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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说: 血性      作者:李西闽

我七岁那年,爹娘一前一后相继地死去。村里的一个叫黄七姑的孤老太太收留了我,让我住到她家里,和她相依为命,尽管如此,我还是像一条野狗般在山野村落中乱窜。

小镇上的人都像躲瘟神般躲着我,仿佛怕我给他们带来灾祸。

特别是那些大户人家的人,连我路过他们家时,就会凶恶而鄙夷地朝我喝道:“丧门星,走远点!”他们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倔强的我听了这话就站在那里不走了,怒视着他们。他们会变得特别愤怒,好像我挖了他们的祖坟,朝我吼叫:“滚!滚得远远的!丧门星!你再不滚,我就放狗了!”我为什么要滚?那时,我的身体充满了力量,我企图和他们对抗。可是我错了,我的力量竟然不如一条狗,他们把看家狗放出来后,吃亏的当然是我。

我的身上有几块伤疤,就是小时候被大户人家的看家狗咬的。被狗咬伤后,我没有哭,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如何忍受痛苦,我拖着血淋淋的腿回到家里,黄七姑心疼得老泪横流,边给我处理伤口边骂那些狠心的富人。我从那时候起,就知道一个道理,富人和穷人是水火不相容的。

野狗般的我也有朋友。

那是猎人上官明的儿子上官雄,他和我同龄。

上官明是我童年时的偶像。他经常扛着土铳从我的家门口经过,独自一人往深山老林里走去。我还会看到他经常带着猎物回来,有时,他会朝我笑笑,把一只野鸡扔到我面前,对我粗声粗气地说:“拿回去让七姑炖给你吃吧!”我迷恋的不是那些猎物,而是他身上野蛮的气息和那杆土铳。

我想我要像他那样粗壮,而且拥有一杆土铳,那些大户人家的狗就不敢欺负我了。

上官明并不是那么容易接近的人,我经常会在他上山的时候,跟在他的身后,他会回过头来把我赶走。我只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充满了惆怅,他要是我父亲,我的命运会不会改变?

上官明同样不让他儿子上官雄跟他上山打猎。我们会坐在汀江河边的沙滩上,讨论着上官明的问题。上官雄说,他父亲从来不让他碰那杆铳。我们对那杆铳十分的神往。我对上官雄说,什么时候把铳偷出来玩玩。上官雄的脸上出现了恐惧之色,他说,如果那样,他父亲会把他打死的。

有一天下午,上官雄把土铳偷出来了。我觉得奇怪,今天上官雄吃了豹子胆了!上官雄说他父亲中午喝醉了,现在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就把土铳偷出来了。我们来到了河滩上,琢磨着土铳的构造,还把土铳抬起来,对着河边树上的鸟雀瞄准。可惜我们不知道怎么装填铁砂和火药,上官雄也没有把铁砂火药偷出来,否则我们非要放上一铳过过瘾的。不过,土铳在我们手上,我们还是增加了许多胆气。在河滩上玩了一会,我就提议到镇街上去走走,上官雄答应了。

我们来到了小镇的街上,人们并没有因为我的肩膀上扛着土铳而对我刮目相看。到了土豪刘世清的大宅门口,我放慢了脚步。其实我心里忐忑不安,害怕刘家放出狗来咬我,我腿上的伤疤仿佛发痒起来。我肩膀上的土铳还是给我壮了胆,上官雄也给我壮了胆,因为他父亲,长岭镇没有人敢欺负他。刘家大宅的大门洞开,那条凶猛的大黑狗坐在院子里,朝我们虎视眈眈。我心里说:“恶狗,老子迟早要杀了你!”就在这时,大门里晃出一条瘦长的身影,他朝我大声喝道:“你这个丧门星,怎么又来了,还不快滚!”

此人是刘世清的管家刘猴子,我看到他怒火就往头顶上窜。我把土铳从肩膀上取下来,端在了手上,对着刘猴子,大声地说:“我为什么要滚,这街道难道也是你家的?你今天敢放狗,我就一铳轰暴你的头!”

上官雄也说:“刘猴子,你凭什么让土狗滚!”

刘猴子冷笑了一声说:“小兔崽子,我看你今天想找死了!你有种就朝我头上轰呀!”

他边说边朝我逼过来。

这时,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我只好硬着头皮说:“你,你别过来,我真的要开枪了——”

上官雄知道土铳里没有装填铁砂和火药,根本威慑不了刘猴子,他心里也十分焦急,不知道如何是好。

刘猴子继续冷笑:“你开枪呀,开呀!朝我脑门上开呀!”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步一步往后退着。

小街上许多人围拢上来看热闹,窃窃私语,他们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就在这时,刘家大宅里走出了两个壮汉,那是刘家的家丁。刘猴子见他们出来,就吩咐他们说:“快去把这小兔崽子手中的土铳缴了!”那两个壮汉猛虎般朝我扑过来,我大叫一声,想跑也来不及了。

他们夺去了我手中的土铳,我还被其中的一个壮汉一脚踢翻在地上。这次,刘猴子没有放狗出来咬我,他们把土铳夺去后,就进了大宅,把大门关上了。上官雄把我从地上拉起来,哭着对我说:“土狗,铳被他们缴了,我怎么回去向我爹交代呀!”

我也束手无策。

我们重新回到了河滩上,面对着沉缓地流动的河水,默默无语。上官雄一直在流泪,抽哒着,我想了很多话想对他说,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是我连累了他,害他有家难归,他父亲酒醒知道这事,不剥了他的皮才怪。这事是我的错,我不能逃避,所以,我必须陪着他,他如果去死,我就陪他去死。

入夜了,我们还是不敢回家,坐在汀江河边,不知所措。

流水的声音越来越响,似乎要将我们吞没。

我们不知道,小镇上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因我而起,也埋下了祸端。

有人把我们发生在刘家大宅前的事情告诉了上官明。上官明到晚上了,才从床上爬起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取了把砍柴刀,在磨刀石上磨得锋利,然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拎着锋利的砍柴刀,出了家门。他老婆抱着三岁的小儿子,眼睁睁地看他出门离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里十分清楚,男人要做的事情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

上官明来到了刘家大宅的门口。

他还没有到来,刘家大宅门口就围满了人,人们的表情各异。开始他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谈论着什么,上官明高大壮实的身躯出现在刘家大宅门口后,人们就鸦雀无声了。上官明的表情严峻,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杀气,小街上也弥漫着一种杀气。

上官明朝刘家大宅紧闭的大门吼道:“刘猴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大门里传出一阵狗吠。

看热闹的人们心都提了起来,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上官明手中的火把噼啪作响,飞溅出火星。火把的光把他右手提着的砍柴刀照得雪亮。上官明明显地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

大门里的狗吠停了下来。

里面顿时一点动静也没有。

上官明又大吼了一声:“刘猴子,你给老子滚出来!”

里面又传出一阵狗吠。接着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刘家大宅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人们看到一个体态臃肿穿着长袍马褂的老头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跟着好几个穿着黑衣服的汉子,还有刘猴子。

这个老头就是长岭镇大名鼎鼎的土豪刘世清,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面做官。刘世清满脸堆笑,沉缓地对上官明说:“上官老弟,你为何如此愤怒,到我家门前叫嚷?”

上官明冷冷地说:“你问刘猴子,他欺人太甚!连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都不放过,算什么东西!”

刘世清回过头,低声对刘猴子说:“怎么回事?”

刘猴子在刘世清耳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

刘世清听完刘猴子的话,转过身,扬起手,狠狠地掴了刘猴子一巴掌:“浑帐东西,你尽干好事!老夫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还不快去把土铳拿出来,还给上官老弟!乡里乡亲的,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刘猴子飞快地跑进去了。

刘世清朝上官明作了个揖:“实在抱歉,你看我对下人管教不严,让上官老弟动怒了,也让孩子受了委屈,老夫在此给你赔礼了,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上官明没想到刘世清会来这一套,也没有多说什么,刘猴子出来把土铳还给他后,就扬长而去。

那个晚上,上官明和黄七姑举着火把在河滩上找到了惊惶的我们。我本来以为上官明会收拾我们的,没有想到,他竟然慈祥地对我们说:“孩子,回家吧,晚上河边凉,受风了多不好!”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沉睡,上官雄进屋把我弄醒。我睁开惺松的眼睛,问他:“你要干什么?”上官雄满脸笑容:“快起来,快起来,有好事呢!”我坐起来:“有什么好事?对了,昨天晚上你爹没有打你?”上官雄摇了摇头说:“没打,也没有骂,快穿衣服,出门你就知道什么好事了。”我和上官雄出了门,看到上官明笑着和黄七姑在说话,上官明背着牛皮袋子,肩膀上扛着那杆土铳,我知道牛皮袋子里装着火药和铁砂。

上官明见我出来,朝我挥了挥手:“来吧!你们不是想着要打铳吗,今天我带你们去打!”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呆地站在那里。

上官雄在后面推了推我:“我爹说的话你没有听见吗?快走呀!”

那是个露水味很浓的早晨,上官明把我们带到了一片山坡上。那是一片朝阳的山坡,阳光泼洒过来的时候,照亮了上官明黝黑的满是胡茬儿的脸。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上官明教我们怎么装填铁砂和火药,怎么抠动扳机,让铁砂在火药炸响后从铳膛里迸射出去。

我和上官雄根本就无法预知,一场人为的灾祸会降临到上官明的头上。其实上官明心里很明白,刘世清是不会放过他的,就是刘世清放过他,刘猴子也不会放过他,刘家在长岭镇丢了脸面,有谁敢像他那样在刘家大宅门口耀武扬威?

那些日子,上官明只要白天上山打猎,就会带上我们一起上山,晚上他就死活不肯带我们去了。我问过他为什么,他只对我说了两个字:危险!那个秋天的黄昏,上官明上山后,我和上官雄就在我家里等待着他的回来。我们都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有时是深夜,有时是天蒙蒙亮的清晨……我们只知道他回来路过我家时,会用蒲扇般的巴掌拍我的窗门,让和我一起睡觉的上官雄跟他回家。

那个晚上,我们都难于入眠。上官雄说他的心口老是一阵阵疼痛,像是有人用针扎他。我在黑暗中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感觉到他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烦躁不安。渐渐地,我也变得烦躁不安,仿佛被他莫名其妙的焦虑情绪传染……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窗外的天还是漆黑一片,我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是狗的呜咽。

上官雄和我同时听到狗的呜咽,他的反应十分强烈,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冲出了小泥屋。他发出的响动把黄七姑也吵醒了。黄七姑惊问:“孩子,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说:“奶奶,我不知道——”

我和黄七姑也走出了小泥屋。

小泥屋外月光很亮,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那么明亮的月光,可那月光中流动着浓郁的血腥味。我们看到了上官明的那条猎狗。上官雄蹬在地上,抱着它,颤抖地说:“老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老黑呜咽着,眼睛里流着清亮的泪。黄七姑说:“不好!上官明一定出大事了!”

黄七姑赶紧去找来一些人,他们举着火把,在老黑的带领下,朝山上奔去。我和上官雄也跟在他们后面。老黑把我们带到了一片茂密林子里。远处的夜鸟发出瘆人的叫声,林子里阴森森的,充满了死亡气息。我们看到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上官明就在陷阱里面,他的身上插满了尖锐的竹签,身体被血水淹没……看上去,那是个山民猎野猪挖下的陷阱,可死去的上官明不会告诉我们,那是个阴谋。那是上官明常去的一个林子,没有想到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没有死在老虎豹子等猛兽的爪子底下,却死在了人为设置的陷阱里,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作为一个猎人的宿命。

那个晚上,泪水淹没了我和上官雄,我们都不相信上官明会这样离开,他是我心中最初的英雄。

那年头的长岭镇是多么的令人愤怒和绝望,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秋风中渐渐枯黄的野草。上官明死后,我和上官雄没有了快乐。我们轻易不敢到小镇的街上去,刘家大宅的人见到我们就百般欺凌,他们甚至让我们钻狗洞,把我们踩在脚下,把尿水撒在我们的头上。我们忍受着屈辱,希望某一天报仇雪恨!他们我们经常坐在上官明坟前,看着苍茫的群山,默默无语。

上官雄某天突然对我说:“土狗,我知道是谁害死我爹的了!”

我睁大眼睛说:“是谁?”

上官雄咬着牙说:“是刘家的人!”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燃烧的火,那火也在我体内燃烧。

报仇!

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我们那时根本就没有力量报仇。我们只能在深夜时潜到刘家大宅的旁边,用石头去砸刘家的屋顶。石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就像砸到水里一样,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们的行动显得那么的无关紧要,却担心着刘家大宅里的恶狗以及恶狗般的人追出来,抓住我们。那是漫长的无能为力的时光,我们所有的仇恨在心底越来越强烈。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上官雄在某个晚上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和弟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和那个弹棉花的人跑了。上官雄找到了我,告诉了这个残酷的事情。我们往通往异乡的道路上狂奔,希望能够追回他的母亲和弟弟。我们的努力徒劳无功。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家后,黄七姑一手一个地搂着我们,老泪横流。我们却没有流泪,自从上官明埋葬之后,我们就不再流泪。流泪有什么用,忧伤有什么用,我们心中只有仇恨。

上官雄母亲和人私奔后,黄七姑也收留了他,我们真正的成了一家人,上官明留下的土铳和猎狗老黑也一起带进了黄七姑的家门。冬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发现老黑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结果在上官明的坟前找到了它,老黑死了,身体已经僵硬,上面有一层厚厚的霜。它的眼睛却没有闭上,眼角的泪变成了冰。上官雄抱着老黑,企图用自己的体温软化它僵硬的身体,我告诉他,老黑死了,像上官明一样,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我们把老黑埋在了上官明坟墓的旁边,那时寒冷的风飕飕地在荒凉的山野刮过,仿佛是许多孤魂野鬼的怒号。

黄七姑是这个世界上对我们最亲的人。

那一次土铳的炸膛让她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上官明留下来的那杆土铳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它是我们手中最初的武器。我们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用它轰暴仇人的头颅。我们常常用它来练习瞄准,等我们有力量使用它时,更好地发挥它的功用。在我十岁那年,我想我有力量使用它了,我们就在河滩上按上官明教我们的办法,让土铳在我们手中射出第一膛的铁砂。

我们装填好铁砂和火药,就用手心手背的游戏决定谁来开这第一铳。结果是我赢了。开铳前,我让上官雄远远地走开。他躲到一棵水柳后面,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右手的食指抠动了扳机,一声巨响在我眼前炸响,顿时,我眼前一片血光,我听到了上官雄惨烈的叫声……

土铳炸膛了!

我的脸被炸得稀巴烂,嵌进去许多炸碎的铁砂,疼痛撕裂着我少年的心。不一会,我就昏死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脸上火辣辣的痛。我的头脸上被破布条包裹着,我根本就无法想象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听到了黄七姑的抽泣,上官雄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黄七姑哽咽地说:“孩子,我让你不要碰那土铳的呀,你们还小,怎么能够碰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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