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正巧，刘小刚从那病房里出来，一眼看到了我。“穆焱，你怎么来啦。是找我的吗？”“对。我是来问问你波儿的事。他这几天没来医院，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我问道。“不知道。”刘小刚抓下头上的帽子，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只听说他的那个女老板又回国了。我想大概是又到她那里去了吧。”“我感觉他只要一回那公司，就总是行踪诡秘，神出鬼没的。刚子，你说他会不会干什么违法的事啊？我真为他担心。”我说。“哎，他这个人就是太不知足了。要是能看看刚才那位病人，”他用下巴指了指刚离开的那个病房，“他就知道该怎样珍稀自己了。”“那人怎么啦，叫得这么惨？”我问。“嗨。那两个人真可谓郞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原本想利用假期出去旅游的。哪曾想出了车祸。那女的还好，只受了点轻伤。可那男的太惨了，除了右腿粉碎性骨折外，眼角膜严重受损，现在已经双目失明了。”“怎么，失明了？”我不禁伸头向里张望起来。“是的。如果能有角膜移植还能有希望。可咱们医院里的角膜刚用完。要知道，现在捐献角膜的人也是十分有限的。这个人又好像是特别倒霉，与他一同车祸遇难的人的家属都不愿捐献死者的角膜，没办法。真可惜了这位病人，这么年轻，长得这么帅，又是个飞行员。我们国家培养个飞行员多不容易啊，他……”

“你说什么，是个飞行员？”我暗吃一惊。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立刻就想到了那位白马王子。“是啊。怎么，你不会认识他……一个飞行员吧？”刘小刚疑惑地看着我有些异样的神情。“不会是他吧？”我心情复杂地自语道。“你说的是谁呀？”“走，带我看看去。”我拉上刘小刚重又返回到那间病房。此时，那位病人已经沉沉睡去，脸上的划痕并不能掩盖他英俊的面貌。虽然眼部缠着绷带，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这，正是那张我见过数次，也嫉妒过数次，最终感到厌恶的面孔。此时，这位白马王子因痛苦而变得脸色苍白，药物的作用使他的大脑暂时处于休眠状态。这无忧无虑的神情掩盖了他以往的聪明和干练。他那健壮的身躯松弛下来，像床单一样无力地铺在床上。腿上打着的石膏把它身上原有的阳刚全都遮挡起来。他的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坐在身边的女友，像是生怕失去了与人世间的联系。那女子腾出的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擦着丰富的泪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为他洗刷那双无法看世界的眼睛。

虽然，我曾因他对银杉的殷勤嫉妒过他，因他的世俗诅咒过他，因他的自私蔑视过他，因他对银杉的放弃憎恨过他。但今天这样的结局，也是我及任何人都不愿意看到的。毕竟，这使一个闪光的青春失去了耀眼的活力。我在心里一边为他过去的言行涂上浓重的句号，一边又在为一个原本会非常幸福的人的不幸而感到惋惜。不知他在平静下来以后，面对现实的岁月里，对人生会有怎样的感悟。我想，到那时，他对于人的完整和完美的含义会有一个重新的认识。也许，银杉是他首先会想到的人，也应该是他最能理解的人了。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银杉捐出了一只肾而高尚地活着，而陷入了黑暗的他也许直到现在才看清了奉献者的伟大和美丽。

人总是在得与失之间徘徊，只是生存的质量随着自己的选择而发生着巨大的变化。幸福、痛苦、快乐、悲伤，成功、失败、索取、奉献。这些就是摆在你面前，诠释你命运的竹签。你选择了哪一样，你就要去面对，去经历，去思考，去感受。这便是生活对每一个人的考验。

就在我和刘小刚吃罢午饭，准备去找黄小波的时候，这位神秘的失踪者却突然地降临在我们面前。和以往一样，在他制造出一个个骇人听闻的事件之后，又总是能在人们准备对他实施强制性措施之前的那一刻而出现，不失时机地夺回那把将要制裁他的尚方宝剑。

“波儿，你天天到底在干些什么，这个脑子里到底都想些什么。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让我们也长长见识。”来到医院的后花园，没等坐下，我便冲着黄小波喊了起来。“还有几个月就要毕业了，你知道吧。即使你不打算继续深造，也不能就这么放弃了呀。你现在放弃意味着什么，你能不明白吗？”

“我并没有要放弃我学的这个专业。”黄小波辩解说。

“那是用你这些天的行为来证明吗？”

“老兄，我有我的生活轨迹，我有我的人生准则。每个人是不一样的。”

“哈。太好了。”我开始有些火气了，“你还没忘记一个人要有自己的人生准则。那么请问，你人生准则的内容是什么？”我不无讽刺地说。

“我可以随时随地地适应环境。”黄小波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那么，我再请问这位有着人生准则的人，你适应环境了吗？你连自己所修的学业都坚持不下来，连追求了这么多年的医务工作环境都适应不了，又有什么样的环境能让你一夜之间适应得如此纯粹，如此的如痴如醉，如此的流连忘返呢？”

“穆焱，你别拿这种口气来教训我。”黄小波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你们是把我当好朋友，当亲兄弟来关心。你们这都是为我好。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学的这些有什么用，又能挣多少钱？像咱们这工作，说白了，也就是大姑娘、小媳妇的针线活，剪剪缝缝的，有什么意思。说实话，整天看那一滩粘糊糊的血我就恶心。人人都在口口声声地说钱不是好东西，可没有能行吗？”

“黄小波，你别把我们的追求和你挣得的臭钱相提并论。你也别在这儿跟我们炫耀你放弃了学业，挣回了多少钱。我们不想听。”叫惯了他小名的我突然直呼其大名，令在场的人都感到十分的不自在。“你得小心你的这种贪婪，你会吃亏的。”

站在一旁干着急的刘小刚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他说：“波儿，只要你不犯法，你挣多少钱谁也管不着。但是，你不能把自己这些年来所学的专业就这么荒废了。你看人家‘国宝’，也算是从死亡线上转回来的人了。人家现在还是那么的执着，咱们得好好反省反省啊。人生的路还很长，以后挣钱的机会也会很多，不在乎这几个月吧？你急什么呀。稳着点不好吗？我和穆焱也不是看你挣钱眼红，我们是真的替你担心啊。你就听我们一句，凡事别太出格。你就是混也把这几个月混过去，行不行？”

“刚子，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的脚踩在地上的深浅。我理解你们对我的一片苦心，可你们根本不理解我对未来的设想。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暂时是无法得到共识的。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你们会理解我的。那时，你们才能感受到我的超前意识。”

“也许以后我能明白你现在的所作所为，但我绝不会苟同你的这种超前。如果你这也算是超前的话，那我甘愿成为落伍者。”说完，我便转过脸去，不再与他争论了。此时，我感到眼前的这个黄小波是这样的陌生，他已不是那个单纯地摆弄潇洒、玩弄感情的花花公子了。他似乎一下子变得成熟老到了。而他的这种看破红尘、玩世不恭的成熟已经无法用合理的逻辑来衡量。

经过这一番不愉快的谈话，使我们陷入了僵局。也许各自都觉得应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也许都在认为自己的言行无可厚非，也许都感觉到相互之间的难以理解和难以沟通。对于这种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接受不了谁的状态，给予最为恰当的处置便是休战。于是，三个人就这样沉默起来。

风，挟着雪花飘落下来，它们在我们中间回旋，像是要确定一个正确的答案。片片雪花展示着它们婆娑的身姿，像是要以此来打破这令人难耐的局面，用它们的冰点来浇灭各自心中囤积的火焰。

“走吧，我们回去吧。”刘小刚首先开了口，从我与黄小波之间穿过。“你好自为之吧。”我甩下这句话，也欲随他而去。“穆焱。”黄小波急忙喊住我。那一刻，我以为他幡然醒悟了呢。然而，他只是郑重地说了声“谢谢”，便抢先离开了我，头也不回地闪进楼去。虽然，自此以后，黄小波没再如此频繁地失踪，但他的那种不安定还是难以让人恭维。

父亲的病情在一天天地好转。那是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我提前来看望父亲。当我站在病房门外时，被里面的情景惊呆了。

只见刘青青和护理员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父亲，试图让父亲用自己的力量来支撑和控制那双失去知觉的腿。实事上，父亲已经能够凭借着自己的意识，向前移动脚步了，只是还暂时离不开别人的搀扶罢了。室内的温度加之用力的搀扶，男护理员都已是满头大汗，更何况从未受过苦累的刘青青呢。只见她两颊绯红，满脸汗珠地喘着粗气，胸部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着。看到我的意外出现，她惊讶得张大了嘴。

“你们……”我站在那里，诧异地不知说什么好。“穆焱，快过来帮帮我。”刘青青首先向我求助道。我急忙过去，将父亲的手臂扛在肩上，也一下子体会到刘青青的辛苦。像是为了向我表示他的成功似的，父亲又坚持地在房间内走了几个来回，才肯罢休。“爸，你是什么时候能够下床走动的？”父亲听到我的问话，只笑不答。“这肯定是你们在我背后做的鬼把戏。”我走到刘青青面前，用毛巾为她擦去那一脸的汗水。刘青青幸福地笑着，“这是我们的秘密，只是想到时候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今天被你发现了。”“你们怎么啦。他是我爸，我是他的儿子。做这些事我才是义不容辞的呢。你们不应该瞒着我。”说着，我回到父亲的身边。“我们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有别的意思。”护理员笑着说。“好啦。你们的表现已经让我十分感动了。所以，我只能怪我自己太粗心，没有早点想到这些。从今天起，我们一起帮助父亲锻炼吧。”

那天很晚，我与刘青青才离开医院。外面的天气格外地寒冷，风也别样地硬，就像一块块薄冰拍打在脸上。“冷吗，把帽子戴上。今天可是春季里少有的冷天。”我边说，边替刘青青把帽子戴好。

“穆焱，你变了。”刘青青含情脉脉地看着我说，“你变得会体贴人，关心人了。”“是吗？”我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人是在不断地变化中成长的。人的变化也是受周围的人和环境影响的。知道我的变化是受谁的影响吗？”“不知道。敢问此人的尊性姓大名？”刘青青依偎在我的怀中，将一只手伸进我的袖管内。“这个人是一个我原以为很了解，直到现在我才真正认识的人。她的行为感动了我，我也因此体会到了她真正的美丽。在她骄傲的外表下，包含了一颗纯真的爱心。我被她感动也不是今天这一次了。知道她是谁了吗？”

“不知道。”刘青青像是故意地睁大眼睛，盯着我。

“好吧。我告诉你。”我停下脚步，深情地望着她。“这人就是你。你的所作所为太令我感激、感慨、感动、感叹了。谢谢你，刘青青，真的感谢你为我父亲做的这一切。”

“穆焱，不用谢。你不要用这些词来形容我，我配不上。因为我是不会对所有人的父亲都这么做的。你应该明白，如果他不是你的父亲，我是绝对做不到这一切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原因，那就是我爱你。”

听了她的话，我第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似乎今夜的冷空气都被感动得开始退去了。我忘情地将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两颗燃烧着挚爱的心在这冰冷的黑夜里，碰撞出激情四射的火焰。我们久久地站在那里，任凭寒风肆虐，任凭寒冷围绕，就让这冰冷的空气把我们冻结成一个整体吧，我们愿在这份宁静中享受爱情。纵然这宁静达到了南极的冰点，我们也不会因此而麻木。因为我们心中的爱随时都会把它们融化成沸腾的泉水。这炽热足以让南极进入梦幻般的春天。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每天都在坚持做着帮助父亲恢复四肢机能的事情。父亲顽强的毅力也不断增强着我们的信心。终于，父亲的神经系统像是理解了我们期盼的心情，在夏季到来之际，悄然复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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