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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那些云(1)

小说: 少年理想国      作者:陈虹羽

一九九六年的重机厂小区笼罩在一片云雾中,那些少年和少女也笼罩在这种往事的云雾中。回首去看,我像看到了一团团的云。

重机厂小区总是在重机厂打钢的哐当声响起时迎来黎明,又在哐当声消停时迎来夜晚。家家户户基本不必使用闹钟,除了那些值班要早起去打钢的工人。哐当声在六点三十分时准时响起,好像要把地面砸出一个大洞。杨朔睡眼蒙胧地起床,洗漱,背起书包出门,到楼下大声喊我。

小歪,快走了!

马上!

我一边对着窗外回应,一边飞快地用毛巾抹几把脸,抓起书包就往楼下跑。

我们在小区门口的早点摊分别买一根油条、一个茶叶蛋和一碗豆浆。吃完后就走路去仅一公里路程外的重机厂子弟初中。

你们知道,上学是很无聊的。我们从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就伸长了脖子盼望放学。我们五点放学,一般来说五点半能到家。一回到家,我们就拿出作业拼命赶,跟鬼画桃符差不多。重机厂的工人们五点半下班,我们的父母下班后六点能到家。他们一回家就熬上粥,拌点儿小菜,再做个小炒。六点半我们作业做完了,他们也把饭做好了。一家人围在昏暗的厨房里把肚子填饱,七点钟家长开始看新闻联播,属于我们孩子的夜晚就到来了。

我们纷纷下楼去院儿里会合,玩那时流行的一种弹珠玩具手枪。在我们重机厂小区,这种手枪男孩儿们人手一把。它打在人身上虽不致伤,但也足以疼得嚎上几声。我们分成两拨,展开激烈的枪战。通常是一拨以王俊杰为首,一拨以杨朔为首。我总是坚持跟杨朔一起,他跑到哪儿我就跟随到哪儿。五彩的小弹珠被射击出来在傍晚的空气里穿行,我兴奋得大叫,杨哥,小心右边!快,向左!杨朔神气活现,他灵巧地避开那些穿行的子弹,并给“敌人”致命的打击。我们在这样刺激的游戏中奔跑得汗流浃背,惬意无比。

我为什么会对与自己同龄的杨朔崇拜得五体投地,现在我已不太回忆得起当时的原因了。或许一开始是因为他能把白色的纸板剪成烟盒的形状,并在上边画出逼真的烟盒的图案,抑或是他能画出和小人书上一模一样的图画,总之和他与生俱来的绘画才能密切相关。年幼时我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男孩儿玩耍时老爱撇下我,只有杨朔乐意和我在树荫下玩儿拍烟盒的游戏,用他自己画出来的那种。

杨朔还有一个神通广大的爸爸,是厂里的技术骨干,为人很刚直,连领导都惧其三分。如果杨朔爸爸撞见小区里那些男孩儿捣乱,他就瞪着他们喊,这么小就不学好,书都白读啦!孩子们怕他,灰溜溜地逃走了。

在我看来,杨朔无所不能,我做梦都想变成他那样的男孩儿。

南城有三条主要街道:铁匠街、木匠街和织女街。在南北方向上延伸五公里的铁匠街上当然不止重机厂小区。化工厂、汽轮厂同重机厂一样都是有实力的厂子,员工家属人口加起来超过十万。那些家属小区的男孩儿们效法新流行起来的香港片,纷纷成立了帮派。加入了帮派的男孩儿们开始飞扬跋扈,他们成群结队地游荡在铁匠街上,到别的小区“建交”或者“挑衅”,煞有介事。

重机厂的男孩儿不甘示弱,在某个夜晚的枪战开始之前,王俊杰提议道,我说,我们也成立一个帮派吧,怎么样?

大家没反应过来,人群里响应者寥寥无几。

王俊杰接着说,我就他妈看不惯化工厂的李申强和汽轮厂的陆以明那副样子。他们以为自己是他们小区帮派的首领就了不起吗?我们重机厂男孩比他们更多,岂能容下他们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对对对,张力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响应道,化工厂那几个白痴气死人啦!他们总觉得自己的青龙帮很了不起,你们记不记得前几天他们来我们院儿里要加入我们的枪战。结果他们根本不会玩儿,后来散了你们回家了,他们还抢走我一包子弹。那包子弹是我三天没吃早饭才买下来的,自己都还没舍得用呢,就被他们抢走了!杰哥,你可要替我报仇啊!

王俊杰看了张力一眼,鄙夷地说,那是你自己不中用,才被他们抢走的,给我们重机厂丢人。

张力还想分辩什么,但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又闭上了嘴。

王俊杰看到张力的反应,为自己的威信感到满意地点点头,于是又说,当然,他们欺负你,就是不把我们重机厂的男生放在眼里。放心吧,我会解决这件事。顿了顿接着说,哼!我早就看他们青龙帮不顺眼了。大家说说,你们怎么忍心看着我们重机厂的人被欺负?我们一定要给他们些颜色看看。哎,你们知不知道有个词,说是什么,群龙无首。我看啊,群龙无首,难办。我们要集中力量办大事,把他们化工厂杀个片甲不留!

对,杀个片甲不留!人群里有几个声音喊起来。他们都或多或少被李申强和陆以明欺负过。

这时又有人发问,那谁来为首呢?

王俊杰朝那个方向白了一眼,这还用问?当然是我。

人群又沉默了。

王俊杰看无人拥护,很是着急,他朝着张力说,张力,你说的那件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去化工厂给你讨个公道。他又转向其他人道,你们想想,建帮是我提议的,我爸又是厂长,我当帮主,再合适不过了。再说了——我零花钱多,我多买点子弹给大家用。

这时那些平日里跟着他打枪战的男孩儿开始响应了:杰哥,你真的会给我们买子弹吗?诶,我觉得杰哥不错。

就杰哥吧,有谁不同意?张力说完后讨好地站到了王俊杰身旁,扫视了一圈男孩们,男孩们没人表态。于是张力赶紧说,行了,既然没人不同意,就是都同意了哈?以后咱们都听杰哥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王俊杰站到花台上去,俯视懒散的男孩儿们。整个过程里,杨朔始终保持沉默,我只好也同样沉默地站在一旁。王俊杰神气地说,我一早就想好名字了,以后我们就叫飞虎帮吧。明晚大家记得都带个碗出来,我们要歃血为盟!

人群里零星地响起几声应答,然后各自散去回家。由于我和杨朔的家住在一幢楼里,我们还能同行上一段路。我问他,杨哥,你怎么不去当帮主?其实支持你的人也很多的。

杨朔摇了摇头说,我不感兴趣。一群人在一起装模作样,有什么意思呢?没意思。

可是,也不能让王俊杰当帮主,让他骑在我们头上啊。我担忧地说。我是最讨厌王俊杰那帮人的,他们坏心眼儿太多,在学校里也常和老师作对,一下课就在教室里起哄打闹,好像要以大嗓门来吸引女生的目光。真是吵得要死。

得了吧,我才没打算要加入他那个什么飞虎帮,他管不了我。就算他要拉屎,也拉不到我们头上。杨朔说道。听到他不打算加入王俊杰的帮派,我松了一口气。到了他家的单元口,他一边朝里走一边回头叮嘱我,明天可别带碗啊!咱俩不管他们,让他们自己搞那些过场去。我还来不及回答,他的身影就在楼道里消失了。

第二天傍晚,我和杨朔躲在花台的后面看男孩儿们在王俊杰的带领下歃血为盟。他们都从各自的家里带来了碗,各种碗参差不齐,甚至于有的碗上还绘着粉红色牡丹的花纹,显得滑稽可笑。不过,男孩儿们并未把这些放在心上。王俊杰把他爸泡的药酒偷了出来,倒进每个男孩儿的碗里。他站到前面,一只手举起碗,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小刀,他说,该滴血进酒里啦。

男孩儿们听他这样说就闹开了,显然大家是不愿意把自己的手指划条口再挤几滴血出来的。有人说,杰哥,意思意思喝喝酒就行了呗,搞这个……多疼啊!

你们这群胆小鬼。流点儿血都不敢,还算不算男人?王俊杰恨铁不成钢地说道。

王俊杰的激将法并未起到作用,群众们依然端着碗站着,谁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一群废物。王俊杰摇摇头,把碗塞到前排一个男孩儿的手中说,你帮我端着。然后他举起刀和手指招呼大家,你们看清楚啦,都看清楚!你们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强迫你们。但我是一定要带这个头,叫你们看看什么才是真男人。

他朝着自己的食指猛地扎过去,大家都没料到他下手这么狠,血液顿时源源不绝地涌了出来。男孩儿们惊呆了,那个端碗的男孩儿更是惊得合不拢嘴,瞪着眼看王俊杰伸着食指让血流入酒中。这时我身旁的杨朔开口了,他用不屑的口吻说,以为自残就了不起吗?嘁,只有底气不足的人,才会用这些哗众取宠的招式吓唬别人呢。

其实当时我的内心也有些为王俊杰的这个举动所震撼,不过听到杨朔的评论,我很快就释怀了。我赞同地点点头,是啊,是缺心眼儿。

不过其他男孩儿显然被震住了。王俊杰端着那碗融进了他血液的酒,对大家说,都排好队,干了这碗酒,我们就是兄弟,以后谁被欺负,整个飞虎帮替他撑腰。干!

几十个男孩儿排成方阵一齐仰头,我看见他们被药酒辣得挤眉弄眼,但还是一口就把它喝掉了。或许是他们都受到了王俊杰的鼓舞。在这个夜晚,以王俊杰为中心的男孩儿们获得了一种平日所没有的向心力。他们的心里只有飞虎帮这三个字,他们都觉得自己的集体天下无敌,这使男孩儿们兴奋又自豪。大家没有玩枪战,而是围着王俊杰讨论飞虎帮的未来。王俊杰说,帮派要发展壮大,副帮主还是要有的。我觉得杨朔不错,杨朔当副帮主,你们同不同意?

说完,他开始扫视人群,搜寻着杨朔的身影。

这时大家才发现,杨朔今晚根本没来喝兄弟酒。

杨朔呢?王俊杰一时下不来台。

他……好像没来。男孩们互相打量后,确定谁也没有看见杨朔。

我躲在花台后感到很悲伤,因为大家都只注意到没有杨朔,却把我忽略了。没有谁发现我也不在。

我从来就是被人群忽略的那一个。我叫蒋树遥,首先这个文艺莫名又没什么男子气概的名字,就已让我与周遭的男孩们格格不入了。而我从小学起就是班上最矮的男生——勉强可以在“最矮”后面加上“之一”吧。我头发枯黄,身形瘦削,看上去病歪歪的像根豆芽。大家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做小歪,所有男孩都这么叫我,当然那得在他们想起我的时候。他们叫我小歪时,语带嘲讽与不屑,多半是为了取笑。只有杨朔叫我“小歪”时显得兴高采烈。他亲切地叫我“小歪”,邀我与他一起上学放学,在枪战游戏没有人愿意让我加入他们一队时,也是杨朔说“小歪来跟我一起吧!”

发现杨朔在这个对小区的男孩们来说十分重要的夜晚没来后,王俊杰显得很生气,他愤愤地说,好吧,杨朔。他最好明天跟我解释今晚有什么事才没来的,要是让我知道了他故意不来——他这就是跟我们飞虎帮作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对!有人赞同道,杨朔平时最傲了,经常对我们爱答不理的。说白了,他算个屁!

也有人反驳,我倒觉得杨哥人挺好的,他的枪法可准了,可厉害了……

不过这种声音明显底气不足,王俊杰一瞪眼质问,他好什么,你也要跟飞虎帮作对?那个人就不再说话了。

这时我身边的杨朔又发话了,他轻轻哼了一声道,装模作样。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是啊,装模作样。

行了,我回家啦,老蹲这儿腿都给我蹲麻掉了。杨朔站起身。

等等我。我也赶紧站起来,跟杨朔一块儿回家了。

第二天上学的课间操时,在重机厂子弟小学的操场上,杨朔跟王俊杰不期而遇。王俊杰叫住了他,杨朔,喂,叫你呢,杨朔!

杨朔懒洋洋地回头问他,什么事?

王俊杰把自己包着创可贴的食指递上去说,昨天我们飞虎帮成立时,你没来啊。我们喝了血酒,现在小区里的男生都是兄弟了。你呢,想单干?

杨朔厌恶地看了王俊杰的食指一眼,答道,什么帮什么派的,我不感兴趣。

王俊杰感到倍受打击,他咬牙切齿地说,行,你厉害。以后出事儿了,别怪我不罩你。

谁要你罩?杨朔说完就自顾自地走了,剩王俊杰一人颜面尽失地杵在原地。

关于这件事,王俊杰一直怀恨在心。他准备伺机行动,给杨朔一点儿颜色看看。可是,杨朔才不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呢。对于他来说,没有什么事是比画画更重要的。

总有一些天赋是与生俱来的。比如有的人天生一副好嗓子,有的人天生韧带柔软,有的人天生手指修长。杨朔满周岁那年,他爸爸在床单上摆满各种充满象征意味的物品等杨朔抓周,杨朔拨开了锅铲,拨开了书本,将一盒蜡笔抱起来,紧紧揽在怀里,后来大人们连哄带骗也无法使他松手。

杨朔爸爸乐呵呵地说,这小子以后是个画家!

关于这个结果,杨朔妈妈从一开始就闷闷不乐。她被杨朔这个从小选定的职业搞得忧心忡忡。小杨朔把那盒蜡笔当作宝贝,在墙壁上进行最初的绘画练习。杨朔妈妈沮丧地面对着五彩斑斓的屋子,一边打杨朔的手板一边数落他爸:看看,都是你干的好事!

杨朔爸爸只是傻乎乎地笑笑,然后打圆场地说道,得了,谁家小孩儿不乱画呢。等他长大点儿了,我给他买些纸嘛。再找人重新刷一遍墙就行了。

杨朔妈妈并不领情,她继续数落,画画画,你还真没完没了!你真想让他以后当画家吗?这年头画画顶个屁用。你没看老王他家那孩子吗?说是读了个什么艺术学院,现在呢,工作都没有,整天家里蹲。

哎,够了,别老说这些。杨朔爸爸挥挥手,表情也严肃起来,每家孩子都不一样,别拿个例说事儿。

杨朔妈妈看他变严肃了,只好小声嘀咕,反正我话说在前头,要业余画一下可以。但是以后他绝对不许读艺校。

你这么早说这些干吗?有的没有的事儿。杨朔爸爸不耐烦了。

我去杨朔家找他玩儿的时候,多半情况下他都正埋头画画。他看到我来了,就说,你来了啊!先等我一下。他又在纸上意犹未尽地涂抹几下才放下画笔,我好奇地问,杨哥,你整天这么画来画去的,累不累啊?不无聊吗?

杨朔看了我一眼,没有比画画更有意思的事了,怎么会嫌累呢!

哦。我点点头,并未体会到他所说的“有意思”。但我想,杨哥说有意思,那一定很有趣。

喂,小歪,要不你过来看看,我教你画。

好啊!

杨朔又给我找来一套纸笔,他说,你看好了啊,我怎么画你就怎么画。

我看到灰黑色的线条和阴影在杨朔的手下生长出来,它们像流动的水那样,自然而然地就涌现在白纸上。我说,杨哥,你慢点儿,我还没画完呢。

他看了看我画的,歪歪扭扭,弯弯曲曲。他说,哎呀,你这个笨蛋!

他握着我的手教我,但很快他就对我失去了信心。我也失望地说,诶,真难啊。我画不出来。

杨朔有些得意,当然啦!要是谁都能画,我还混什么吃?

我并不觉得画画像他说的那么有趣,我怀疑地问他,杨哥,你真这么喜欢这玩意儿?

他削了一下我的脑袋,那当然!然后他又神秘地对我说,你是不会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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