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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丛丛是有好几天没来娱乐城上班了,但这并不能说明丛丛就自杀了。丁楠问过姐妹们,她们说丛丛常这样,上班总是有一日没一日的,她这个病秧子,难得每天坚持到深夜。不过,小不点说她可能自杀了,这着实吓了丁楠一跳,人命关天的事,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的,于是,她一再催促陈天一加速。陈天一多少显得有些不快,说,一个风月场上的小姐,竟把你急成了这样,不可理喻。丁楠不想和他争辩,她着急着呢,答道,你理解不了的,你也不可能去理解的。我只求你快一点,再快一点。陈天一知趣,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开车,见红灯也没停过。

到了娱乐城,丁楠刚一钻出车门,守在门口的小不点就奔跑过来。小不点一脸焦急,把一封信就塞给了丁楠。

在丁楠的心目中,小不点人小鬼大,且遇事特别沉稳,就是和那帮闹事的混混较量时,也不失冷静,不乏智慧,与同龄的小孩相比,他已是蛮成熟了,可一封信如何把他吓得不能自制呢?丁楠就不敢看那信,问小不点,这信你看过了?小不点摇头,答,给你的,我没看。丁楠更疑惑了,说,没看,你怎么知道丛丛自杀了?小不点便说,信是一个陌生人送来的,丛丛给了他加倍的钱,丛丛还对他说,我想你会把这信送过去的,如果你不送,我也不能找你了,因为我和你不会再在一个世界里。丛丛说话时,眼里噙着泪,好像有留恋,又好像已经绝望。丁楠问,你怎么知道的?小不点答,那送信人说的。丁楠又问,你就凭这句话,确信丛丛自杀了?小不点嗯了声,之后又说,姐,你还是先看看信吧,只有这信能揭开这谜底。丁楠就低头看信。信封上写着“华小姐亲收”,字迹不算上乘,却十分工整,看得出来是用心写的。信很厚实,但再厚实也只是信,丁楠拿在手里却沉得不行。沉了,丁楠就更是不敢拆封,不敢看。

陈天一从旁观察,久了,便有些忍不住了,说,女人终究是女人,天塌下来,该顶住的还得顶住,一味地哀叹有何用处?快看信吧,兴许这女人还没死,正等着你去救呢,再磨蹭下去,恐怕真没命了!经陈天一这么一提醒,丁楠还真从一时的迷失里醒悟过来,便拆封看信。这当儿,不到下午5时,离娱乐城上班时间还早。永远只在黑暗里喧嚣、在黑暗里歌唱的娱乐城的门前原本就安静,门前的这一辆车,和车内车外的这三个人,是这儿唯一的色彩,可是,那封信,那封来自丛丛的信,却牢牢地揪住了这三个人的心,使这儿变得更加死气沉沉。丁楠盯着信,陈天一和小不点就盯着丁楠。丁楠每一点表情变化,又都令从旁观察的两个人的心一阵阵地紧。要命的是,丁楠的表情变得快,且逐渐地凝重,而这两个人的心也就愈发地变紧。许久后,丁楠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然抬起头,钻进车内,冲着陈天一说,快,快,去螺丝巷,丛丛果真自杀了!

半小时后,他们赶到了螺丝巷。

这是一条纤细得如同游丝一般的小巷,这是一条被现代文明几乎遗忘的小巷。这座城市,用闪电般的发展速度摧枯拉朽,却没有给这里带来微弱的震荡,历史给予它的面孔,还完整地保留着,当然,是无可奈何地保留着。于是,当它的四周摩天大厦风起云涌般崛起时,它便成了一个怨妇,自怜自叹的怨妇。住在这里的人,便也成了这座城市里最下层的贫民,他们来自农村,他们目的是打工。当城里人搬出去时,就把留下来的空房廉价地租给了他们。他们对现代文明没有过分的要求,至少不希望现代文明冲击到这条小巷来,否则,就得为一席之地付出更多的代价。他们的代价,一般说的是钱,因为他们腰包里每多出的一分钱,都是用汗甚至用血换取的。不过,据娱乐城里小姐们说,这里的房租虽然便宜,她们却很少有人来住,因为这儿毕竟与灯红酒绿的生活有着太大的落差。当然,她们敢蔑视这儿,是她们的收入给了她们足够的底气,不管这收入是如何获得的。因此,丛丛也可以不住这儿的,如果相貌是小姐们的资本,钱是小姐们的底气,丛丛也该两者兼备了。可是,丛丛偏就住在这儿,偏偏还要在这儿把生命终结了!

丁楠看过丛丛的信,信里的内容,大都说的是丛丛自己的故事,丁楠可以在这些故事里找到答案,但是,丁楠没有心思去找答案,这当儿,她关心的是丛丛的生死。丛丛是绝望了,丛丛说她只有自杀一条路了,不过,丁楠还是奢望着丛丛在选择自杀的最后一刻,能够幡然醒悟,感觉出生命的可贵。问题是,这只是她的希望而已,她不想看到的结局还是来了。

好生狭窄的螺丝巷已是人满为患,且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异常,异常地议论着,异常地东张西望着。这就给了丁楠一个不祥的预感。车是开不进去了,丁楠就叫陈天一把车停在巷外,之后,她就顾不得什么了,一层一层地拨开人群,往深处钻去。终于到了尽头,也终于看到了一台警车、一台救护车。丁楠就明白了,可怜的丛丛,绝望的丛丛,死前,还是做了她该做的事:通知公安局,迅速地把她的尸体拖走、火化。丛丛在信上说过,她会这样做的,火化了,她就变成了一缕烟,淡淡的青烟,她和蓝天一体了,她把自己又还给纯洁了。这有点诗化,但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梦了,也是她唯一能够实现的梦了。更重要的是,她化作一缕烟,那些附在她身上的一切罪恶、一切毒素也跟着消逝了,她从此不会再需要向人们隐瞒什么,像做贼一般的累,也从此不会再是活着的人要逃避的对象了,干干净净,一了百了了。是的,丁楠也是现在看过了她的信,才知道她有病,一种会让许多无知的人恐惧的病,才知道她为何总躲避着人,总孤独着,总把自己封闭着。也正因如此,丁楠也为她死前做出的选择感动着。如果说,她曾经堕落过,迷失过,死时,她有了绝妙的一次演出,尽管,丁楠并不认为死是她必须的选择。

这当儿,一些穿着防毒服装、戴着口罩和手套的人,用担架把一具尸体抬了下来。丁楠之所以认为是尸体,是因为担架上的那个人,被一块白布严实遮盖着,看不到头,也看不到脚。丁楠就有些晕眩,虽有思想准备,但一切成为事实后,她还是有些承受不了。这是一条生命!于是,丁楠就想扑过去。她要最后看一眼丛丛,不为别的,只为一封信,一个人要死了,却把最后的话交给了你,你没有不感动的道理。可是,丁楠被人一把抓住了,动弹不得,回头看时,却发现是陈天一。陈天一低声说,你疯了?出了命案,别人躲避不及,你却往上扑,你希望公安局来麻烦你不是?丁楠没理睬,猛一用劲,就挣脱了他,且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抬担架的人,有医护人员,也有警察,见有人突然奋力地扑过来,先是一愣,继而便一把抓住了她。一个警察说,干什么?你是什么人?丁楠顾不得答话,还是一个劲地往担架前挤。警察烦了,警告说,你不要命了?那是一具有毒的尸体!丁楠不管,依旧奋力向前。警察和医护人员便不得不把她抱住,且大声呵斥,你到底是什么人?丁楠还真不好回答这句话,她是什么人?她没法回答,她没身份呀,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户口,且还刚刚离开娱乐城,一定要回答是什么人,那她只算是一个“黑人”,什么都没有却行走在这城市里的“黑人”。不过,她不能这样回答,否则她就看不到丛丛最后一眼了,警察和医生不会让一个不明不白的人去接触一具“有毒”的尸体的,于是,丁楠只能说,我是丛丛的朋友,我只想看丛丛一眼。丁楠说出这句话后,眼睛就潮湿了,说是这样一个姑娘的朋友,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在这当儿,在众目睽睽下,在知情人都感到恐惧和慌乱的情况下,但丁楠说了,说了,她也被自己的善良感动了。警察却说,不行,朋友也不行!丁楠说,我求你们了,我只看一眼,就一眼。看了我就走。那警察又问,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吗?你知道她有什么病吗?丁楠说,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警察就瞪大了眼,知道了还凑什么热闹?丁楠固执,要看一眼的愿望让她固执,丁楠说,我懂科学,我明白,看一眼没事,触摸也没事,丛丛不是洪水猛兽,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小妹,是我今天非要看一眼不可的人。警察被感动了,警察就说,那好吧,你也得满足我一个条件:把你的通讯方式留下来。这当儿,丁楠什么也没想,只想最后看一眼丛丛,便脱口而出地说了自己的手机号码,之后,一个医护人员揭开了白布的一角,于是,丛丛的脸露出来了,最后一次感受了人世间的光亮。丛丛的双眼紧闭着;丛丛的脸上没有一点血丝;丛丛的表情看上去并不痛苦,像熟睡了一般;丛丛比哪一天都显得美,显得安静和冷艳……丁楠伸出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抚摸了丛丛的脸。再之后,警察拉开了她,医护人员也悄然而匆忙地覆盖上了那块白布。

警车走了,救护车也走了,丛丛也走了,永远地走了。

丁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脑里突然变得一片空白,就连在她周围叽叽喳喳议论的人群也不复存在。陈天一便走过来,说,走吧,你的心情表达了,你也该离开这儿了。丁楠就被陈天一搀扶着,朝小巷的尽头慢慢走去。上了车,陈天一又问,老同学,去哪?丁楠还淹在悲情里,说,随便。陈天一无可奈何,摇摇头,一踩油门,车便开始在大街“随便”起来。丁楠不说话,陈天一也不便说话,车里空气就沉闷,就压抑。大约胡乱地、毫无目标地转了半小时,陈天一终是忍受不了了,就劝慰丁楠,不就是一个你认识的坐台小姐吗,用得着如此动情?丁楠说,陈天一,你不了解,你恐怕永远都不会了解。陈天一说,这就奇怪了,你不就和她们这类人混了三个月吗?难道她们已经深奥得连我都没法理解了?丁楠心情不好,丁楠的话就带些挖苦,你是名记者,你是文化人,所以,你是不屑去品味下等人的感情。陈天一说,鬼话!我怎么去理解她们?她干着伤风败俗的勾当,难道你要我为她们唱一首赞歌不成?丁楠说,算了,我跟你现在不谈这个话题,我只想告诉你,娱乐城的这篇文章该如何写,我已经知道了。陈天一说,完了,一切都完了!丁楠说,什么意思?陈天一说,我明白了,你这篇文章肯定是受了你现在心情的影响,你不会找到一个高调的主题了。不过,老同学,我还得给你提出警告,如果你执迷不悟,你的文章不会有报纸来刊登,换一句话说,你三个月的卧底,将会成为你一段不光彩的历史,而不会是一次改变你人生的一个过程。丁楠说,真是这样的话,我也只能自认倒霉了!陈天一便长叹了一声,就像看见了一出悲剧上演,而他却无力来阻止一般,之后又问,这个叫丛丛的小姐,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要自杀?警察又为何也神神秘秘的?丁楠说,你真想听吗?陈天一说,不想听也就不会问了。丁楠就说,艾滋病!陈天一真的受了惊吓,猛地一个急刹车,要不是丁楠出手快,找到了一个支撑点,脸必定会与前方的挡风玻璃“亲吻”。陈天一睁大眼睛,问,不是开玩笑吧?丁楠说,你看我现在有开玩笑的心情吗?陈天一说,你知道,那你为什么还去触摸她?你不想活了?丁楠就吃惊,你不是很有文化吗?你觉得她能感染你吗?陈天一说,那你也不应该这样做,这毕竟是危险的举动!还有,当有人知道,你和一个艾滋病人有往来,人家会怎样看你?谣言也会杀死你的。丁楠说,拜托!我明白了,我该从这儿下车了!不过,狗日的陈天一,我也提醒你,我坐过这辆车,你该把它扔到山沟里去了!丁楠说罢,真的就下了车,真的就走了,不管陈天一怎么呼叫,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陈天一的车子停在马路当中,陈天一不能下车追赶,陈天一只能眼睁睁看着丁楠远去……

其实,丁楠没有说假话,没有威胁陈天一,丛丛真的染上了艾滋病!是丛丛在信里告诉她的,在此之前,丁楠不知道,可能整个娱乐城也不知道。也许,陈天一关心她不错,但她接受不了他对丛丛的恐惧,对丛丛的歧视。丁楠说不出道理来,丛丛为何不该被歧视,但她觉得丛丛死了,丛丛为她自己曾经的堕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活着的人也该原谅她了。最重要的是,丛丛在信中说,自从她染上这可怕的病后,她就收敛了自己,两年来,她用着一个假名字,从一个城市转移到另一个城市,却不曾与任何人有性行为。她知道,这样会感染无辜的人,她不愿自己成为一个害人者,为此,她禁欲;为此,她拒绝爱情,拒绝怜悯,拒绝朋友,自己寂寞地生活着,孤独地生活着。丛丛不是天生的艾滋病人,也就是说,她曾经也是一个受害者,可是,丛丛没有想到去报复什么,去纠缠什么,即便死时,把尸体也最早最快地交给她应该交给的地方。因此,丛丛是善良的,丛丛是值得人去原谅和尊重的。但是,人不能勉强,对同一件事,或者同一个人,由于不同感情的左右,不同认识的影响,所得出的结论也会不一样的,就像对待丛丛,她和陈天一的感受截然不同一样。丁楠跑开了,丁楠未必就是极度地气恼他,更多的原因是,她想清静一下,调节一下情绪。丁楠觉得她的情绪受到了重创,需要调整,需要冷静,仅此而已。

天黑了,路灯亮起来了,天气也冷起来了。城市的灯火,总是燃烧得热烈,但也终究还是抵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寒气。丁楠感到了冷,也感到了饥饿,真可谓是饥寒交迫。于是,她便想到了石头。石头该把一切都做好了,石头该在等待她了,也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看号码,居然就是石头的!丁楠接了,说第一句话时,鼻头一酸,竟哭了。石头便着急,忙问:丁楠,你怎么啦?怎么啦?从声音里也感受到了石头的紧张,丁楠稳稳情绪,答道,没事没事。石头说,怎么没事?你的声音都在颤抖,你在哪?我来接你。丁楠说,真的没事,被大街上风吹的。你不担心,我马上回来。丁楠挂了电话,顺手拦了一辆的士,就朝家里赶去。丁楠就想,如果没有石头,这当儿,她还真不知道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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