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五个农村少年的“梦”(4)

恽国祥见他的话引起大家注意了，白若冰也不再骂他了，开始把话往深里说。“头儿说我坏，其实啊这‘坏’也有阶级性的啊！”曹争鸣感到这话很新鲜，便问道：“这话怎么讲？”“你们刚才不是说‘城里人’、‘乡下人’嘛！这不也是一对矛盾吗？这不也是阶级斗争吗？这车是‘城里人’开的，是阶级敌人开的，我们对这个‘阶级敌人’行一点‘坏’，把他的车子拦下来，为我们‘乡下人’服务，这样的‘坏’，不是老人家说的坏事变好事嘛！这说是‘坏’的阶级性啊！”恽国祥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话，似是而非，谁也分不清，却把大家都说笑了，又骂起他的“坏”来了。大家笑了一阵，正感到无话可说的时候，曹争鸣起来反驳他了。“你的这些话倒的确是‘狗嘴里长出的象牙’，看看是‘象牙’，实质是‘狗屁’。国祥，凭你这句挑动‘工人’与‘农民’对立的话，就可定你个反革命。”“呃唷！头儿又来搞肃反了，连自家兄弟也不认了，你们说可悲不可悲啊！”这当时虽是说的笑话，哪知四十年后曹争鸣真的把恽国祥送进了牢房。

一直不开口的盛小华忽然站了出来，嘴里说了声“把反革命分子恽国祥押上来”，随即扑向恽国祥，把他两手一拗，用大脚在他的腿关节后一拱，使恽国祥跪了下来，随后又大声说道：“批斗反革命分子恽国祥大会开始。”盛小华的这场表演使车上的这几个人拍手打巴掌地笑了起来。恽国祥干脆来个假戏真做，不断地磕头，嘴里不断地喊着：“我是反革命，我是反革命。”大家伙笑了一阵，把一路上的疲劳都忘了。这时恽国祥从盛小华的手下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站起来后立即对盛小华拱了一拳。“你做打手还是够格的，今后等我需要打手的时候，一定优先雇用你。”想不到这又是一语成谶，盛小华二十年后真的成了恽国祥麾下的一名打手，这自然也是后话了。盛小华给拱了一拳后，立即恢复原来的样子，又一声不响地站到车厢的一边去了。恽国祥整了整被盛小华扯乱了的衣服，接着说：“这人啊，真是有三六九等！我说的这三六九等可不是政府分的工人、农民、地主、贫农，而是说我们自个儿凭性格分的。拿我来说，我就感到我和你们不同。你们总喜欢一本正经，不管什么事总要问个为什么。其实，社会上哪有那许多为什么啊！有许多事是说不出个道理来的啊！是非本来就没有什么明确界线，世界就是一片混沌，人们就在这混沌中滚爬着，碰到了‘红’的，你就是个‘红人’，碰到了‘黑’呢！你就成了个‘坏蛋’——”

“你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啊！”曹争鸣听出了话中的异味，但又不知道错在哪里，他要探一个究竟。

“这些话都是我爸说的，我爸教我的话可多呢！我想今后到了社会上，也许我的学识没有你们高，但我解决问题的办法比你们多，我沾的光一定比你们多，你们吃的亏一定超过我，不相信，你们试试看。”“你爸教你的话很多，你能不能总结几条来教教大家啊！”曹争鸣想弄个明白。“那不太简单了嘛！我爸对我的一切教导可归纳为四个字——见机行事。”“你爸能做供销社的主任，大概也是‘见机行事’的结果吧！”白若冰忽然一语中的。“那是当然呵！不过，这话——”恽国祥觉得自己话有点多，戛然而止。

车厢里边的四个人谈得兴趣盎然，驾驶室里的两个人也谈得很投机。原来这个省城的驾驶员也是小镇人，清初他的高祖到京城做官后他们这一支才离开小镇的。“请问贵姓。”姜智敏感兴趣了。“姓恽啊！我爸告诉我，恽家不仅是官宦世家，还是名医岐黄呢！”“你知道你爷爷的名字吗？”“怎不知道，叫恽国光啊！你也许不知道恽家吧，恽家可是个大姓啊！是汉朝时，京城的一个姓杨的大官逃到小镇后改的姓，这个恽家一世祖的墓就在小镇的观音山上。我们家的名字都是按家谱排的，我爷爷说家谱上有个‘字辈’，懂吗？字辈就是——”他也说不清了，“反正我爷爷是‘国’字辈，我的曾祖父是‘浩’字辈，再上去是‘气’字辈。”“这……”这些事姜智敏的确不知道，但他却想到了恽国祥，他是不是也是照家谱起的名呢？国祥的父亲叫浩明，若这个排辈正确的话，这个司机就是恽国祥的孙儿了。想到这，姜智敏不禁打趣道：“恽师傅，这车上还有你的一个爷爷呢！”司机名恽民生，的的确确是小镇人，当他听了姜智敏的细述，立即刹车下来，跑到后面去找“爷爷”。当车厢的这四个人搞清事情原委后，全都开怀大笑了，还把恽国祥抱了起来，从车厢中重重地摔了下去，使这个“爷爷”着实受了一次祖孙见面礼。

东方微白的时候，卡车驶进了中山东路旁的一个工地，恽民生立即安排这五个身上已经发臭的学生在工地的淋浴间洗了一个冷水浴，还找来了各种各样的衣裤让他们换上，然后，就快手快脚地把所有脏衣服都洗了出来。这时，天已亮了，他带着这支穿着各种衣服的杂牌军去吃早饭了。

他们这五个人虽早已饥肠辘辘，但当他们走在那宽阔的中山东路上时，他们还是被城市的景象吸引住了。这可是他们这班人这一生第一次近距离融入城市。“这条路怎么这么宽啊！”“这房子怎么这么高啊！”“那个女人怎么不穿裤子啊！”盛小华突然发现了个奇闻，说完这句话后，迅速把眼睛闭了起来。他小时候就听他奶奶说，没有举行结婚仪式的男人看到了女人的那个东西后要瞎眼睛的。忽然对方走来了一个黑人，大家“哇”地一声叫了起来，五个人的目光全聚焦到那个黑人身上，害得那个非洲人吃了一惊。到了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所有人、车都停下来了，这班人也只好停住。“发什么神经啊！大家好好走着，怎么说停就一起停了啊！”绿灯一亮，人车又一窝蜂似的往前涌了。“城里人真怪，走路还像操兵一样，绿灯一亮就‘起步走’，红灯一亮就‘立正’。”“那红灯绿灯难道就是号令？”恽民生没有解答他们的任何问题，也没有耻笑他们，只在心中升起了一阵悲哀。他感到这些同乡所生活的农村太闭塞了，太落后了，他们的生活也过得太清苦了，太凄凉了。这时，他下定决心，要好好地带他们把省城玩个透，使他们知道什么叫城市，什么叫现代化。更要使他们了解什么叫生活，什么叫未来。使他们能在心中产生一种向往，继而产生一种力量，最终使他们真正地成为一个现代人。他想他应该尽这个责任，因为他不仅是他们的同乡，也是一个共青团员。

他的主意确定了。他思考一些具体问题了他刚跑了趟差，今天可以歇一天，明天是星期日，周一再请一天假。这三天，若他再想办法借来一部小面包车，就可以带他们几个游遍省城了。可话说回来，这几个孩子连他六个人三天的开销最起码也要三百元，还得二十斤粮票，他一个月只有二十六块八毛钱的工资啊。这该怎么办呢？他思虑片刻后，就想到主意了，他可以先向朋友借一点，再从工会的互助金中贷一点，这样就解决问题了嘛！

拿定主意，恽民生对孩子们说：“今天见到这么多小老乡，还有一个‘爷爷’，真的很高兴。我只比你们大三四岁，除了那个‘爷爷’外，我们都可以兄弟姐妹相称了，大家干脆在省城快快乐乐在一起玩上三天吧！”“太破费了，还是让我们爬火车去北京吧！”曹争鸣还是坚持原来的计划。

“小老弟啊，你还不知道大串联的一些规定吧！首先得有个组织，有‘文革’小组的介绍信。串联过程中，时刻都要查每人的家庭历史，只有红五类才有资格串联，若查出有个黑五类混在里边，立即要拉出来批斗，还得皮肉受苦，弄得不好当场就被打死，我们这里已经发生了打死人的事了。所以，你们这样自发去搞串联，危险太大了！”恽民生的这一席话，使曹争鸣心寒了，他知道红五类打死黑五类的事，他主要是为了宽白若冰的心，使她能体会人生的价值，才组织这次冒险的串联，若因此而害了她，自己于心怎忍呢！

他的态度立即变了，接受了这个工人老大哥的意见。

“大哥真是个大好人啊！那我们这三天就交给大哥安排了，所有的钱你先用，记上一笔账，今后我们总会有一天要还你的。”“老弟见外了，亲不亲一乡人嘛！”话一出口，恽民生与这班学生的距离更近了，他开始安排今天的行程了。

“今天，我们先看市区的几个景点，明天我弄部车去看正在造的长江大桥和长江边的燕子矾，后天游中山陵园，随后，我送你们回家。大家讨论讨论这个计划，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现在讲民主嘛！”“恽大哥啊！我想，我想去看看大学！”一贯说话大大咧咧的姜智敏这次显得有点忸怩。

“大学有什么好看的？大学、中学、小学，不都是一样的‘学’嘛！有时间还是多看看风景。”盛小华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

“大学，那可是高雅之处啊！你们是学生，今后也许会有人考上大学的，这个城里有几所全国着名的大学呢！汉口路上的燕京大学，宁海路上的师范学院，中山东路上的航天学院，都是一流的啊！应该看，应该看，可惜我这辈子没有机会到那些高等学府中去深造了，你们得去啊，你们一定要争取去。”恽民生以一声叹息答应了姜智敏的要求，后又补了一句话，“我哥哥就在燕京大学做老师呢！”大家听说恽民生的哥哥是个大学老师，肃然起敬。

“这里有没有一个专门教做生意的大学啊！”爷爷级的人物又提出新的问题来了。

“孙子”一时也答不上，但他确信在这个大学林立的城市中，一定会有这类专业，他爽快地说道，“我代你问问，问好了，再告诉你。看来‘爷爷’一定是个搞经济的人物，今后大有作为的。”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番后，计划也就定下来了。

他们到一个早点店吃早饭去了，他们吃得很多，在恽民生结账的时候，细心的白若冰记下了一组数字：十八元七角六分钱、七斤七两粮票。这几个饿鬼共吃了三十八个肉包子，十三碗牛肉盖饺面，其中盛小华一个人就吃了十六个包子、四碗面，吃得连眼珠子都突出来了。

吃完早点离开饭店后，恽民生心中的感慨越来越多了，他从小听爷爷说，家乡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昌盛、物产丰富的地方，谁能想到，首次接触到的家乡人，表现出来的竟是这样的贫穷和无知。这几年来，他从报纸、电台中看到听到的总是“农村形势一片大好”、“实现了合作化”、“走上了通向‘天堂’的‘金桥’”云云。在他的想象中，农民的生活应该是一天比一天好，但今天一顿早饭，却使他体会到了家乡父老生活的艰苦，这些学生可能很少能吃到肉包子，这从他们见到热气腾腾的包子时的眼神便可见一斑，这是多可悲的一个事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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