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仍旧在厂里上班，原来的某些困惑已获解，心中明了便是了。我已清楚自己该有的去向，只是觉得目前还不是时候，我需要再忍耐些日子，我在等一个结果。等待的日子里，一切都显得寂寥，不再对与同事间的相处花心思，早睡早起按时去食堂吃饭，每晚除了在宿舍里看书没有任何娱乐生活，即便有好奇心重的同事多次相约，也都是婉言谢拒。我想我快成为厂里的异类了，大家本只是对我感到好奇、神秘，终于有一天有人认出了我，开始在厂里传播我去年的丑闻，于是，终于有人开始在背后议论我了，大家也都为我刻意的神秘找到了原由。我对这一切无动于衷，因为我知道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
欣然与子秋来厂里看我，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人人都心情大好。她们开车到厂里来找我，我请她们在食堂里吃了午饭，欣然朝食堂四周看了看，问我真能适应这里吗？我说能。她无所谓地笑了笑。我抽出下午陪她们去厂子附近爬山。她俩有说有笑，对沿途景色不时加以点评，我则只是附和笑笑，极少说话。我内心突然隐隐作痛，感到自己变了，再也回不去以前那个自信、善言的我了。子秋一定是看出了我的心事，不时将手搭我肩上，指我看那些风景，想挑我的话题，可无论如何我不想讲话，唯点头或是浅笑。我能感到她俩在互递眼色。欣然说话的声音很大，山间仿佛都能听到她的回音，她开始讲我们在读大学时到学校后山去闲逛、去摘果子时的那些事。这的确有些效果，我的脑子里真的开始浮现那些场景，并产生一种怀念之情，甚至仿佛体会到了那时的美好。但是很快，我发现这是危险的，因为我回忆的触须突然伸向了另一些事情，画面中，是我与弦在后山上十指相扣缓步漫行，是我与弦坐在果树下相偎相依。停止吧，立刻停止，我拼命压抑我的脑细胞，将视线移向山顶，努力不再听欣然说的任何一个字。
我在她们面前变得沉默了，而且与前些日子的沉默截然不同，那是重创后的恢复期，如今，是稳定情绪下的自我释然。我已意识到，我可能会变得越来越沉默的。
我们坐在山顶上时，刮起了大风，子秋与欣然一左一右地搂着我，我们相偎在一起，迎着风远眺城市的边缘。天忽然变阴了，艳阳躲进了云层，压抑阴沉的天际预示今晚将迎来一场大雨。我们开始下山，步伐很快，并一路无言。
我送她们去停车场，准备上车时欣然对我问长问短，言语间透露出她不相信我会甘愿待在这样一间偏僻的工厂里，我回答得也极平淡，她最后冲我怪笑说：“从你的态度我就能感觉得出来，你迟早是要回市区的，离我们这么远，我们也不乐意呀。”我笑而无语。子秋没怎么说话，只是一直看着我。我知道她在观察我，但还不想发表对我目前状态的看法，不到敏锐时刻她是不会轻意说的，这是她的个性也是她的专业性。我还是跟她们一一拥抱，就像我们大学毕业时那样，亲近、自然、无言。
送走欣然跟子秋我便回了宿舍。我知道下午韩先生会到厂里来，我想避开他，恰好欣然与子秋来了，给了我一个理由与勇气，逃出厂区。同事们似乎也都察觉我在这里的尴尬，也都不把我当回事，不知韩先生是否近期有所指令，人事领导突然转变了对我的态度，一般都随我安排不加监视，我彻底成了这里的边缘人物。
我不打算去食堂吃晚饭，而是在宿舍里泡了方便面，然后坐在床上边吃边看电视。同宿舍的另一个人今晚回市区去了，我一个人很清静。最近宿舍里常常只有我一个人，我开始喜欢这样的独处了。七点多时天已黑尽，不多会儿，开始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我不得不将窗户掩起来。我关了电视上床看书，床头正好靠近窗户，听着窗外的雨声内心十分平静。慢慢地睡意袭来，我感到眼前开始模糊一片，意识也在逐失。我仿佛听见了脚步声，是高跟鞋的声音，着地有力极有节奏，声音越来越大，伴着雨声混杂在脑间，我感到有些不安、烦乱。突然传来敲门声，我没有反应地麻木着，认定是在敲隔壁的房门，但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我猛然睁开眼盯着门，确定是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我愣了愣神，才快速下床走到门边，一把拉开房门，看见季丽娜满身雨雾站在门前，我怔住了。
季丽娜站在屋子中间，回身转了一圈，想要把屋子里的一切一览无余。她穿着一件黑色的丝绒连衣裙，外披一件卡其色风衣，干练又不失优雅。淡妆，脸上有些许雨雾，使其面容有种朦胧美。我盯着她出了神，她回身来看了看我，神色平淡，似对我的反应一点不奇怪。我走到窗边，从书桌上的抽纸盒中抽出几张面巾纸，转身递给她。她看了我一眼，接过去开始轻轻擦脸。
“没带伞吗？”我问。
“不知道会下雨。”
“你怎么会来？”
“想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了。”她冷冷道。
“你看到了，我在过一种集体生活。”
“我怎么觉得你只是跑来这里躲清静而已。”
“我只能在这里找到工作。”
“以你的资历并不难找吧。”
“如今业内对我存有偏见，其实我现在很难找到工作。”
“什么偏见？”
“我需要直说吗？为什么以前的公司会辞退我？我想你是知道原因的。你不也希望这样吗？”
她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
“人总要为自己犯下的错误付出些代价吧。”
“是的，我同意你的说法。你不坐吗？”
我见她高傲地站在屋子中央，仿佛不能容忍在如此简陋之境落坐一般。
“不用了。我已经看到你现在的生活了，说实话，我还真是有些吃惊。”她不屑地笑了笑。
“很难想象你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长期生活。这个地方也够偏僻的，这间房子也真是简陋得要命，而且还是跟人合住。你真的愿意就这样过下去吗？”
“为什么不愿意呢？我还有选择吗？”
她转过身来与我直面，那目光刺眼得很。我正好站在窗边的书桌前，我的背正对着窗户，风雨透过缝隙正丝丝滑入，我背间起了寒意，但我仍旧一动不动，已经顾不得是否会着凉了，我需要全神贯注与眼前这个女人对峙。
“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吗？”
“不知道。”
“我刚刚跟你的老板谈完事情，是他告诉我你住在这里的。”
“……”
“我们下午刚刚签了长期供货协议，也就是说，以后我们浩翔就是你们工厂的甲方。这样一来，你觉得你会选择继续待下去吗？”
“不会。”
她略微停顿一下。
“那你打算怎么做？”
“我会向韩先生提出辞职的。”
“你不会又可怜兮兮地跟他说是我们在逼你吧。”她十分不屑的样子。
“我会跟他说，介于工厂经营策略的转变，初定的我的工作职能已不适应工厂的发展了，所以我决定离开。”
“很好。我也希望你能离开，不管怎么说，我还是不想你待在与我关联重大的生意伙伴这里。”她面目沉定，突显严肃。
我开始明白她来找我的目的了。
“其实我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想跟你说。”她话锋一转。
“什么事？”
“我答应韩乔峰了，决定接受法官的建议，同意你的赔偿意愿。”
我先是一愣，转而暗暗喜悦。
“好的。”
“你做好准备了吗？你不怕赔得你倾家荡产？你看，你立刻又要失业了。”她挑衅道。
“没关系，总有办法活下去的，只要赔偿可以换来一条命。”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转身朝门口走去，突然停下了，侧脸说了句：“我明天就跟法官联系。”
“如有可能，你能再同时出据一份谅解书吗？”我忍不住大胆请求。
她顿了顿，没有说什么，拉门出去了。一阵凉风夺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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