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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纵使君来岂堪折

小说: 遇见你,在最美的流年      作者:天池洼人

世界光影斑斓,总有一些事让人看得荡气回肠,咀嚼再三,一边惊艳于生命的柔软,一边却又仰望着人生的坚忍与不屈;总有一些女子令人心疼不止,为她泪零如雨,为她春风满面,为她倾尽一生的爱怜只愿换来她痛心时的嫣然一笑。

风尘中女子的爱情,少有善终。纵使她们温婉沉静,不减豪门千金,纵使她们对爱的渴望如火般炽烈,纵使她们爱得沉痛悲怆不惜用生命来捍卫自己的那份真情,可是她们只能讨得世间男子一时的欢心,繁花盛开,义不容辞,却怎么也结不出深秋的果。即便是以风尘之地为净土的苏小小(见《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到底没有逃得出被人摈弃的惨淡宿命。

在那样一个男子强权的社会,女子本就没有地位可言,一个烟花女子,就算她绝世独立惊若天人,在一般男子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件精致无双的瓷器屏风,可以用来欣赏陶醉,用来装点门楣,用来炫耀比攀,甚至可以赠送给别的男子。

柳氏即是这样一个婉娈柔软的女子,她身后温存而跌宕的身影,是一条优雅而青翠的柳枝,扶风照影,婉转缠绵。不经意地一瞥,看见那道身影,从此牵住了人的情思。这情思淡若草香,薄如蝉翼,但她却有着金蝉宝丝的柔韧,穷尽了力气仍旧撕扯不断抛闪不开。

唐玄宗天宝年间,她是长安豪客李生宠爱的姬妾,美艳不可方物,谈吐疏朗清隽。李生疼爱非常,把她安置在一所别院之中,时常宴饮新交故友。唐代最爱风雅,她细致的才情浸润在男子之间,本是无意,却引来他们的倾慕。只是她知道,那些男子看她和李生看她没什么两样一一不过视她为拿来向别的男子炫耀的资本而已。依附于他们虽能一时安稳,却要承受一生内心的寂寥。她不愿意。

就算她不愿意,也是无法可施,直到韩翊的出现。

韩翊,落拓不羁的诗人,仕途蹭蹬的秀才,虽然窘迫,却是诗名远播,就连九五至尊也知道长安有一个写“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才子。李生和韩翊一见如故,彼此倾心,就把他安顿在了柳氏别院的附近,流连于酒筵歌谈饮酒赋诗。贫乏失意的诗人,总会在借酒浇愁的时候写几句发牢骚的诗,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与孤寂。那时的女子尚都单纯,在功利现实之外还有能够获得芳心的筹码。韩翊身无长物,只是那一袭青衫的忧郁情怀正中了她的心思,使她隔着华美的屏风有了同病相怜的悲与欢,忧与乐,疼与痛。

酒尽席散,韩翊别去,她看着他身后那一道被秋山夕阳渐渐拉长的身影,若无意若有心地对侍女说了一句“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道出了心中尚不自知的秘密。有了这个秘密,苍茫的人生走出了异样的景致,小小的情思爱慕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神情体态,如小桥溪水,长流不止,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李生虽然粗豪竟也有着细腻的心思,他看得出她对韩翊的着意,知道这个女子不再甚至不曾爱过自己,与其死守着不放将之溺死,不如好聚好散,留一条还可以做朋友的退路。

那天又是诗情游离于酒席之间的时候,宾客言谈甚欢,忘记了残酷的现实,尽情于李生、韩翊他们自己编造的一个似真似幻的如意梦境。李生突然说了一句:“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使陶醉在诗情画意中如癫如狂的韩翊顿时惊吓得面如土色。柳氏的姿容韩翊向来是极为仰慕的,如同他仰慕李生金碧辉煌的深宅大院一般,梦中依稀常见。李生素来豪阔,只是韩翊想不到他竟会慷慨到这种地步,连自己钟爱的女人都能拱手相赠。

韩翊是懂得进退的男子,战栗着起身推辞:“蒙君之恩,解衣缀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生一心只为成全柳氏,着意要将柳氏赠送于他。柳氏知其恳心诚意,心中如风拂过微荡微漾,这是她爱情的唯一出路,错过这次,今生就再无希望。看着韩翊唯唯诺诺踟蹰不定,只怕他一不小心说出一番坚决的话来,心中温存的情思就再无着落,遂顾不得女子的矜持,牵衣出席,向李生拜谢再三,喜容满面地坐在了韩翊的身旁,饮酒谈笑。

韩翊犹是惊疑不定,来不及思索反应,身旁就已多了一位朝思暮想,却又从不敢有非分之念的女子,如行走在春意荡漾的午后,突然间纷飞飘舞的柳絮毫不掩饰地扑向胸口,不及阻挡心就已被她牢牢捕获。幸福虽然来得措不及防,但是如花美眷不求自来,不必考虑丝毫道德上的谴责,却也乐得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笑意盈盈,柳眉轻扬足见其内心的满足与欢愉,以为自己终于收获了爱情,此后的人生就是将之悉心经营并享受其中的欢乐无穷。

没有金钱羁绊的爱情虽然令人向往,相濡以沫却毕竟辛苦,李生不忍自己宠爱的姬妾和朋友如此生计,拿出三十万贯钱财作为他们爱情的资本。李生的慷慨成全,消融了他毫不留情地将之赠人的行为在柳氏心底留下的伤疤。他虽然没有不舍但终究是成全了自己的背叛,不但没有惩戒,相反还给予了奖励,作如是之想的柳氏对李生的慷慨心存感激,但她却永远不会知道这慷慨成全背后竟是怎样的真意。

韩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韩翊之才,才子佳人两情相悦是人间少有的花好月圆,只是故事并不到此结束,岁月车轮依旧前行,那些毫无准备的人被它拉扯着踉踉跄跄地奔向未知的命运。

第二年韩翊进士及第,碍于柳氏的深情不忍提出归家省亲暂时分离的言语。她看得出韩翊的心思,知道爱不能纠缠,如同心高气傲的麻雀,若将它拘束太紧,生命必不能长久。韩翊既然不肯说出分别的话来,她便替他做出了决定:“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韩翊听了她的话,启程归家,又一次地心安理得抛下柳氏一人独守着斜日黄昏,在清池尽心尽意地承父母之欢。一年之后,李生所赠钱资散尽,她的家用渐渐不周,良人远去空闺寥落的女子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打算,唯有将往常置买的首饰偷偷拿去典当,勉强维持着生计。

生活到此还看似平常,韩翊终有一天会归来相见,不枉她平昔的苦苦支撑。然而谁也想不到歌舞升平的盛世会突然经历一场浩劫。天宝末年,安史之乱打破了生活的宁静,安禄山攻陷长安,人世间演绎着一幕幕惨淡凄绝的生离死别。在乱世里的明艳红颜太过招摇,最易惹来是非,柳氏毁发改容,隐藏去凡尘少有的美丽,寄身在法灵寺的青灯古佛之畔,用冷峻的目光俯视着人间的众生芸芸,企图掩饰心中对爱情的彷徨与绝望,毕竟不是每一面妆镜都可以破了重圆,经过悲欢离合之后赢得一场欢喜落幕。

而此时的韩翊正在平卢淄青节度使侯希夷的幕府中掌书记,等到郭子仪、李光弼收复二京,宣宗继位,国家暂且安宁。韩翊料想,在这场劫难之中男子尚不能自保,何况柳氏那样一个明光照眼的柔弱女子,只怕早已娇花委地零落成泥。仍旧是为了一个心安理得,以便理直气壮地从此对她不管不问,派人带上一首诗,前去长安寻访柳氏的下落。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她读了纸上点点墨迹,不禁失声痛哭。往昔的深情重意,原来如此地不耐咀嚼,稍经时日,竟然变得这样寡然无味。熬过山重水复的等待,爱情追寻到来的同时也伴随着品格的猜疑,这迟来的柳暗花明,不是精神的慰藉而是又一轮更加摧残心魂的凄恻伤婉。那些诗句看似是对当初情怀的寻觅,却在不经意间暴露了内心的卑微与怯懦。柳氏终于明白,以爱为名的宠幸,瞒得过他人却骗不了自己,他和别的男子终究一样,不过拿她当作宠爱的物事。若他真的不爱,也就无话可说,只是面对韩翊的猜疑,她要竭尽心力为自己的爱与坚持进行歇斯底里的辩护,奢望着还能挽回他渐行渐远的心思。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韩翊心中矛盾,自己也已说不清对柳氏爱或不爱。如果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理由,自可毫不留情地绝尘而去,所以想为自己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却又总不成功。看到这首诗,就如几年前突然听到李生将柳氏相赠时说的那番话,犹豫不定,不知如何措手。

然而,风云变幻旦夕之间就已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哪有许多的时间让人来细嚼慢品?番将沙吒利很快就发现了柳氏蓬头乱发隐匿下的晶莹如玉,不费吹灰之力将这乱世角落里的美丽据为己有。韩翊的薄凉早已把她对爱的坚守摧毁,耗尽了生命才建立起的信念轻而易举地就此灰飞烟灭,所以当沙吒利带她离开法灵寺的时候,她失去了用生命去捍卫尊严的勇气,如同风雨中的一叶孤篷,只能随风上下,任其由之。

此后不久,侯希夷调任左仆射奉旨入朝觐见,韩翊也一同前往。到了长安韩翊无颜去见李生,就是想去饮酒叙旧也未必能再找到当初那个粗犷慷慨的男子。至于柳氏,仍旧是他心中的纠结缠绕,在道德的催逼之下前去探寻。到了法灵寺才知晓她的命运,一时间叹息不已,心中却也因此解脱。然而在一个春日的傍晚,他不知为何尾随一辆帷幔遮蔽的车子许久,车中突然有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她心中到底还是撇不下往日里的那一份温存,只是黄昏日晚来不及从头说起,避开随从,反复叮咛韩翊,明日务必再来相会。

这一夜,柳氏数遍寒星仍是不得入眠,那一场风花雪月的温柔已成只可祭奠不能厮守的往昔,思来想去终是无能为力。既然猜疑已成事实,一切的辩解也都是无用,与其死守着不放相互纠结,不如撒手而去从爱的中途落荒而逃,彼此倒还能落了清净,就算是疼痛,也可细细地去品味回想。也许只有如此,才能使他将自己铭刻于心骨,成为他生命中永远的悔恨和遗憾。

翌日清晨,及期而往,柳氏将装有香膏用轻素包裹的玉盒从车窗递出,交给韩翊,忍着悲泣说:“当速永诀,原置诚念。”言毕,马转车回,辚辚而去。车中的女子不胜悲情,捻断柔肠如同一梦,晴天朗日只是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此生既然已经无望,相见不如怀念,从今以后你我就在彼此编演的幻境里悲欢喜乐两不相欠。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马行人,韩翊目断神迷,心中是悲是喜早已模糊。恰巧这时侯希夷的部下在酒楼欢聚,便邀韩翊一同玩乐。韩翊神伤黯然地前去应承,其中一位名叫许俊的虞侯,向来以武功自负,看到韩翊失魂落魄的情形,按剑而起说:“必有故,愿一效用。”韩翊不得已将此日之事说了出来。许俊听了,不过小事一件,说:“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许俊打扮着装了一番,腰佩双剑,骑马径直到了沙吒利的府邸,躲在一旁等到沙吒利外出之后,快马加鞭冲进院里,大声呼喊:“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役纷纷退后,许俊将韩翊的书信交予柳氏,扶她上马,疾驰而去,片刻间到了酒楼。

这突如其来的相遇,一日之间的失而复得,将柳氏耗尽了眼泪锻造出来的铁石心肠击得粉碎。她到底不是刚硬的女子,先前的委屈霎时间涌向心头,再也抵挡不住,当着众人大哭一场。此时的沙吒利战功显赫,深得皇帝宠爱,众人在唏嘘感叹之后才觉到其中的不妥,渐渐害怕起来。他们找到侯希夷寻求帮助,希望他能给两人的爱情一个庇护。侯希夷听了大吃一惊,惊讶于许俊的勇武和果敢,感叹于柳氏的温婉与深情,写疏上奏,请皇帝成全韩翊柳氏得之不易的爱情。皇帝虽不愿为这点小事浪费太多的笔墨,却也不想得罪侯希夷和沙吒利,他想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柳氏归于韩翊,赏赐沙吒利二百万贯钱资。

柳氏从此守候在韩翊身旁,是风尘女子中少有的正果,故事总算圆满结局。然而自始至终韩翊在这场爱情里都未付出什么,只不过柳氏一人在勉力支撑。这个看似圆满的结局,仅只是潦草的敷衍,猜疑的种子早在韩翊的内心深处生根发芽,所有表面的恩爱都将换来莫可名状的厌恶。也许是造物主看腻了才子佳人要么寂寞收场,要么团圆结局的老套,所以导演了这场喜剧性的悲剧,而这个结果却要她用一生来消磨。

内心的温存与执著,换来玉郎如斯,她对韩翊到底是错付了一生。

天池洼人题诗:

几日晴晖碾破冰,春风荡漾柳条轻。

花开陌上频着意,一见韩郎误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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