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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小说: 遇见你,在最美的流年      作者:天池洼人

总有一种力量,让人肃然起敬。

词到了南宋末年,如同它植根生长的这个帝国一样,气数已尽,苟延残喘着,只等一场席天卷地的风雨将之彻底摧毁。

南宋亡后,故国臣子们,亦不是没有钢骨劲节,只是再没有岳飞“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闕”的信心与勇气,再没有陆游“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执著与倔强,再没有辛弃疾“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豪迈与雄浑。

他们一味地怀念故土,却不敢挺身而出。对国家破败深感沉痛,却只道世事无常、兴旺盛衰都不由人意。他们是秋风萧瑟中的寒蝉,词句中也就渗透出在历史巨变中无可奈何、只能听任摆布的凄凉。有人说:“汉苑飘苔,秦陵坠叶,千古凄凉不尽。”

有人叹:“欲寄远情秋水隔,旧游空在,凭高望极斜阳,乱山浮紫,暮云凝碧。”

有人唱:“千年事,都消一醉。谩依依,愁落鹃声万里。”

所以,在这一片萧瑟凄凉声中,蓦然间,听到一曲慷慨悲歌,该是如何引人振奋?

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闕。名播兰簪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颦鼓揭天来,繁华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词作者是王清惠,她本是南宋宫中的昭仪。1276年正月,元兵攻入临安,南宋灭亡。三月,王清惠随三宫三千人作俘北上。途径北宋时的都城汴梁夷山驿站,残山剩水,勾起她亡国之痛,在驿站墙壁上,写下此词。

开篇便是一声长叹: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太液池,借指皇宫。汉唐两代,皇宫之内皆有太液池,乐天《长恨歌》中说:“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曾经宫墙之内明艳的荷花,如今,再不是旧时的颜色,借花喻人,叹的却并不仅仅只是清惠一个。清惠用劫后余生的荷花作比,足见她“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洁品格。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不是岁月的流逝,不是容颜的衰老,而是狂风烈雨的摧折。事既经过,就再也无法回头。

当初,春风雨露,君王常笑,你是我的如意郎,我是你的可心女,岁月安好,现世静稳。我怎么能不去怀念?不是贪恋旧时的繁华与恩宠,而是,那时家国清平,没有许多的烦扰。

“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从写花自然转到写人。“莲脸”二字,不仅说自己面容美如荷花,且与前面的“太液芙蓉”相照应。美好的生活总是令人留恋。对旧日宫廷的无限眷恋,却反衬出今日的可悲。

人世的变迁,自会引起情感的剧烈波动。这一切都源于忽然一声接天而来的鼙鼓。“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一声鼙鼓,惊了天,动了地,更吓坏了宫中的南宋群臣。万马奔腾,汹涌而来,直捣临安。荣华富贵,戛然而止,烟云般消歇。

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

笔力千钧,势能扛鼎,历来词中,唯稼轩能有此功夫。龙虎指君臣,风云喻国家,君臣离散,国家灭亡,照应上阕,繁华消歇。皇帝无能,群臣软弱,千古遗恨,让一个柔弱女子向谁诉说?

说了又能怎样?有些恨与憾,是说出来就能消失不见的么?倒不如不说的好!

有些话,只说给懂的人听。世无知己,只能将一片伤心怀抱付之于百二山河。大好江山,如今却只能拱手让人,念之不禁潸然涕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只是,从今而后,这家再不是我的家,国,也再不是我的国,江山也不再是旧时的江山。

泪盈襟血,情怀惨烈到何种地步,自己才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这一句将寻常写得悲壮。惊醒的梦中,是怎样的情境?一路行来,渐渐地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是否如百年前被俘北上的赵佶,于途中忽见燕儿双双,从南方飞回,寻觅旧巢,本想托付燕儿寄去离恨重重,只是转念一想,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

此时的清惠,纵是有人堪寄心情,又能如何?是将信笺寄回往日悠游的杭州吗?那里早已荒芜,再没了可以惦念的一切。

终究还是舍不得的吧,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只是,一番好梦,被金戈铁马卷起的尘土所惊醒。

宫车、晓碾、关山月。路途自是辛苦,信笔写来,却是对众生的悲悯,苍旷激昂。

在大元的铁蹄强权之下,她无力奋起抗争。君臣苟安,满朝文武都不曾为国谋存,她又能如何?但她到底是生性清白的女子,不愿就此沦落,忍辱苟活。凝望碧霄银汉,问出一句:“问嫦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

所有的心情,只能付之于明月。

这首词被汪元量见到,他本是宫廷琴师,字大有,号水云,亦自号水云子、楚狂、江南倦客,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度宗时以善琴供奉宫掖,临安陷落,他随三宫入燕。元朝崇道,元世祖至元二十五年(1288),他出家为道士,得以自保,获南归,次年抵钱塘。后往来江西、湖北、四川等地,终老湖山。诗多记国亡前后事,时人比之杜甫,有“诗史”之目,有《水云集》、《湖山类稿》。

汪元量读后,扼腕叹赏,和了一首:

天上人家,醉王母,蟠桃春色。被午夜,漏声催箭,晓光侵闕。花覆千官鸾阁外,香浮九鼎龙楼侧。恨黑风吹雨湿霓裳,歌声歇。人去后,书应绝。肠断处,心难说。更哪堪杜字,满山啼血。事去空流东汴水,愁来不见西湖月。有谁知,海上泣婵娟,菱花缺。

他出家之后,去狱中探望文天祥,将清惠词稿给他看,文天祥亦依韵和了两首:

燕子楼中,又捱过,几番秋色。相思处,青春如梦,乘鸾仙闕。肌玉暗销衣带缓,泪珠斜透花钿侧。最无端,蕉影上窗纱,青灯歇。

曲池合,高台灭。人间事,何堪说。向南阳阡上,满襟清血。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笑乐昌,一段好风流,菱花缺。

试问琵琶,胡沙外,怎生风色。最苦是,姚黄一朵,移根丹闕。王母欢阑瑶宴罢,仙人泪满金盘侧。听行宫,半夜雨淋铃,声声歇。

彩云散,香尘灭。铜驼恨,那堪说。想男儿慷慨,嚼穿龈血。回首昭阳辞落日,伤心铜雀迎新月。算妾身,不愿似天家,金瓯缺。

第一首,是借清惠的事,来说自己心志。

开篇点明自己处于牢狱之中,用燕子楼指代燕京监狱。“相似处”三句回忆青春年少,高中状元的欣慰往事,直如乘鸾仙闕。只是青春如梦,最易醒来。最无端,肌消骨蚀,以泪洗面,为家国,品尝这青灯独对的艰辛苦味。

高台曲池二句,借用桓谭《新论》所载雍门周说孟尝君的话:“千秋万岁后,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高台曲池的变灭,却是王朝覆亡的缩影,实在令人痛心。

“人间事,何堪说”与“千古恨,凭谁说”是一样的无奈酸辛。

世态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是对清惠的推许赞赏之意,亦是自我的剖析表白。很少有人能在沧桑变化后,仍保持着原来的坚贞心意。随时顺势者,或许有着被生活所迫的不得已,无可厚非,但那些无论遭遇何种境况,都宁折不弯的人,却是永不磨灭的楷模,民族的魂魄。文天祥本就是干净的男子,对清惠这样的女子,自然崇敬。

乐昌公主由陈入隋,因破铜镜,终与驸马徐德言“破镜重圆”。对那些屈膝变节的人,文天祥只能投以轻蔑的目光,“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和缓的语气中,透出一股凛然正气,不可侵犯;动人的美人形象,表现出昂扬的爱国热情,形象而生动。

第二首多用典故,是对清惠的同情、理解,与劝勉。

另有邓光荐亦曾相和:

王母仙桃,亲曾醉,九重春色。谁信道,鹿衔花去,浪翻鳌闕。眉锁姮娥山宛转,髻梳坠马云欹侧。恨风沙,吹透汉宫衣,余香歇。

霓裳散,庭花灭。昭阳燕,应难说。想春深铜雀,梦残啼血。空有琵琶传出塞,更无环佩鸣归月。又争知,有客夜悲歌,壶敲缺。

这几首是南宋末词坛少有的激烈慷慨,“空有琵琶传出塞,更无环佩鸣归月”写得沉郁顿挫;“又争知,有客夜悲歌,壶敲缺”是稼轩“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沉重哽咽。

柔弱女子,因一词,引来许多志士,此生亦是不枉!

后来,清惠到了元大都,在汪元量帮助之下,出家为女道士,了其一生。世事难为,她纤弱的肩膀,承担不了太多的责任,以逃避的方式,保持自己的清白身,亦是一种倔强与反抗,羞煞当世无数折节之人。

天池洼人题诗:

可怜太液旧芙蓉,遗恨胡边万古同。

百二山河回首处,残阳落去满江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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