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若若，看你爸爸，多牛呀！母亲善意一笑，就怕哪天你官不当了，就没人认识你了啊。母亲突然意识到话头扯远了，转了回来说，你们可不能空着两手回苏家村，等会我们上街去买些东西带去。
你和女儿两个去吧，父亲说，我最怕逛商店。
那好。母亲回应着，不强人所难。
父母的关系曾有一段到了破裂的边缘，她看不过去，心疼母亲，还给母亲写过信，劝她善待自己，过不下去就离婚，她已长大，不要因为她而坚守痛苦的婚姻。她觉得他们不像以前了，她还有个新发现，架在书房的行军床撤掉了，母亲的床上并排铺着两床被子和两个枕头。她为父亲的回归而高兴。
这次回来她的感觉更不一样了，从父亲去接她，车中说到母亲的语气，进家这段短暂的时光，她感觉到回到了似曾相识的孩提幸福岁月。父母的关系变了，变得比她记忆中快乐的时光还要快乐，她着意去体察，没有发现他们间曾经阴云密布的冷战气氛，也没有相互对立相互警惕的情形，他们间那堵无形的墙没有了，说话轻了，笑声多了，父亲也不像从前那样说一不二，家里事也主动伸手，接电话坦然坦荡，没有躲到阳台上或钻进书房关上门接了，电话铃响起来，他也不避开她们就说话了，没有那种弥漫在他们间的神秘和隔阂，她感觉到空气轻松自如了。
若若，母亲唤她，你怎么还不去洗脸洗手呀，饭菜都好了，还在磨蹭。
呃！她的思路被拉了回来，她从床上一骨碌跳起来，来了来了。像儿时那样，蹦跳着进了洗手间，掩上门，对着洗脸池上的梳妆镜，双手把披肩长发向上拢了拢，她发现她变得清秀了许多，她的肤色亮丽细润，白里泛红，她的眉眼随母亲，很黑很亮，很有穿透力，可能就是她这双眼睛，吸引了很多殷勤的目光。她不禁独自笑了，放下头发，开了水龙头，双手把水掬到脸上搓着，反复几次，她没用洗面奶，也没使用毛巾，而是用面巾纸揩干。开门出来，母亲的菜已端上桌了，父亲从储藏柜中拿出一瓶解百纳干红举到她面前说，我们喝一盅，给你祝贺怎么样？
好呀。她对父亲笑着，我去拿开瓶起子。
母亲迎上她，把开瓶起子递给她说，菜都齐了，你们先喝酒吧，我去把汤端上来。
父女俩弄了好一会，才开了瓶塞，母亲炖的虫草鸭汤也端上来了，三人各占一方坐下，父亲先给母亲的杯子斟酒，母亲说，就一点点。
你不是天天念叨女儿和女儿出国签证吗？女儿回来了，就要去美国念书去了，我们的心事就了了，我们高兴，多喝一点。
母亲用手盖住杯子，下午还有很多事，够了。
爸，就随妈。她将酒瓶夺了过来，我给你斟。她给父亲斟了满满一杯，再给自己倒。她只斟了小半杯就放下酒瓶。
嘿，父亲笑了，你这小东西，这不公平吧，他端起酒杯看着，给我倒得这么满，自己只倒一点点。
沫若笑着说，你是酒仙，不可比哪。她把杯子举起来，我敬爸爸妈妈，感谢二老的养育之恩。她一口喝干，还向父母亮了下杯底，妈，您随意。爸，你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尽兴喝。她拿起酒瓶，给自己杯子倒了一点。
父亲喝了一口，把杯子举到沫若面前说，儿女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哪一个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儿女永远陪伴在身边，我们也一样，可我们不能那么自私，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孩子的前途和幸福，我们不能因为自己舍不得女儿，就把你圈在身边，能够振翅高飞的是雄鹰，我们为你高兴，若若，爸爸祝贺你去美国深造顺利成功。他把杯里的酒全部喝了。
谢谢爸爸，沫若也把杯里的酒都喝了。她先将父亲的杯子满上，又倒了点酒在自己杯里。
若若，母亲也端起了杯子，妈妈有句话要送给你。你记着，女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失去自我，人生靠自己去创造，幸福也一样，要靠自己去创造，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嫁得再好，也没有自己好好。妈妈跟你说心里话，我们对你不是靠自己刻苦努力考到美国去留学，而是去陪读，心里是不太赞成的，更谈不上满意，可我们尊重你的选择，在漫长的等待签证的时间里，妈这心里很是惶然，因为我们太爱你了，你就像我们捧在手心里的水晶，时时为你提拎着心。女儿，你就要离开我们了，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不管遇到什么问题，你都要三思而后行，只要自己看准的事，就不要动摇，只要不懈地努力，就会成功的。天大的困难都会克服的。这是妈妈的经验。坚韧、坚持下去就会取得胜利。妈妈希望你靠着自己的才情和努力，实现你的理想。
沫若的眼睛湿了，妈，我记住了。
母女俩的杯子碰在了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父亲的眼帘耷拉下来，妻子的话尽管是教训女儿的，他听着还是有些不舒服，好像拨着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嗬，他哼了一声，女儿已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你就不用老说教了。
我这不是说教。母亲已觉察到他的反应，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深爱。
爸，妈，沫若立即感觉到了火药味，她原以为父母已和好如初了，起码回到了他们下放回城时的水平，她把情感之事看得太简单了，有裂痕的瓷器能回到刚出窑时的完美吗？能不扩大裂口，不碎裂就是幸运的了，那是经不起碰撞的。她即刻站起来灭火，说，这鸭汤好鲜呢，闻着都要流口水了。她执起汤勺，拿过父亲的碗，舀了两勺汤和一只鸭腿，放到父亲面前，爸尝尝。又拿起母亲的碗，边舀边说，妈，这汤怎么这样香，你教教我，到了那边，我也熬一锅，让志理也尝尝这人间美味。
这没什么难的，母亲介绍着，选那种家养的齐毛鸭，加工去毛，剖腹洗净，用沸水焯一下，再用清水冲洗干净，放入炖锅中，将浸泡洗净的虫草放进去，放入清水，水以盖到鸭子为准，放入适量的盐，大火烧开，用文火慢熬两小时即可。
就这么简单？沫若装出一副天真的惊讶神情。
做菜没什么难的。男人能当厨师，女人还烧不出几样美味佳肴？只要敢动脑筋，何事而不能为……
沫若掠了一眼父亲，见他皱了下眉头，便知道父亲不爱听母亲这样说话，忙打断母亲说，妈，虫草哪儿能买到？
中药房里有。母亲回答着，你不用去买，家里还剩了一点，走时给你带去。
美国买不到吗？沫若没话找话，想制造热烈气氛。爸。
父亲摆了下头，这我还真不知道呢。
您不是去美国考察过吗？
我们考察的是美国的加工工业，而这虫草只出产在中国的西藏、青海、四川和宁夏的一些高寒地区，产量极少，贵如黄金，若出口到美国，那也是天价了。父亲这样说，家里有就带去，何必去花那个钱。
嗯。沫若应着，餐桌上的气氛缓和了。妈，爸，我已买好了去纽约的机票，在家只能待三两天，你们有空陪我几天吗？听志理说，美国的日用品很贵，好多东西都是我们生产出口的，我想多带点去。
母亲笑了，我们的若若是真长大了，知道节约计划过日子了，我真高兴。我很少休假，只要我开口，领导一定让我歇几天的。你放心，从明天起，妈妈就全程陪你准备行装，直到把你送上飞机。她转向丈夫，光然，你也请几天假吧，我们送若若去上海，我们有些日子没去看她外婆了。
争取吧。
爸，我不要听什么争取，我要您肯定的答复。沫若给父亲盘子里夹了个徽州丸子。我这一去还不知何时回来呢？您就不想和我多待几天。
当然想，康光然用匙子舀起满满一挑木耳爆溜乌鱼片送到女儿盘子中，可我的工作自己很难做主呢。我今天下午就去跟书记汇报，宝贝，总该行吧？
但您得保证。
这我可保证不了。康光然看着女儿，假若市里有非我莫属的事要处理，或是来了上级领导，我能因要送女儿而不顾么？家事再大也是小事私事，对么？
唉——沫若夸张地长叹一声，不仅是商人重利轻别离，官员更是重政轻亲情哪，幸得我做不了官。
这叫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父亲对她笑着说，你在老爸心中的地位你还能不清楚。
不清楚！沫若嘟起了嘴。
若若吃菜，母亲也把菜往她的盘子里夹。若说你爸不把别人放到心里我还相信，若说不把你放在心里那就冤枉你爸了。别耍小孩子脾气，他能抽得出身肯定会的。
还是我妈最了解我爸。沫若笑着看着父亲说，爸，是吧？
是！康光然不得不大声应着，我的公主。
吃过午饭，康沫若听从母亲的吩咐，冲了个澡，上床睡觉。自从拿到了签证，她就像只陀螺那样在不停地转呀转，办辞职手续、退房、订机票，倒没有花很多时间，但相处好的同学和朋友总得告知一声，朋友们知道她要远行，都要表示表示，吃个饭喝个茶，聚个会，她的心神整天处于兴奋状态，没有好好休息。一躺上家里的床，她就像回到儿时母亲的怀抱，温暖舒畅，不到一分钟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当她醒来的时候，西窗的帘幔上仿佛是让梵高的画笔掠了一下，一缕明黄色的夕阳一眨眼就消失了。家里静得让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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