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春节就要到了，一些病人好像因为要过年的缘故，病也一下子好了许多，纷纷出院回家了。我们也就清闲下来，脑子里开始琢磨一些未来可能或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梁敏出院后并没有给我打电话，也没有约我去她家，不知是身体虚弱的原因，还是刘青青在她那里做了什么工作，使她打消了与我交朋友的想法。总之，我觉得也不便去打扰她，这事就这样放下来。

黄小波的女朋友实习期满，也匆匆离开了本市。她带走了黄小波的心，也带走了黄小波的魂。使得黄小波整日无精打采的，话少了许多，人也显得沉默寡言了。

我这几日一直在医院，跟着教授观察那位受到重创的术后病人，直到他的情况稍稍稳定，才安下心来，准备回家过年的事情。那几位外地的同学也都收拾行囊，回家过年了，只有黄小波还在那里啃着痛苦不放。

“波儿，我可不希望你再像‘国宝’那样消沉下去。打起背包来，要么就找她去，要么就忘记她，回家过年去。别在这里钻牛角尖了。”黄小波深深地叹口气，“让我再想一想。”我抓起他的长围巾递给他，“走，咱们吃饭去。我请客。别跟我说你没胃口啊。”他接过围巾，但身子还是纹丝不动。“走啊。出去透透新鲜空气，也看看广大人民群众是怎样生活、怎样面对失恋和痛苦的。

交流一下经验，你就好了。”我把那围巾绕在他的脖子上，“最近咱们同学中有没有什么重要新闻，报道一下给我听听。”我逗趣地说。“你听说了吗，”他抬起头来，“‘国宝’的配型配上了。”“真的？又找到供肾者了。配型成功了！”我瞪大眼睛，叫了起来。看着我有些夸张的反映，他却丝毫没有兴奋的可能。“你知道是谁吗？”“是谁？”我急切地问，心里想着明天一定去找这位志愿者，好好地感谢他。哪怕为他写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哪怕为他写首赞美诗，哪怕为他谱上一曲悠扬动人的歌。如果他是位老板，我愿意为他无偿打工，哪怕再脏再累也无妨。我等待着黄小波说出下文，而他却低下头，不再言语了。“波儿，你快说是谁呀？”我焦急地追问道。“看来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啊。”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重。“穆焱，人的一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意外的事情。意外的事情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开导我。虽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他的下文。“那天在医院，我意外地发现了这个秘密。我也对有关人员保证过，不对任何人讲的。但我觉得，我必须要告诉你。”“我知道，我也会为你保密的。快说吧，那个捐肾的人是谁？”我觉得我的耐心快要被他耗尽了。“张银杉。”“什么？”我的后背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掌。这一掌正中穴位，我感到四肢僵硬，就像一具冷冻的僵尸。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我不明白这是在做梦，还是在现实当中。

“波儿，你再说一遍。是谁？”我抓着他的衣领不停地追问道。黄小波搭下眼皮，算是对刚才说出的话做了肯定。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屋门，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感情。疯狂吧，失去理智吧，冲动一下又有何妨。“张银杉！张银杉！”我边向一院方向奔，边在心里大声呼喊着。我看见银杉时，她正坐在那里吃饭。我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她，来到医院的后花园。“银杉，刚刚我听到了一个关于你的消息。你跟我说实话，那是真的吗？”我的口气不像是在询问，而像是在暗示她，希望能得到她一个否定的回答。银杉平静地望着我，并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她似乎是想让我尽情地发泄我的激情。“你的血型和‘国宝’的一样，是吗？你愿意为他捐献你的肾，是吗？你们的配型成功了，是吗？快说是，或者不是！”我两眼直直地盯着她。我的双眸一定在疾速放大。她越是镇静，我就越是激动和不安。而她的沉默更让我浑身颤抖。

“是的。”终于，她敌不过我这逼人的目光，点头称是。但语气平静而坚定。

“银杉。”我用双手轻轻捧着她的脸，“你怎么啦。你想好了吗，你想过了吗？你这么年轻，这么瘦弱。你不该这么轻易地做出这样的决定。要知道，你今后的生活道路还很长，还会有许多的事情要做，也会有许多的困难需要面对。你不要一点也不考虑自己。”

“我知道。我明白自己要做的事。”她挣开我的手，转过身去。“你不是一直在为‘国宝’的病担忧吗？你不是一直在为‘国宝’的手术奔波吗？你不是一贯提倡奉献爱心吗？难道你那些言辞和行为都是假的吗？”

“的确，我非常希望有人能站出来，为‘国宝’献出爱心，捐出自己的肾。让‘国宝’早日实施移植手术，早日恢复健康。但……但这人不是你。”

“为什么？就因为我也是个医科大学的学生吗？”

“不是。因为……因为你的身体太差。我担心你是否能够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手术。”我找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这个你不必为我担心，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虽然瘦，但我很健康。我会对我的受益人负责任的。”她的态度始终是那样的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情。

“那你想过你的今后了吗？你要有自己的爱人，自己的家庭。你会结婚，还要生子。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这些你都考虑过了吗？”尽管我的语气十分诚恳，但这并未打动她。

“是的。我知道。但我更清楚我有两个健康的肾，捐出去一个不会对我的生活有多大的影响。我相信，剩下的这个肾能够帮助我完成我所要完成的使命。”

“是的。你很高尚，也很善良。你乐于助人，也具有奉献精神。可是你得承认，你太天真，也不乏幼稚。你把问题考虑得太简单。要知道人的一生很短暂，也很漫长。每天都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银杉，听我一句话，再考虑考虑。我是说，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也不想让你有丝毫的痛苦。你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及。请你相信，我们这么多人会尽最大努力，为‘国宝’寻找到合适的肾的。”

银杉面对我这一反常态、近似哀求的表述，感到十分的不理解。她直愣愣地看着我，像是在注视着一件刚刚出土的文物。那是一种惊异而陌生的目光。同时，一种失落的表情映在她的脸上。

“穆焱，你刚才说的话很让我失望。尽管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她低下头去，沉默起来。片刻，又接着说：“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国宝’的病已经不允许他再这样等待下去。如果你是出于对我的关心来劝阻我，那我感谢你。既然上帝赐给了我两个健康的肾，我献出来一个，救助一个生命，不是一件很值得骄傲、也很快乐的事情吗？我庆幸我能有这样一个机会。我不会后悔。真的。”她认真地说。

“那么，你的家人，还有你的男朋友，那个飞行员，他们同意吗？”我声音低沉地问。

“我的家人很支持我。他们已经过来办理了相关手续。”她没有提到那个飞行员，只说了这几个字便背过脸去，让我无法看清她此刻面部的表情。

“那么，银杉，这件事先作为你的一个想法，好吗？先别急着做决定。再跟你家人商量商量。你也给我点时间想想办法。毕竟你这是一个大胆的设想，也算是一个伟大的举动吧。但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个痛苦的开始。也许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的实施对于你有多么重要。你应该明白，它将会改变你的一生。”我仍不罢休，尽量冷静、耐心地劝解她。

“不要说什么伟大的举动。我是一个普通的人，普通得就像一滴水，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伟大。即使我这样做了，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我讨厌那些虚伪的恭维。而且我的家人都很理解我、支持我。”

“我没有恭维你的意思。”看到她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可能，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是个不会伪装的人，包括我的感情。我今天之所以找到你，劝阻你，都是因为一个原因。我太自私，太重感情。也是因为很久以来我……我从心里一直非常地喜欢你。我，我爱你。”我的大胆令我对自己也要刮目相看了。

一团幸福的红云在银杉的脸上浮现出来，随即又飘散而去。成熟的冷静占据了她的面部，那是一种接收与拒绝争斗后的表情，是前进或退缩交替后的结果。

“谢谢你，穆焱。”许久，银杉抬起了头，用她那双充满感激的目光望着我。她的表情还是那样的平静而坚定。“谢谢你今天所说和所做的一切。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不会改变了。你还是为‘国宝’祝福吧，预祝我们的手术顺利成功吧。”说着，她向我伸出手来。

此时，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无言以对。这只手依然柔软，依然透着凉意，依然渴望温情，依然施放友爱。但这次的付出不是针对我的渴求，而是为回绝我满腔热情的表述。也许，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握手，因为我看到了一丝失落的痛楚，从她看似平静的脸上掠过。这是对我认知的否定，是对我表里不一的鄙视，是对我迟到的表白的责怨。那一刻，谁也无法称出我对她的这份感情的重量，我甚至快要失去了支撑自身的重心。因为我感到她是在把我的表白当成了彻头彻尾的恭维，而缺少了纯粹的爱情。她的沉默为我的陈述贴上虚伪而灰暗的标签。

她走了，抽回了她的手，像是了断的她对我的那份蕴藏许久的感情。像是一个陌生人在穿梭的人流中与我擦肩而过。她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那修长的身影从我的视线中快速消失，像是要把我从她的记忆中抹去。而此刻的我独自站在瑟瑟寒风之中，面对我的现状恍然大悟。原来，这些年来，我是在清高中昏昏沉睡，在幻想中维护着自尊，在封闭中期待着情感，在沉醉中渴望着完美。但现实无情地将我的梦想打碎，这历史的车轮毫不留情地朝着未来奔驶，没有停滞的可能，更容不得我把过去了的一切改写。虽然在今天的事情上我没有说服她，但从另一个方面让我重新认清了银杉，使我更加无法控制对她的情感的渴求。

第二天，我找到了王成宝的主治医生，再三要求做捐肾配型的检验。但只血型一样不符就被轻易拒绝了。

“我说不必了吧。王成宝的配型已经成功了。所有的手续也顺利办完了。不过，还是要感谢你的一片爱心。”医生耐心地说。

“那么，王成宝的移植手术什么时候开始？”

“七天以后。”他这样对我说，那口气的坚决，像是任何事件都无法改变。那么，七天后，一切都将开始了。我则必须利用这七天的时间，寻找到一个更适合王成宝的肾，以代替银杉的手术。只有这样才能免去银杉将要遭受的痛苦。

于是，我像是失去了理智一般，在网上拼命地发布、搜索、查询。不知是世上的人们抛弃了我，还是我被抛出了地球。也许是人类又发明了比网络更加具有诱惑力的通讯设备，也许是将至的春节那些丰盛的佳肴夺去了人们对信息的钟情。两天过去了，我收到的回音寥寥无几，且都是些空洞的假设和建议。在第三天的早晨，我忽然想到了那位白马王子。既然他与银杉的交往密切，既然他那样喜欢银杉，那么，他对于银杉的这个举动会持什么样态度？也许他的话能够说服银杉。于是，我风风火火地向他家奔去。

因为是小贺家的邻居，所以我很容易地找到了他。

听完了我的自我介绍，他的脸色渐渐地变得严肃起来。

“的确，我很喜欢银杉。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让我心动。她的淳朴、温柔和善解人意也是我母亲最为欣赏的。不瞒你说，我也一直在追求她。我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也很开心。我相信，如果没有这件事情的发生，我们一定能走到一起。但是她非要去做这样的事情，令我难以理解，也难以接受。诚然，我喜欢她。但也是喜欢完美的、完整的她。我不会去喜欢一个身体存在着这样……”他双手一摊，一副无奈的样子。“这样的人。我的母亲已经是在轮椅上度日的人，我不能再找一个身体有残缺的了。我承认，我自私，我不够高尚。但我有我生活的标准。既然她愿意以那样的方式生活，我也不能勉强。我为此做过努力，但很抱歉，我没能说服她。所以，我只能对你说，我无能为力。况且，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来往了。”

原本我是来找一个同盟者，一起去说服银杉的。可现在听到他的这些话，我的看法又有了很大的改变。我的立场也一下子站到了银杉的一边。

“银杉做出了这个决定，你不能责怪她。更不应该因为这件事就与她分手，这对于她太不公平。”

“我说过了，我不想勉强她。所以我们只能这样做。”

“但是，我认为你的看法有很大的错误。你怎么能说她这样做就成了有缺陷的人了呢？难道你不觉得她比起我们来，更加的完美吗？”我控制着激动的情绪说。

“你说的这种完美太抽象，太不现实。那只能作为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他说这话时显得振振有词。

“那么，你所说的完美又是什么样的呢？难道一个人只要肉体的完整就算得上完美了吗？照这样说，完美也太廉价了吧。”

“她的这种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廉价的举动。为别人无偿地捐出一只肾，这都是在电视中演给别人看的罢了。在生活中现实吗？”

“我想，这样的事你不是第一次听说吧？事实上，有许多人为别人无偿地捐献了自己的器官。也有许多人无偿地为别人奉献了自己的爱心。即使你是个孤陋寡闻的人，也不会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吧。”我的话语中忍不住添加了些许的讽刺。

“我现在跟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在这里讨论这个事情。”他也对我产生了厌烦的情绪。这让我对自己的感觉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原先我怎么感觉他是那么的英俊，而现在看来，他的那份潇洒又不知从何谈起了。

“但是，毕竟她做的是一件好事情。她不应该因为做了一件好事，而受到惩罚。特别是在感情方面，我们更应该很好地去理解她，支持她。”我耐下心来说。

“理解这个行为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试想，如果她是你的女朋友，你能理解吗？你能支持吗？即使换一个角度，就说现在的你吧，你能理解她吗？事实上，你也不赞成她的这种举动。你若是支持她、理解她，又为何来找我，希望我去说服她呢？这样说来，我对你今天的行为也是难以理解的了。”他把矛头又指向了我。“你为何对她的这件事这么重视呢？你很在意她的感受吗？她这样做，对于你来说也是关系重大吗？你很在乎她所承担的痛苦，和今后的生活吗？”说到这儿，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认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谨慎地问道：“你也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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