中段百步,矗立着一个人形箭靶。入场的考员骑马在驰道一端等候号令,锣声一响便策马冲出,在飞速经过箭靶前射出羽箭。反复三次,两次以上射中箭靶者入选,反之淘汰。

场地北面的一座高台上坐着数名考核官,高台后的彩棚内,坐满赵国的王公贵胄。每次有人射中箭靶,彩棚内便爆出一阵喝彩声,就算是不中,也传出阵阵欷歔的惋惜声。场内众人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喜从场上下来,哭丧着脸,他的三箭全部脱靶。

项离箍着他的膀子说:“没事,下次再来。”

喜带着哭腔说:“这已是我第三次应募,家中田地已荒废三年,再无钱粮维系。”

项离正要宽解他几句,场中在高喊他的姓名。

第一次射靶,正中靶心,场外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项离得意扬扬;第二次没中,项离眉头锁了起来;第三次纵马掠过,项离求胜心切,用力过猛,一张硬弓竟被他拉折。众人正惊愕,项离情急间抽出后背长剑,猛力一掷。一道白光划过,铁剑削掉人形箭靶的头部后钉在地上。众人一阵惊呼,此人能拉折硬弓已是膂力惊人,剑能掷出百步后击中目标,更是闻所未闻。

考核官怔了片刻,转头和几人商议一会儿,而后大声宣布:“两箭未中,淘汰——”

项离捡回了长剑,正在马上伸着双臂,接受众人的掌声,考核官的一句话,就像兜头一盆凉水,让他从头顶凉到了脚心。

项离策马跑至高台前高声嚷叫:“这不公平!”

“下去!”考核官厉声喝斥,几名持戈甲士围了上去。

“老子不服!”项离一勒马缰,战马前蹄腾空,长声嘶鸣,几名甲士不能近身。

“你胆敢扰乱募兵!给我拿下!”

考核官一声令下,高台两侧的甲士蜂拥而上,十几根长戈伸向了项离。项离左手把马缰一带,战马嘶鸣着转个急圈,右手的铁剑顺势划出一圈弧光。一阵清脆的金属脆鸣过后,持戈的甲士愣住了——伸出去的长戈只剩下光秃秃的长杆,戈头全被此人的长剑削去。

“弩兵准备!”负责场地安全的校尉一声号令,一列弩兵挡于高台前侧,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场外众人一片静默,齐齐盯着校尉手中的令旗,令旗只要往下一劈,此人便要成为一只刺猬。

令旗迎风飘动,项离却没有一丝下马受降的意思,依然手持长剑怒目相视。

校尉面色一沉,杀心顿起。

“住手。”一人健步走下彩棚,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通道,人人神色恭敬。

来人在项离的马前站住,一队甲士警惕地挡在前面。项离已经认出来人,就是那个在秦国大殿上从容应对的“随从”,当时他站在大殿的暗处,这人应该没注意到他。

“你要怎样才能服气?”来人问道。

“比剑!”

“你若输了又当如何?”

“要杀要剐,毫无怨言!”

“好!我就与你比剑。”来人手一动,腰侧佩剑出鞘。

“大王不可!”一侧的校尉劝阻。

项离虽说早就猜测此人是当今赵王赵雍,心中却还是一凛,慌忙从马上跃下。

“请大王恕小民冒犯。”项离负剑双手一揖,向赵雍行了个简单的军中礼节。

“如何?不敢比了?知道我是赵王就怂包了?”赵雍笑着看向项离。他从继位起就一直亲自领兵作战,从不自称寡人。

“比!”项离的目光迎上赵雍的眼睛,“但大王输了又当如何?”

赵雍仰面大笑,笑出一身豪气,“好!男儿就该有此血性和信心!我若输了,将你招入黑翼兵团。”

“大王!”边上的校尉不敢相信似的看着赵雍——多少贵族子弟梦想进入此兵团而不可得。

黑翼兵团是赵雍的禁卫兵团,由五千骑兵组成,每一人都自战功卓越的将士中精挑细选,每个人均可以一当百,是赵国高级将领的摇篮。赵雍曾率领一支五千人的骑兵,从南至北横穿中山国,大败中山国主力部队,如入无人之境;之后又带领此支骑兵穿越楼烦与林胡的势力范围,向西渡过黄河,深入林胡人活动的黄华地带,期间与北胡骑兵多次遭遇,无一败绩。此五千骑兵,就是赵雍亲自训练的赵国骑兵精锐——黑翼兵团。

项离并不知道黑翼兵团象征着怎样的荣誉,但看到赵雍的郑重许诺以及旁人复杂的表情,自然也就能猜出几分这是个不错的地方。于是他说:“我还有个要求。”

“你倒是胜券在握的样子。行,只要你能赢!”赵雍微笑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欣赏别人的自信,就像满意自己的自信。

“如若我赢了,他也要加入黑鹰兵团。”项离指着人群中一个农夫模样的人,是已经被淘汰掉的喜。喜大张着嘴看着项离。

“好,我答应你。”赵雍答应得很爽快。

赵雍话音未落,人群已是一片惊呼,项离手中的长剑已直奔赵雍面门而去。

赵雍手腕一翻,手中阔剑迎上。两剑铿锵相撞,火星四溅。二人同时往前发力,剑身发出悦耳的声音,两剑互相架上。

“你耍赖。”赵雍盯着项离的眼睛,二人的脸相距不过一尺。

“战场上只有胜负,没有规则!”项离目光毫不退缩。

“说得好!”

二人同时出拳,互相砸中对方胸口后闷声分开几步。

项离龇牙咧嘴地揉着右胸,一边警惕地看着对手——赵雍的一拳差点儿没让他背过气去。赵雍脸上肌肉微微抽搐,还是没忍住痛,伸手飞快地揉几下胸口。

疼痛稍解,项离怪叫一声扑上,手中剑招凌厉。赵雍不让,沉重的阔剑舞出风雷之声,透着一个王者的刚猛霸气。

几个回合下来,二人都判断出对手的强劲。项离没想到一个大王的剑术竟如此精湛,招招都直奔要害,没有一丝花哨,看得出是从无数次的厮杀中积淀下来的实战技巧;而赵雍愈战心中愈是凛然——这个青年的剑术和他的微笑一样,既邪气又放松,背后却隐藏着睥睨天下的自信。他若再多一些实战历练,自己未必抵挡得住。

场内剑光飞舞,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和叱喝声不绝于耳。赵国民风慷慨尚武,敬重贤士勇将,每次不管哪方使出一式精妙的剑招,场外观众都报以喝彩,现场气氛一时异常热烈。场内二人剑脊撞出一声脆鸣后蓦然分开,隔五步相视而立,静默得像两座雕像。场外也倏然静默,都在判断是哪一方获胜了。

“要么你换剑,要么我换剑。”项离看着赵雍手中的阔剑说。

赵雍诧异地看一眼自己的阔剑。剑刃被磕出数十个米粒大的缺口,剑脊上伤痕累累,再有几个回合剑身便有可能折断,而对手手中的铁剑却依旧寒光照人。

“好剑!”赵雍望着项离的铁剑,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朋友送的,不能给你。”

赵雍愣了一下,而后大笑着说道:“你倒是个爽利之人!你赢了。”

“还未分出胜负。”

“本王至少长你十岁,和你打平,便已是输了。”

项离一时无语,心中对赵雍已服了七八分。

赵雍上前举起项离的右臂,高声宣道:“这是本王新收的黑翼骑士!”

场外欢声雷动,“大王万岁!黑翼骑士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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