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被窥视的声色夜宴

五代大画家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其在美术史上的地位等同于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韩熙载（902—970），字叔言，青州人。后唐同光进士。南唐李升时，任秘书郎，辅太子于东宫。李璟即位，迁吏部员外郎，史馆修撰，兼太常博士，拜中书舍人，后拜兵部尚书。位高权重，且博学多闻，才高气逸，乃一代名士。而名士多与奢侈和荒淫密切相关。这一点居然让同样奢侈荒淫的李煜也看不下去了。李煜以其尽忠敢言，屡次想封他为相，但又嫌他荒诞，于是搁置了。

当然，另外一个说法与此相反，《夜宴图》中的韩熙载虽纵情声乐，但神情忧郁，并不快乐。入仕南唐以来，韩熙载多次进言，均能切中时弊。但是至后主李煜统治时期，南唐统治岌岌可危，而李煜却不想有所作为。韩熙载知大势已不可扭转，遂纵情于轻歌艳舞之中，这种行为是朝野清议所不能容忍的，也与一个朝廷大员的身份极不相称，以此制造自己堕落而不堪重用的舆论。他老谋深算，认识到了南唐亡国危在旦夕，而强大的中原王朝——宋，必将一统江山。此时此刻，接受拜相显得愚不可及，不如通过荒淫规避最终成为阶下囚的命运。确实如此，荒淫的私生活作为政治避难所的传统可谓由来已久，魏晋名士当年亦如是。

关于这张流传至今的《夜宴图》，据说是顾闳中奉后主之命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也就是说，这是一张对他人私生活进行窥视的图画重现。

全卷共分五部分，分别为听琵琶、观舞、中场休息、独自赏乐和散场。在这些场景中，除了体形硕大的主人韩熙载，还有众宾客和许多歌妓的身影。在后世的演绎中，其中有个叫王屋山的歌妓深得韩熙载的喜爱。此女就画卷看，体形玲珑，身段优柔，善弹琵琶，可舞六幺，极具风情。六幺舞源于北方羯族的舞蹈，曾大盛于唐玄宗的后宫，其本身就带有淫靡色彩。

据说每次韩熙载请客，宾客到了，他本人并不出现，而是先让女仆与之相见，或调戏，或殴击，或加以争夺靴笏，无不曲尽。这之后，韩熙载才缓步而出，习以为常。在图卷的最末部分，众宾客与歌妓们依依惜别之情跃然纸上。打情骂俏、耳语私情都是应有之意。

此外，图卷中屏风和卧榻等家具的大量出现，也暗示着隐秘而淫乱的气息。虽然全画没有直接出现交媾和淫乱的场面，但其隐晦之处并不难以推测，各种性暗示遍布全卷。

在画的最右边，也就是坐榻的后边有一张床，有黑色金花帷帐。床上有一红被子，还有一个琵琶。证明曾有歌舞伎睡于此。韩熙载对面演奏琵琶的女人，高髻簪花，长裙彩帔，怀抱琵琶，据说名叫李姬。在她身旁躬身侧望的则是李姬兄长李家明。站在李家明左侧的蓝衣少女，正是王屋山。娇小玲珑的王屋山跳六么舞时，韩熙载还曾脱去外袍，挽起双袖，为之击鼓伴舞。此后，疲惫了的韩熙载草草套上外袍，与四位侍女同坐卧榻，王屋山正侍奉他洗手，韩熙载用手指轻轻沾水，满脸厌倦情绪。旁边一侍女托来茶点，另一侍女在准备着箫、笛和琵琶，画中的火烛已燃至一半——夜宴时间已经过半。

此外，画卷中还曾出现医者及烧炼僧数人。据说这些人物每次到来无不升堂入室，与女仆等杂处。须知医者带来的往往是壮阳秘籍和丹药，烧炼僧侣则提供佛家的房中秘术。

见此荒淫，顾闳中作何想，答案已体现于其画作中。李煜见此，龙颜大怒也是可以理解的。

韩熙载出于政治考量的荒淫私生活，容易让我们想起他的一位同乡，青州人石崇。此人与700年后的韩熙载同样风流高雅，也同样放荡无羁。不过，其奢侈远甚于韩熙载。据说他曾与王恺斗富。王恺家中洗锅用饴糖水，石崇就命令自家厨房用蜡烛当柴火烧。王恺把他家门前的大路两旁、夹道四十里、用紫丝编成屏障，石崇就用更贵重的彩缎铺设了五十里屏障。晋武帝把宫里收藏的一株两尺多高的珊瑚树赐给王恺，石崇看了便用铁如意把珊瑚树打碎，王恺气极，石崇说：“不足多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高三四尺者六七株，每株都大于王恺的珊瑚树，看得王恺心乱如麻……

韩熙载有宠姬王屋山，石崇则有梁绿珠。王屋山玲珑娇小，善舞六幺，而绿珠则美艳，善吹笛。石崇为解绿珠思乡之情，建“金谷园”，筑“百丈高楼”，可“极目南天”。赵王司马伦亲信孙秀垂涎绿珠美色，石崇不给。永康元年，司马伦专权，石崇因参与反对赵王伦，金谷园被孙秀大军包围，石崇见大势已去，对绿珠说：“我因你获罪，奈何？”绿珠流泪道：“妾当效死君前，不令贼人得逞！”遂坠楼而亡。此情此景又与霸王别姬何其相像！

是天理还是人欲

程朱理学中的男女之大防

《旧唐书》载：“安禄山有边功，帝宠之，诏与诸姨约为兄弟，而禄山母事妃，来朝，必宴饯结欢。”

“诸姨”指的是杨玉环三个姐姐。唐玄宗因为安禄山立有军功，就让他与贵妃的姐姐们结交来往，并且还可以与贵妃“宴饯结欢”。宫廷如此，民间更不用说，这说明唐朝人男女之防并不是很严。而且从这段记录来看，他们的关系还很混乱，“与诸姨约为兄弟，而禄山母事妃”，是说安禄山与贵妃的三个姐姐兄妹或姐弟相称，却要喊杨玉环为母。乱了套了。

正是因为这个男女之防如此松弛，才导致杨贵妃与安禄山有奸情的史实或谣言。

有鉴于此，到了宋代，尤其到了程朱理学大行其道的南宋，男女之大防开始森严了起来。

程朱理学的形成，先是由北宋周敦颐和程氏兄弟开始的，他们把道教中的一些概念，引进到了儒家思想中。到了南宋，朱熹又借鉴了道家炼丹术和禅宗的观念。这使儒教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文人。在对“四书五经”的注释上，理学派严守儒家的教义，比之汉代，更为严格和完整。往往也是曲解和借用。如对《诗经》的阐释，全部从政治寓言的角度来说，全然无视它的本初形态。

最终，理学家们把儒教确定为官方意识形态。一方面使政权巩固、管理有效；另一方面使专制独裁发展到高峰。各种检查制度和思想控制应运而生。最后，程朱理学成为了帝王术。圣人孔孟之下，程朱等人也便成了“帝师”。

在两性关系方面，程朱理学强调，女人绝对比男人低下，应该形成两性隔离制度。一切婚姻之外的交媾和爱情都是有违道德的。忠臣不事二主，政治投射到家庭，就是，好女不事二夫，要求从一而终，保持绝对的贞洁。

《宋史·烈女传》有一段记载：

韩氏女，字希孟。巴陵人，或曰丞相琦之裔。少明慧，知读书。开庆元年，大元兵至岳阳，女年十有八，为卒所掠，将挟以献其主将。女知必不免，竟赴水死。越三日，得其尸。于练裙带有诗曰：“我质本瑚琏，宗庙供苹蘩。一朝婴祸难，失身戎马间。宁当血刃死，不作衽席完。汉上有王猛，江南无谢安。长号赴洪流，激烈摧心肝！

这段记录非常典型。作为女子，韩氏没有被玷污，保持了贞洁，对得起丈夫；作为大宋臣民，也没有失节投敌，对得起宋室。于家于国，忠贞不二，所以要大书特书，誉为“烈女”，但没有人在乎一个生命的消亡。

于丹在《颠覆历史》中说：

虽然早在战国时期就有人（孟子）提出过“男女授受不亲”的口号，但直到唐代，男女之间的界限却并不像后世那样森严，后妃可与臣子见面（如吕后与周昌），同事之妻可与别的男子交谈（如杨敞之妻与田延年），皇帝可派大臣去爱妃如厕的地方促驾，大臣也可以把皇帝的妻子拉下宝座，光武向称“端严守礼”，但却令姐姐与臣子相见，曹孟德素来严明，却愿把故人之女介绍给在座的男性来宾，师母与门生论事，妻子与门卫辩言，平阳公主仗义，指挥家奴，收编流寇，成号令三军之元帅，至于安禄山与杨贵妃姐妹频繁往来，关系暧昧，已见诸戏剧，此类例子，所谓俯拾俱是。

只有到了宋代，孟子所说的“男女授受不亲”才被严格遵守起来。如果遵照程朱理学所设置的男女大防，孔子是不应该见南子的。

在浙江绍兴，有一条江，一个男人在山洪爆发时落江而死，他的女儿叫曹娥，闻此噩耗，慌忙赶到滔滔江水边，找不到父亲，也跳下了江。过了几天，人们发现了两具尸体紧紧抱在一起，掰开一看，正是曹娥和她的父亲。

这是一个关于“孝”的故事，其实荒诞不可信，起码说明曹娥是个愚不可及的傻姑娘。

理学家为了褒奖投江寻父的曹娥，就用她的名字命名了这条江。多年以后，鲁迅看到这个故事，并且还在书上看到了时人配上的插图。他告诉我们一个惊人的发现：图中曹娥和父亲不是抱在一起的，而是背对着背的。

孟子说的“嫂溺，则援之以手”，在这个男女大防的年代，已不再可能。不仅不可能，女儿牺牲生命表达孝道，也不能逾越男女之防，否则将遭致“闲话”，所以必须在被死亡凝固的形体上也要坚决“避嫌”。

一代名妓李师师

理学观念在宋代的生活细节有充分体现。比如建造房屋，开始用无数墙面隔开男女，而不像之前的唐代使用明厅。也不再席地而坐，而是开始坐椅凳，椅凳的广泛使用，使男女在举手投足间显得庄重而不轻佻。宋代成了一个家具行业大发展的时代。服饰上，宋代全面否定了唐代袒胸露乳的习俗，女人必须穿高领、扣得很严密的衣服。婚俗则更为严格，男女婚前不见面，由父母作主，互相交换庚帖。庚帖上有生辰八字和家族资料，彼此交换后，才能确定是否门当户对。反之，婚姻无从谈起。

不过，宋代虽然开始推崇理学，但统治者和民众也都还难以一时适应，并未严格施行，尤其在宋代前期。房中书和房中术，男人们仍然可以大胆阅读和讨论。嘉佑年间，在汴京宣德门，皇帝曾主持过一次庞大的庆典，庆典上的节目还包括裸妇相扑。在人山人海之中，这些妇女一丝不挂，看客欢呼雀跃，为自己喜欢的选手加油鼓劲。后遭司马光反对，皇帝才被迫取缔了这种被认为“下流”的体育活动。

尤其值得说的是宋代的妓院，它发展了唐代的妓院制度。周密在《武林旧事》一书中对妓院有详细的介绍。宋代妓院分三个等级：低等的叫“瓦子勾栏”，一般是为穷人服务的妓院；中等的叫“酒楼”或“官库”，酒楼中妓女有一定技艺，官库为唐代官妓制度的延续。最高等的叫“歌馆”，里面的高级妓女都有唐代艺妓的才能，但收费很高。喝杯茶，要“点花茶”的钱。喝杯酒，要给“支酒”钱。如此后，才能叫妓女。然后铺排酒食，歌舞娱乐。这中间，诸如给那些小厮跑腿费，额外开支很多。此后，要想和妓女发生性关系，还得雇一面轿子将她抬到嫖宿地点，即便这个地点就在歌馆的马路对面。所以轿子钱、轿夫钱、开房钱、茶水钱等等，嫖资巨大，过程繁琐。

所以，只有文人雅士、达官贵人和富商才能光顾。有一次，宋徽宗也担当了嫖客的角色。

宋代无名氏有一篇传奇小说《李师师外传》，记载了宋徽宗和李师师的艳史。

李师师乃汴京名妓，是文人雅士、公子王孙竞相争夺的对象。芳名之远，播及宫廷，惊动了风流皇帝宋徽宗，与之一亲芳泽成了这位皇帝的愿望。

宋徽宗与李后主一样，都是文采斐然、多才多艺的文艺家，对于军事和朝政，向无兴趣，都是不合格的皇帝。长期的宫廷生活，使他早已厌倦了六宫粉黛，追求新鲜刺激都在情理之中。

李师师才貌双绝，深得徽宗喜爱。据说他微服私访，第一次与李师师见面，后者并不知道坐在自己对面听她演奏歌唱的官人是当今圣上。所以，她显得傲慢无礼。不过徽宗并没介意，反而越加喜欢了，但并未发生性关系。回宫后，徽宗经常送礼物给李师师。

让人惊叹的是，他们的精神恋爱持续了十年之久。在这十年里，徽宗碍于身份和朝臣反对，没有和她再见。十年后，徽宗才再次前往。这次徽宗在皇宫附近建造了一座庭院，安置了李师师，并在庭院和皇宫之间挖了个地道，自此皇帝可以随意与李师师相聚了。

之后，金兵压境，举国恐慌，李师师将徽宗赠送的礼物全部捐为军饷，支持抗金斗争，其道义之举赢得了一时之誉。徽宗是个失败的皇帝，为了逃避责任，他在战乱之中慌忙将皇位禅让给了儿子，自己当起了太上皇。李师师为了响应皇帝的行为，于是改行当起了女道士。

后来，汴京失守，徽宗父子被金人掳走了。金兵主帅也早已听说了李师师的大名，派人寻找，未果。叛臣张邦昌循迹找到了李师师，要进献给金帅。李师师怒斥张邦昌：

吾以贱妓，蒙皇帝眷，宁一死无他志。若辈高爵厚禄，朝廷何负于汝？乃事事为斩灭宗社计？今又北面事丑虏，冀得一当为呈身之地。吾岂作若辈羔雁贽耶？

这段话和上一节所引用的韩氏女说的话很像，都表达了自己的忠贞，非常吻合理学思想。尤其她用一个“贱”字自我修饰，在道学家看来，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怒斥完张邦昌后，李师师拔下金簪刺向自己喉咙，未死，再折断金簪，吞了下去，这才惨烈而死。此时，身陷五国城的徽宗得知师师的死状，不禁涕泣滂沱。当年南唐李后主也曾这么哭过，所谓“挥泪对宫娥”。

李师师和鱼玄机一样，因为不是“正经人家”女子，所以她们的美貌和事迹格外迷人。后来理学兴盛，她们于是成了性压抑时代男人的春梦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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