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重来
没有开灯的幸运草工作室内，皎洁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来，照亮了满地横七竖八的啤酒瓶。
啪！工作室的灯突然被开启，刺眼的白炽灯让躺在地上烂醉如泥的男人忍不住举起手臂来挡住自己的眼睛。
“南生！”许良辰惊诧道，“你怎么睡在冰冷的地上……
这么多空酒瓶！”她急忙跑上前想扶顾南生起来，一靠近，男人身上浓烈的酒味儿让她一阵刺鼻。
“你喝这么多酒干吗？”
今天庆祝工作室开业的晚宴上，顾南生瞬间消失，待许良辰陪完嘉宾再打他电话时，转入语音提醒。许良辰一边捡好啤酒瓶，一边扶起躺在地上的顾南生。
“她没来就算了，至于这么折腾自己吗？”
“苜蓿……苜蓿……”顾南生并未睁开眼睛来，嘴里却一直喃喃自语。
“都七年了，她不在你身边却还能如此地霸占着你的心！”许良辰倏地红了眼眶。她知，一直都知，不是自己不懂如何学会放弃，而是根本就无法掌控，根本就无法抓住。
“呵呵……”凝视着眼前不属于自己的男人，空旷的工作室内忽然响起女人沉甸甸的笑声，冷冷的，冰冰的，像凝结在窗外玻璃的厚厚雾霭。
深冬的夜太过安静，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当爱一个人，却无法拥有他时，放弃还是继续？很多人都说放弃吧，不要再浪费青春。但是，只有你明白，自己真的放不下。如果能放下，早都已经放下了，根本不会到现在这个地步。
如果在C大许良辰没有遇见顾南生，或是顾南生没有遇见叶苜蓿，抑或许良辰没有遇见叶苜蓿，那么他们三个人会不会有完全不同的结局？
是谁说的，聪明的人喜欢猜心，也许猜对了别人的心，却也失去了自己的。傻气的人喜欢给心，也许会被人骗，却未必能得到别人的。
他不爱我。尽管如此，他还是赢走了我的心。
顾南生，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了，我对你的爱并不比你对叶苜蓿的爱少。我真是一个傻瓜。很爱很爱你的超级大傻瓜。
泪水无声地滑落，而人生又能有多少个十二年呢？
美国郊区某疗养院，安静的病房内，瘦削的中年女人戴着氧气罩躺在病床上。
沈熙勋坐在病床前，深深埋着头，眉头紧锁。
此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你万箭穿心，你痛不欲生，也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事。别人也许会同情，也许会嗟叹，永远不会清楚你伤口究竟溃烂到何种境地。
“曹医生，我妈妈的病情不是一直很稳定吗，怎么突然会恶化？”
“沈先生，你不要担心，昨晚给你电话之前我们就为你妈妈做了全面检查，具体结果要晚点儿才能出来。”
“妈妈，你怎么了？你一定要醒过来……”
男人的眸子里布满了红血丝，身影落寞而憔悴。他紧紧握着病床上插满了针管的女人的手，声音低低的，凄凉的。
“妈妈，你这样是在怪我对她们突然心软了吗？妈妈，你这样是在惩罚儿子不孝吗，妈妈……”那些心痛和无助，已经脆弱得发不出声音来。
人的身体感觉，总是在精神感觉到来很久之后才会姗姗来迟，就像是光线和声音的关系。一定是早早地看见了天边突然而来的闪光，然后连接了几秒的寂静后，才有轰然巨响的雷声突然在耳孔里爆炸开来。同样的道理，身体的感觉永远没有精神的感觉来得迅速，而且剧烈。一定是已经深深地刺痛了心，才会有泪水涌出来哽咽了喉。
男人的泪水一颗颗砸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显示了灵魂的悲痛。
“阿勋……”身后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沈熙勋回过头来便扑入了女人的怀里。
“姑姑……”
病房外狭长的走廊上，江黎岚叹了口气。
“我也是昨晚接到医院的电话，阿勋，你别担心，你妈妈会没事的！”
“姑姑，你说妈妈会死掉吗？”
沈熙勋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只觉得看着时间匆匆离去却又无能为力。
“傻孩子别瞎说，你妈妈还要看着你结婚生子呢，她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是姑姑，我有时候都在想，与其让妈妈每天躺在这里痛苦地接受各种治疗，倒不如让她早点儿解脱了……”
“医生不是说还有清醒过来的机会吗？”
“这些年她就一直孤单地躺在病床上，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真的好累。”
“阿勋，去见见你的爸爸吧！”
“不，我不要见他，我恨他！我恨那个女人！我恨他们的女儿！是他们害得妈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沈熙勋愤恨道，眼角的火光窜上玻璃窗镜面。
“哎！外面下雪啦……”
经过走廊上的小护士突然兴奋地喊道，其他护士和病人听了纷纷跑出来拥挤在窗边。沈熙勋盯着窗外一片片飘落下来的雪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沈熙勋静默地凝视着楼下渐渐被覆盖了一层雪花的地面，一片苍茫的白色，倏地好像听到某种东西在内心深处迅速拔节的声音。
“熙勋，你妈妈的诊断结果出来了，只是出现了药物排斥现象，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放心吧。”看见在窗户边发呆的沈熙勋，手中拿着检查报告的医生走了过来。
“妈妈，你终于没事了！妈妈，原谅儿子的软弱！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那对母女付出惨痛代价的！”沈熙勋不舍地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母亲，离开了医院。街上的寒风迎面刮来，他掐灭手中的香烟。
无论如何，寒冷总是让人绝望的。
无论如何，仇恨总是让人铭记的。
凝视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叶苜蓿将暖气调高了。
“叶总监，楼下有人找。”秘书台电话转进来的时候，叶苜蓿刚按下空调遥控器的“OK”键。
“现在还是上班时间，我只有五分钟。”策皇附近的咖啡厅内，叶苜蓿开门见山地说，她实在不愿与眼前的女人还有任何一丁点儿纠缠。
“我输了。”
对面的女人低垂着眉，许久才吐出这三个字。口吻无可奈何，又像是松了口气。
“许小姐，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想我们还是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叶苜蓿面无表情地说，站起身欲离开。
“苜蓿，你能不能和南生好好地聊一聊？”
“聊什么？没什么好聊的！我和顾先生也不熟，请你们二人以后别再打扰我的工作和生活！”丢下这句话，叶苜蓿毅然踏出了咖啡厅。看着一片片雪花飘落，落在地上，片刻化为乌有，叶苜蓿心里莫名地难受。
刚回到办公室，还来不及翻开手中的文件，桌上的电话又响起了。
“叶总监，苏大少来了！”
一身深色毛衣，整宿没合眼的苏泽坐在一楼大厅的休息区。
“阿泽……”
听到那抹熟悉的音，正翻着时尚杂志的男人忽然显得有些慌乱，他迅速地合上杂志抬起头来，但脸上闪过的复杂情绪还是被叶苜蓿捕捉到了。
“看什么呢？”叶苜蓿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娱乐新闻而已。”
苏泽假装洒脱道，将杂志放回了沙发旁的展柜。还未完全放入，杂志已然被另一只手夺了过去。
《着名设计大师顾南生疑有新欢》，随意地翻开，首页刺眼的大标题配着数张放大的彩照赫然出现在叶苜蓿眼前，照片的主角竟然是顾南生，不可思议的是她自己的身影也在其中。照片背景是重来餐厅的门口，整篇报道的内容无非是对两人长时间纠缠的描述，还有自己身份也被该杂志揭露：某广告名企总监。
“苜蓿……苜蓿……”
连喊了几声，叶苜蓿都充耳不闻，只是愣愣地盯着那些照片和文字，苏泽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他从叶苜蓿手里一把抽出杂志，扔回了展柜。
“阿泽，我好累……”咖啡厅内，女人捧着一杯热咖啡久久失神。
“我好像还是忘不了他。”
“我知道，这七年来你对他念念不忘，我一直都知道。”
“对不起……”
“苜蓿，如果真的放不下，那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这句话看似云淡风轻地说出口，苏泽内心却响起一阵枪响。开枪的人，是他自己。多么痛心的感觉，让自己喜欢的人回到她喜欢的人身边，而她喜欢的人，不是他。
“可是，时间回不去了。”咖啡杯内冒出的热气花了人的眼睛，叶苜蓿瞳孔膨胀得掉下一滴滴泪水。“回不去了……”
“能……能回去的。”清香的纸巾递了过来，苏泽温柔的话落在耳际。
眼前那座古朴的校门让叶苜蓿恍如隔世。
C大，这个充斥着回忆的地方，这个遇见爱情、毁灭爱情甚至友情的地方。叶苜蓿未曾想过，七年后旧地重游会是这样一种苍凉的心情。
“我们进去吧。”谎称校内有学生病了，苏泽凭着医师证件很顺利地就带着叶苜蓿通过了保安的询问。
因为是上课时间，偌大的校园显得很是空寂。两个身影并着肩无声地走着，路两旁树木光秃秃的枝丫更增添了这个深冬的萧瑟感。
“换新的了。”倏地停下脚步，伫立在路旁一块蓝色的校内建筑方向指示牌前。叶苜蓿缓缓地开口，语气里掩饰不住的落寞。
“七年了，还有什么是没有改变的呢？”女人怅然地抬头，“阿泽，还记得我们当时的小礼堂吗？”
“记得，不知道还在不在？”苏泽环顾四周，看到篮球场上有活跃的身影，“等我一下。”快速地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折了回来。
“打听了，已经改名了。”他用手指了指指示牌上那个新名字，“若水台。”
让叶苜蓿和苏泽惊讶的是，曾经那座狭小的礼堂，被修葺改造后如今俨然成了一座大型演出厅：白色的外墙在冬日的天光里显得尤为肃穆、庄严。“变化挺大的！”苏泽说，
“新生晚会，你坐的是最后一排吧。”
“呃，你怎么知道？”叶苜蓿不敢置信地问，“你也坐最后一排？”
“嗯，不过是抢来的位置！”
“抢来的？”叶苜蓿疑惑道，转而像想起什么似的，忍不住笑了。
“怪不得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有点儿眼熟呢！”
“是啊，一晃认识你十年了。”
见叶苜蓿不说话，苏泽继续道：“我还记得你在这里摔倒过。”
那还是大一的时候，有小有名气的歌手来C大开小型演唱会。待叶苜蓿下完自习赶过来，人头攒动的礼堂门口已经挤不进去了。奈何她个头又小，推搡间被挤到了地上，最后还是身旁的陌生男人好心将她拉了起来。
“还记得不？”见叶苜蓿还在努力地回忆，苏泽迅速跑至叶苜蓿曾经跌倒的那个位置，伸出手来重复了一遍当年的姿势。
见苏泽这般，叶苜蓿忽然就记起了，“居然是你！”她的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
苏泽讪讪地点了点头，他没有告诉叶苜蓿，在C大的那三年里，哪里有叶苜蓿的身影，哪里就有他的身影。或者说哪里有叶苜蓿和顾南生的身影，哪里就有他苏泽的身影。
如果守候是苦，你怕不怕付出？如果坚持是苦，你会不会选择结束？有一种爱，明明是深爱，却说不出来。有一种爱，明明想靠近，却无法向前。苏泽付出了，坚持了，深爱了，靠近了，可仍没有得到叶苜蓿的心。
离开若水台，两人相顾无言。因为眼前的地方，叶苜蓿太过熟悉。
“你第一次哭是在这里。”苏泽开口道。
“阿泽，我们应该早就认识了吧？”不再讶异于苏泽怎会对自己如此了解，甚至有关顾南生的一切。叶苜蓿隐约明白，苏泽既然告诉她时间回得去，她就应该猜到了。
“嗯，那天你哭得很凶，一包纸巾都不够用。”
想起当初那个独自哭得伤心的人影，苏泽胸腔处倏地一阵抽动。叶苜蓿不知道，她哭的时候，苏泽是有多想上前去用力地抱着她。
“……我想安慰你来着，可你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叶苜蓿记得，那天因为看到顾南生和别的女生有说有笑地走在一起，委屈地找他理论。奈何顾南生当天刚被辅导员训斥心情也不好，觉得叶苜蓿完全是无理取闹，根本不理睬她。最后，叶苜蓿哭着跑开，来到了校内的小亭子里。她一个人伤心地哭了好久，后来突然有人递了包纸巾过来。她以为是顾南生，拿了纸巾便跑开了，却未曾料到那递纸巾的人竟是如今站在她身旁的苏泽。也许正如：曾经相遇总胜过从未碰头。
“我拿走了你的纸巾也没跟你说谢谢。”
所有沉睡的过往都被慢慢叫醒，时光好像是沙漏里的沙子。回忆里那么多连贯不起来的情节，如今却因为同一个人而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青春。
丁零零……两个陷入回忆里的人被学校里的下课铃声拉回现实。
“阿泽，你今天是陪我来找回忆的吗？”
“我想让你相信时间是能回得去的！”如果时间真的回得去，那她也会跟顾南生再次走到一起。想到这里，苏泽胸腔内的那颗核状物体越发疼痛难安。
“重新将这些充满记忆的地方走一遍，当真就能回去吗？”叶苜蓿喃喃自语。
其实，苏泽并不明白，对于叶苜蓿来说，这些与顾南生有着回忆的地方，好似一个巴掌，每到一处，叶苜蓿就像挨了一记耳光。
“别再继续了，我们还是回去吧。”叶苜蓿停住铅重般的脚步，说道。膨胀的泪水在转身的那一刻悄然滑落，没入这片爱恨纠葛的校园。
这一刻，她无比清楚，这世上最无法倒流的，便是时间。
爱情就像一场舞会，教会你最初舞步的人却未必能陪你跳到散场。顾南生那句“我爱你”的誓言，终于在后来某个时刻，变成叶苜蓿心上一道大风吹不走大火烧不灭的伤痕。
年轻时，叶苜蓿认为那只是一段感情。后来才知道，那其实是一生。
一恍神，一刹那，他们就这么垂垂老去。
“苜蓿，如果哪天，我可以越过你的眼泪，你忘却你和他的一切，这样，我们会不会有幸福的可能？”
苏泽在心底感慨道，许久才缓缓开口：“如果忘不掉，如果仍爱着，那你还是回到他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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