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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众叛亲离(2)

小说: 失忆读心男诡异经历:人间      作者:蔡骏

吩咐司机与保镖不要跟在后面,让我独自一人走进滩涂深处。高高的芦苇将全身吞没,像一只迁徙过冬的候鸟,隐藏在湿地躲避猎枪。鞋子与裤管已满是泥泞,一不留神就会掉进水塘,踩死可怜的螃蜞或小龙虾。但我不在乎这些,只想远离过去的世界,远离永远无法摆脱的“他人”,因为我越来越相信——他人即地狱。

没错,史陶芬伯格暗杀事件后,我已不相信任何人了。

或许我最信赖的人,从来都不曾怀疑过的人,都可能背叛我出卖我,突然拿起一把枪,从背后打爆我的脑袋。

史陶芬伯格没有愧对这光荣的姓氏,就像历史上的先辈那样英勇无畏,像暗杀希特勒一样来暗杀我。

我也相信他说的理由——不为金钱也不为权力,仅仅只是作为一个人的道义。

已经派人在美国调查过了,包括史陶芬伯格所有通信记录,他和他家人的财务往来——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史陶芬伯格与Matrix有任何联系。

他确实在单打独斗,妄想以一己之力消灭我这魔王。

当我最最信任的助手要刺杀我;当我为之奋斗的事业和理想,却被这个高尚的刺客认为要毁灭世界;当我不惜生命与黑暗中的敌人战斗,却被无数人贴上暴君标签。

这不是一种莫大的失败和羞耻吗?

我还有何颜面对下属与同仁?甚至不敢面对司机与保镖!

这自然让我想起那位疯狂的奥地利下士。

而我的天空集团,也处于第三帝国覆没前夕的状态,让我想起一部电影《帝国的毁灭》。

高过一手创办,经过高思国精心呵护,又由莫妮卡付出生命代价的这个帝国,就要在我的手中灭亡了吗?

天色越来越暗,充满海水咸味的北风,掠过一望无际的芦苇,扯乱我的头发,刺痛我的额头。我将自己孤独地抛弃在这里,远离疮痍满目的尘世,远离拥挤喧嚣的人间,想起并不遥远的过去——那个人是如何灭亡的?

当一个人抵达权力顶峰,又没有任何力量制约他,那么他将无所顾及,为所欲为,若保持天才则所向披靡,若头脑发昏则将一败涂地——人类五千年的历史已雄辩地证明,绝大多数英雄都是后者。

无限的权力,会引发内心深处最阴暗的一面。

于是,人类的种种悲剧便难以避免。

该死!太阳穴又剧烈疼痛,仿佛“狼穴”爆炸声再起,将我撕成无数碎片。

眼前浮起那个人的脸,那张美丽的少年的脸,那位缺少了面具的兰陵王的脸。

同时,耳边也响起那个人的声音——

“已经抓到了你的致命弱点”!

没错,他确实抓到了我的致命弱点——权力!

无所限制的权力=无所限制的欲望=无所限制的灾难……

只要我仍旧贪恋权力,就永远无法克服这个致命弱点。

怪不得慕容云说我和他很像,无论两个人外表与身世有多么不同,但我们的内心非常相似,都是充满权力欲望与野心的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和我恨(可能也是爱)的人,其实是同一类人。

亲爱的兰陵王,我们本质上是一丘之貉!

此刻,夜幕已将我笼罩。风中依稀响起模糊的声音,是保镖在呼唤我,害怕我在黑夜迷路,被困死在迷宫般的芦苇荡,抑或失足掉进水塘淹死。

在我转回头的时候,心底却想起另一个人。

她。

她是莫妮卡。

窗外,黑暗覆盖一切,包括古建筑般的森林剪影。寒风毫无遮拦地撞上玻璃,发出奇怪的敲打声,似乎荒野妖怪们想进来取暖,或钻进她柔软的身体。

今天是元旦,2011年的第一天,本可以回市区休息,去淮海路或徐家汇疯狂购物,反正第二天还有班车回“狼穴”。可是,她选择一个人躲在宿舍,就像外面的节日与她完全无关,她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球,恐惧地躲避危险的地球人。

从早到晚都在屋里看书,从惠特曼的《草叶集》到泰戈尔的《园丁集》,一个字一个字地咀嚼分行的句子,就像一年前她躺在病床上阅读这些诗句,支撑她度过炼狱般的漫长时间。

她放下书本自己做了晚饭,都是基地提供的新鲜食品——森林里有自建的菜园和牧场,让“狼穴”成为一个自给自足的小世界。

用好晚餐来到镜子前,看着这张虽然平凡,却已逐渐喜欢上的脸。

许多年后,她会忘记自己原来的脸吗?

他会忘记吗?

那张曾经美丽的混血的脸,早已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所多玛的烈火!

致命的2009年!在她刚刚死去亲爱的父亲不久;在她刚刚接任天空集团第三任董事长之后;在她救出了自己心爱的男子,苦尽甘来短暂地在一起转眼又要分开时,她来到了被诅咒的所多玛。

她坐着天空集团专机降落非洲大地,带着复兴危难中的家族的使命,带着掌握无尽石油宝藏的热切期望。在从机场前往所多玛国首都市区的路上,车队遭遇数枚火箭弹袭击。她的座车被威力强大的炸弹摧毁,司机和保镖当即死亡,烈火将她重重围困在车内。当火焰即将烧到她的身上,她认为自己必死无疑,便用手机录下给心爱男子的遗言——期望这部手机可以幸存下来,并让那个人听到,然后给她的灵魂以承诺。

可是,可幸,也可惜,她没死。

当烈火已熊熊燃烧她的脸,却有几个勇敢的非洲人将她救了出来。她的随从们大多已经死去,剩下的不是受伤就是慌乱地逃命,没人注意到她的获救。她被送到当地一家中国援建的医院,一位中国医生救活她的性命,却没有挽回她的脸——严重烧伤的她被彻底毁容。

她不愿再以莫妮卡的名字活下去,更不愿带着这张已被毁灭的脸去见他。既然已留下了遗言,就当自己坠入了炼狱,活着只是在遭受末日审判的折磨。在她的强烈要求之下,中国医生为她伪造了死亡证明,并让她通过邻国逃出非洲。

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牛总安排的,在天空集团善后人员抵达所多玛国之前,他派人紧急在当地伪造一具“尸体”装进棺材——鉴于“死者”已面目全非,没有被打开查验。

只有手机是真的。

她被秘密送到美国佛罗里达州一家私人医疗中心,那里位置非常偏僻,就连牛总也被瞒过。医疗中心绝对保护病人隐私,没人知道她是谁?只知道有人预付了一笔巨额治疗费用。

这是她的绝情谷。

一年前,牛总好不容易发现她的藏身之所,被她悲惨的状况打动,不敢相信如此漂亮的混血美人,居然会变成魔鬼般的模样。

他决心帮助她改变这一切。

经过不为人知的渠道,牛总联系了一家秘密的整形医院——说它秘密并不是非法或肮脏,而是这家医院的医术非常高超,经常替许多著名而富有的逃犯做整形手术,使得改头换面的他们逃避全球性通缉。

春天,她被送入这家医院,完成了痛苦而漫长的整形手术,用迄今为止人类最先进的技术,为她植入全新的皮肤——包括被全部烧毁的脸部,还有身上一些受伤部位,完全消除烧伤的痕迹,即便换个名字找个老公也不会被发现。

还有其他一些改变,比如她原本的栗色长发,早在非洲被烧光了,受损的头皮很难再长出头发。医生给她植入了新的黑色头发,配合她得到的那张新脸。她的声带也得到修复,因为爆炸中的有毒烟雾,严重伤害了她的喉咙。她修复以后的声线,仍是悦耳的年轻女声,但与过去有很大不同。

最大的改变自然是脸,不再是从前的欧亚混血模样,鼻梁也不再如往昔那么挺拔,嘴角和下巴的轮廓都有改变——所有的变化都按照一个规律,就是更像血统纯正的中国人。

医生可以帮助她改变毁容的脸,但不能帮助她变成大美女,只能成为一个没有什么暇疵,但也不会吸引男人眼球的女子。

就是此刻镜子里的她。

与其说是变成丑小鸭,不如说是真正的平凡人。

奇怪的是,完成整形手术以后的她,竟很像牛总最近死去的干女儿,于是她顶替了那个女孩的身份,有了一个好听的新名字——蓝灵。

但是,她需要很长的休养时间,让移植部位的血管和神经长好,真正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她回到佛罗里达州,隐藏在湿地深处的医疗中心,度过数个月的恢复期。她渐渐可以独立行走,像蹒跚学步的孩童那样,不断增长身体的力量,直到可以走到阳光底下,让自己这张平凡的新面孔,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莫妮卡在绝情谷底一年。

秋天,牛总带着她走出绝情谷,跨越太平洋抵达中国,以他的新任女秘书的名义,来到她深爱着的男子的身边——当然,她和他之间的关系,牛总到死都一无所知。

这就是她的故事,她永远都不会说出来的故事,就算说了别人也不会相信的故事,将要永远埋在腹中随着她的身体一同腐烂的故事。

忽然,电话铃声响起,打断了这漫长的回忆。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响的是宿舍的内部通话系统。她疑惑地接起电话,却听到那个人的声音:“莫妮卡,你现在哪里?”

“啊,董事长?”她有些手足之情,元旦夜他怎会用这种方式找她?“我现在宿舍。”

“好,我马上就来找你,很快再见!”

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和悲伤,不知遇到了什么问题?

挂断电话之后,她忐忑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着,赶紧收拾一下房间,至少看上去还像个家的样子。

十分钟后,门铃响起。

她已换了一身还算好看的衣服,紧急化个淡妆抹了些唇膏,迅速弄了弄头发,小心翼翼打开房门。

她看到一张落魄苍白的脸。

她的他的脸。

“董事长——”

“莫妮卡,我能进去坐一会儿吗?”

他直截了当的提问,身后并未跟着其他人,她当然不可能拒绝,压抑着心里的激动点头:“快请进。”

闪身,侧过,任他贴着自己肩膀而过,进入她的房间她的世界。

可惜,不再是那个过去的她。

进入单生女孩的房间,他却仍像过去那样笨拙羞涩,这一点丝毫没有改变,让她越来越心生欢喜,帮他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

“董事长,请坐啊。”

他像个紧张的大男孩,乖乖坐在一张椅子上,用眼角扫过房间里一切细节,并未发现有其他男人的痕迹。

“要喝什么?请别拘束。”

她走进厨房准备弄点热饮料,他却更加拘谨地顺口道:“随便。”

“随便可不是答案,我猜——你要喝茶?”

“是,你猜得很准。”

她莞尔一笑,她知道他从前的喜好,不喝咖啡也几乎不喝酒,冬天自然是要喝杯热茶。

两杯茶放到茶几上。

他本来就有些口渴,拿起来喝了一小口,却几乎烫疼嘴唇。

“小心烫!”

“没事。”他重新抬起头,盯着她的眼睛,“抱歉,今晚来打扰你,只想对你问个问题。”

“请说吧。”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倒真是让她意外,但也不回避他的目光,停顿片刻说:“你是怎样的人?为什么你自己不知道?”

“两年半前,我不知道自己是谁?后来我知道了,我以为已经充分了解自己,以为找到了真正的道路。可是,现在才明白我错了,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我也根本不清楚自己的真面目!我只是自以为是,自以为什么都明白,其实却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傻瓜。”

“董事长,请不要这样贬低自己,我觉得你还是很优秀的人。”

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即便她知道现在的他有太多的毛病。

他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却由读心术证实她并未撒谎,更非礼节性的恭维。

“能否说得更具体些?”他又喝了口茶,烦躁地看着黑暗的窗外,“请不要说我的优点,你就说我的缺点吧。”

“每个人都有优点与缺点,你的优点很明显,但缺点也同样突出,尤其是最近几个月。”

“是不是公司里每个人都在私下骂我厌恶我?”

“不是每个人,但我确有耳闻,也许这对公司很重要,但对你来说却不重要——你不必在乎别人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你自己,如果你觉得这是缺点,就应该想办法改正。”

“是,我已经看到了,但是太晚了!”他颓然地低头,“这个致命的缺点,已导致了很严重的后果。”

“董事长,你是在说史陶芬伯格的事件?”

“我是不是很可怜?对不起,我第一次在你面前,也是第一次在员工面前,表现得如此脆弱无能。”

“你已经很坚强了!无论,最终能不能解决问题,只要你可以改变自己,就是你的成功。”

“莫妮卡,你真的很会说话,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人。”

她知道他说的是谁?这个人就是她自己,却不能让他知道。

“对不起,我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他依旧紧盯她的眼睛,却无法用读心术捕获什么,“能不能伸出你的手?”

“啊?”

“把你的手给我。”

他的目光很温柔,不再像最近的冷酷凶狠,同样也向她伸出了手,摊开并不大的手掌,布满一道道命运坎坷的掌纹。

“哦。”

她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却装作娇羞模样,缓缓伸出自己的手,颤抖着放进他的手心。

就像猎人抓住了猎物,他立即将她的玉手握紧——掌心传递两人体温,穿过皮肤穿过毛细血管,互相传递到彼此心底。

他无声地盯着她,手中却越握越紧,她没有反抗,像绵羊任由他握着,体会曾经熟悉的感觉,乃至回想起那个美好夜晚。

终于,直到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握得非常疼痛,他才轻轻松开了手,恢复尴尬的表情:“对不起,莫妮卡,我只是想表达我的感谢。”

“你不必谢我,我是为了自己而这么做的。”

他也不想用读心术去试了,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烁,站起来轻声道:“能不能允许我抱你一下?”

她不想拒绝,坦然站起来。他伸出双臂,搂住她的肩膀,却没有太用力。两人隔着黑色毛衣,无法感觉到互相的身体。她渐渐放松下来,让自己靠在他的肩头。他的呼吸有些沉重,冲进她的衣领缝隙,摩擦着脖子深处。

就在她几乎要失去控制,就像从前那样抱紧他亲吻他之前,却绝决而痛苦地摇头,一把将他从自己怀中推出去。

她的反抗让他倍感惊愕,心想这个丑小鸭居然也敢如此对我?

“对不起!董事长!”

“没关系,刚才说过,我只是想表达感谢。”

“谢谢。”

她拼命抑制自己的情绪,泪水却已挂在眼角。

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而她又为什么如此拒绝?他即便对她产生爱慕,即便只是精神上的感觉,只能代表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而不是原来的混血儿莫妮卡,说明他很容易就背叛爱过的人。

“很晚了,你休息吧。”

他匆匆地走出去,而她也没有出去送行,只是把房门关紧,就像赶走一个骚扰的推销员。

转身靠在门后,她已泪流满面。

我离开了“莫妮卡”。

当然,她不可能是莫妮卡。

如果她是莫妮卡,我的莫妮卡——我将无所畏惧地抱紧她,不管她有没有剧烈反抗,我都不会让她从眼前溜走。

我的莫妮卡已经死了。

在她反抗的刹那,我的头脑也恢复清醒,这是我的又一次失态,也是在冒牌莫妮卡面前的失败。离开她的房间,回到元旦黑漆漆的夜空下。寒风卷起细小的雪粒,冰冷地打在脸上,像一记记耳光。穿过宿舍区与核心区间的荒野,“狼穴”死气沉沉,如布满幽灵的坟墓。许多员工放假回了市区,只有值班的保安站岗放哨,还有几条夜巡的狼狗——只有它们的心是忠诚的。

回到519米深的地下,远离人间的宫殿,爆炸造成的破坏异常严重,幸好没影响到建筑结构,至少两周才能清理完毕——其中包括有些人炸碎的残肢。

我的寝宫未受多少影响,独自钻进温暖的被窝,感到自己如此孤独,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将自己放逐到这座岛上,放逐到地底深处,放逐到没有异性也没有同性的世界。

奇怪,眼前又浮起莫妮卡的脸。

此“莫妮卡”非彼莫妮卡。

就像绝大多数男子,从来只记得住美女的脸,比如当年的混血儿莫妮卡,比如楚楚动人的秋波,比如高能的初次暗恋对象马小悦。至于长得抱歉的女孩们,我从来不会多看几眼,甚至很快就会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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