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七十周年校庆是一个难得团聚的日子，所以我收到邀请就决定回来了。”她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咱们班里的同学都回来了吗？”

“都回来了，一个也没落。”我说。

“黄色波儿也来了吗？他出狱了？”

“嗯。”我应了一声，便向小书亭走去。刘青青仍紧跟在我身后，说了些什么我已经记不清，直到我站在“火树”“银花”前，我才清醒。

“穆焱，你有话对我说，是吗？”看到我驻足不前，刘青青问。“你要是想指责我，那就说吧，我听着。都是我对不起你。”她停顿了一下，看到我没有想要谴责她的意思，便接着说：“其实很早我就知道，你喜欢银杉。但是你不知道，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你。后来也就深深地爱上了你。那种爱已经到了发疯的地步，到了不惜一切代价，到了牺牲一切的地步。这是我一生中从未做到的事情。每当我看到你与银杉在一起，我的心就好像在滴血，就好像有万把钢刀扎在胸口。为了阻止你们之间情感的继续发展，只要有机会，我就在银杉面前讲一些我们如何相互喜欢的话。渐渐地，银杉相信了我所说的那一切。当然，就门当户对这一条也足够令她感到自卑的了。我发现她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避你。当时我对于自己的做法，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在我看来，就外在的条件而言，只有我与你最般配。但在那次遇见你和梁敏后，我才知道，得到你有多难。因为她绝不像银杉那么好应付。但这也并没有难倒我。在她出院以后，我去她家看过她，并与她谈了许久。虽然她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但我还是找到了她的致使弱点。我把她的身体作为砝码，与我做了比较。我想，如果她是真心想让你幸福，就应该让你有一个健康的伴侣陪你一生。而这一点她这样一位心脏病患者是最大的欠缺。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她打电话给我，决定打消追求你的念头。从这一点看，她的确是真心地喜欢你。不过我知道，你对她并没有什么想法，你内心中一直给银杉留有一席之地。直到我们结婚以后，我发现你并没有把她忘记，你一直珍藏着她的手帕和那枝玫瑰花。你在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对她的牵挂与思念。我知道，你所喜欢的是银杉内在的那些美，那又恰恰是我致命的缺陷。我知道我太自私，太贪图享受，做事情不能像她那样执着。这也包括情感的问题。可现代人就是这么现实。穆焱，离婚之后到现在，你还孤身一人，还不去寻找自己的另一半，为什么？恐怕你自己还不明白，你是在等待再遇见像银杉那样的女子，归根结底是在等待银杉的再次出现。穆焱，别等了，这次校庆就是最好的机会。”说着，她从包里拿出一条方巾，将它展现在我面前。“银杉这次也一定会来的，这是我特意带回来的，希望你能把它送给她，开始你们新的生活。”

我看到一朵盛开的玫瑰，在那方白色的丝绸中央绽放。那鲜艳的色彩渲染着浪漫与甜蜜，那舒展的花瓣倾诉着美丽和幸福的真谛。我久久地凝视着，就像看到了银杉那熟悉的面孔。

“穆焱，你在这儿。”王成宝和同学们来到我身后。“昨天发生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刚才去医院找你，你不在。”

我收起方巾，慢慢转过身去。我首先看到那位飞行员，手捧一束红玫瑰，站在刘小刚的身边。

他还是那样的英俊潇洒，双目炯炯有神，俨然一位毫无残疾的健康人。只是在他凝重的神情中，丝毫未流露出因重见光明而发自内心的喜悦。

“穆焱，我的眼睛复明了。我今天刚出院，就与刘小刚联系，和他们一起赶过来看银杉。”他语气沉重，想必已经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

“刘青青，你来了。”刘小刚轻声与她打了招呼。

“咱们全班同学都到齐了？”我说。

刘青青看了同学们一眼。“怎么银杉还没来？”

我的心一阵刺痛。黄小波向她使了个眼色，但她并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走，我们一起去看银杉。”说完，我带头向实验大楼走去。

“穆焱，你们班的节目排好了吗？十点钟就要开始了。”远处的系主任朝这边喊着，我却像什么也没有听见。

高大的实验楼内悄无声息，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楼内回荡。宽阔的楼梯像是通往天堂的路，每踏上一个台阶，我都感到心的分量在随着加重。而我的身体又轻软得像是失去了地球的引力，它在不由自主地往上飘浮，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推着我，督促我尽快回到银杉的身边。

到了，就是这儿。我来到实验室的门前，停下了脚步。这扇门我曾推开过无数次，唯有今天才感到它的不同寻常。它和我的心情一样的沉重，推开它，需要准备推倒一座山的毅力。

还是那个熟悉的房间，里面依然空荡而寂静，像是远离城市的幽幽山谷。那一片的洁白把室内的空气过滤得异常纯净。我再一次地站在这布单前，等待着这即将到来的会面。外面的阳光像一束射线，穿透了我这颗复杂的心，将往事从回忆的海洋中捞起，放置在悲伤的沙滩。让排排海浪淘去污浊，留下金子陪伴耀眼的阳光。

我深爱的恋人，我苦苦追寻的神秘女人，此刻就在我的面前。她有一颗不同平常的心，她为别人默默地奉献着自己，却不图任何的回报和名利。她不追求金色的闪光，只崇拜平凡和真诚。她就像天上的一颗星，不需要人们像对待阳光那样的赞颂。但她的平凡和普通又足以让人感受到她的伟大和永恒。虽然她匆匆地离开了我们，虽然她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但她把她的爱留给了我们，又把它施放到无限的空间之中。

我慢慢地揭开了那张洁白的布单，刹那间，我感到房间里掠过了一道耀眼的闪光。这闪光非但没有阻挡我的视线，反而令我的眼睛更加的明亮。它似乎不需要借助任何光线，就能清晰地看清面前的一切。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一阵炸裂声，那是我心碎的回音。

“银杉？”刘青青的尖叫声，被身边的同学及时地制止住。

大家都在用异样的神情望着这位曾经的同学、朋友，用坚强压抑着跳动过快的脉搏，控制着自己情感的波动。

我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熟悉的面孔，深深地、深深地感受着爱的酸楚。银杉，这是你吗？看你那清秀的面容已失去了往日的白皙，青春的活力永远地离你而去。但我相信，你绽放的笑容依然灿烂美丽。看你那端庄的鼻翼正直地立在面颊的中央，像一只疲倦的小船停靠在幽静的港湾。但我相信，你嗅着玫瑰的芳香依然充满浪漫和幻想。看你那曾唤回我生命的双唇，它已失去了健康的红润，它似张似合，却无法向人们倾诉内心的秘密。但我相信，它所要述说的一定是世上最动人的插曲。看你那紧闭的双眸，没有了心灵的反光，像是把所有的往事关进了记忆的货仓。但我相信，那双美丽的眼睛依然真诚而明亮。看你那宽宽的额头，没有一丝乱发的烦扰，就像你的心一样坦坦荡荡。我相信，那里依然憧憬着未来，期待着希望。看你那纤纤双手，微微弯曲，僵硬的已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但我相信，如有来生，它情愿与我手牵着手，共度人生的美好时光。银杉，你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像一座横在我面前的雕像，置身于圣洁的殿堂，将你那突出的柔美展现在我的眼前。是的，你没有离开我，从来没有。你只是在熟睡中做着香甜的梦，那布单下遮盖着的心脏依然在跳动，它在记录你一生的理想，和一世的愿望。你的这种安宁使得喧闹的城市也甘愿为之沉静，不忍把你从梦中惊醒，让一切的幸福、快乐、善良、美丽都孕育其中。“银杉，我爱你！”虽然，我的声音哽咽而沙哑，但那是发自我内心的真挚之情。它在我的心中是洪亮的，甚至可以达到震耳欲聋。我仿佛听到了它在高山大川之上的回声。许久，我从木然中解脱出来。“银杉，我们毕业已经很久，我们分别也已太久。很想你。今天，正值学校建校七十周年，全班同学又相聚在一起。你也来了，只是比我们来得更早，比我们来得更洒脱。你比以前更美丽，更端庄，更矜持，更文静。你是我们这个集体的一员，也是我们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为在你丰富的情感世界里，容纳了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因为你把你的所有，不断地、毫无保留地付出、奉献。你很美，但没人知道你有多美。因为世上没有足够贴切的词语把你赞美。你很普通，但人们会把伟大与你的名字排列在一起。你没有死，从来都没有。因为死去的人需要有一座坟墓，一块墓碑。你没有。但你有一座高大的丰碑，永远地伫立在我们的心中。你的世界离我们不远，因为你永远在我们的身边。银杉，我爱你，人们也会爱你，世界也会爱你。”

我就这样久久地站在她面前，像是在与她谈心，向她倾诉我的真情。

飞行员站到我身边。“银杉，你好。今天能站在你面前，当然应该感谢你。是你捐献的角膜，把我从漫长的、地狱般的黑暗中解脱出来。你让我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个光明的世界，更让我看清了人生的价值。你让我懂得孕育在生活之中完美的含义。你让我懂得心灵的光明比眼前的更加重要。你让我懂得生命的可贵，已经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计算，而在于怎样把短暂的生命演绎到极致精彩。这些你都做到了，做得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从容。”他把那束花放在她身旁。“我不知道世上什么样的花能够配得上你，我只知道，你是我认识的最为完美的人。我感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你。”

那束红色的玫瑰像是因为来到了银杉的面前，它们变得更加的鲜艳。我将那方巾盖在银杉的身上，银杉的美丽也随着它们而怒放。

面对心爱的人，我又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不知道我的心情怎样才能平静。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我不禁扪心自问：一个死去的人还在默默地奉献着自己，我们活着的人又该怎样生活？

“穆焱，不要再难过了。我们应该为有这样一位同学，一位朋友而骄傲、自豪。”刘小刚这样对我说。王成宝按住我的肩膀，坚定地：“她是我们的榜样。她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穆焱，我能否加入你们这个集体？”飞行员满含热泪请求道。“好。只要你愿意。”严俊来到我们身边，“穆老师，校庆典礼开始了。系主任让你们快去，准备上你们的节目。”大家茫然地看着我，我立刻有了主意。我把那首诗写出来，拿给大家。“我们的节目已经演完了。就在刚才，无需排练。是的，我和你。”我位住飞行员的手，“会将刚才的独白，向人们再述说一遍。你们只需要把这诗，倾注上最真挚的深情，朗诵给大家听。”不等到会场，大家站在这里，看着此时此刻的银杉，便忍不住朗诵起来。

你，没有华丽的外衣，质朴中彰显纯真的魅力。

多姿斑斓无法与你相比，圣洁是你独享的赞誉。

你，没有伟岸的身躯，却如山一样坚强地屹立。

任凭雨雪风霜的洗礼，把永恒写在从容岁月里。

你，没有嘹亮的歌喉，也没有豪言壮语。

你只在默默施放你的热情，诠释人间爱的真谛。

你，没有耀眼的光辉，灿烂也只属于大地。

但你凝聚了青春的诗意，更渲染了奉献的美丽。

在这个欢庆的盛典之上，许多人被我们的节目感动得流下了热泪。当然，这份感动来自银杉的默默无闻，来自银杉的平凡与奉献。当然，我们爱着的银杉也会感动社会，感动更多的人。

“我要去银杉工作、生活过的地方，探究她曾经的过去。我要弄明白她是怎样走完她的人生之路。”王成宝从台上一下来，就这样对我说。“我也去。”我说。“我也去。”飞行员说。“我也去。”有更多的人说。但是，我等不到以后的时光消耗我的激情。我已没有理由再等待下去。因为我是如此急于将这一切填写到我对生活的答卷之上，因为我是如此急于得到生活的智者、师者，对我、对我们、对银杉、对情感、对人生给予的一个精辟的论证，和正确的答案。

我庆幸，我出生在有着古老的、有着悠久历史文化的中国。我感谢，我的祖先为我们创造了丰富的语言文字。我用它们描绘出我的生活，我的经历，我的朋友，我的爱人。用它们记录我这段刻骨铭心的人生经历。这便是生活为我们编织的一副永久的、美丽的、多彩的、不褪色的画卷。

喜欢《天使树》吗？喜欢言青吗？喜欢就用力顶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