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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小说: 秦腔      作者:贾平凹

夏天智说:“只说你是个乖的,你也跟你爹致气?你爹为了你顶班自己提前退了,你还跟你爹致气?”光利说:“我没顶班反倒好了哩!”夏天智说:“没良心的东西!”光利说:“我一顶班,乡商店就承包了,承包费一月是二千元,我头一月就亏本了!我想回来种香菇呀,我爹又不让。不让回来也行,我让他每月把商店的亏损给我补上。”夏天智说:“你爹哪有钱,就他那点退休金……”光利说:“他没出息也让我没出息一辈子呀?!”夏天智倒心软下来,觉得刚才骂了庆金,庆金没说他的苦愁,当下闷了一会儿,说:“你给你爹说,让他黑了到我那儿去。”待拿来的包谷都装进柜里了,挥手让瞎瞎庆满光利都走,瞎瞎却说:“交了的就交了,不交的就不交了?!”炕上的二婶说:“庆玉权当不是我儿!”瞎瞎说:“他明明是你儿!四叔家法严,我二哥就逍遥法外?!”夏天智说:“安门是给好人安的,小偷哪个走门?”赶着他们走了,拍了拍柜盖,对二婶说:“嫂子,这包谷不是都交上来了吗,他谁敢不交?!”二婶说:“天智,这夏家呀多亏有你!”夏天智就回自己家去,显得气很盛,把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里边正播着《滚楼》。《滚楼》里有着张壳浪和张金定又说又唱得热闹。

张壳浪:尔嘿!

我老汉今年七十岁,

满口牙关都不对。

豆腐血丸子咬不动,

麻辣胡豆吃起很脆。

我老汉张壳浪,正在下边打坐,耳听我的女娃娃在请,不知为着何事,待我上前问个明白。

张金定:爹爹到了,请坐。

张壳浪:我这里有座。

张壳浪:我的瘿瓜瓜!

张金定:哎,女娃娃!

张壳浪:啊,女娃娃,你把爹爹老子叫出来吃呀吗,喝呀吗?

张金定:爹爹,你光知道个吃喝。

张壳浪:不吃不喝,有何大事?

张金定:爹爹,是你不知,我尊师言道,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有一天朝大将王子英,那人原来和儿有姻缘之分;请爹爹出堂,以在庄前等候此人到来,与你儿提说姻亲大事。

张壳浪:我可莫说你这个女娃子呀,女娃子呀,你师父啥都没有教导与你,叫你下山找女婿来了!

张金定:爹爹呀,父亲,父命为大,师命为尊了!

客厅上和爹爹曾把话讲,

你为儿把言语细说端详。

我尊师在仙山对我细讲,

有一个王子英美貌才郎。

劝爹爹去奔往庄门以上,

等他到你与他好好商量。

作别了老爹爹去回楼上,

但愿得结成了并头鸳鸯。

《滚楼》戏一唱,前巷后巷的人家都听得着。三婶来大婶家借用笸篮,大婶说她近几日老是头疼,疼又疼得不厉害,却浑身的不自在,三婶就在水碗里立了筷子驱鬼。一碗水和三根筷子拿上来,大婶说:“天智又放起戏了!现在就他的日子滋润。”三婶说:“好好捉着!捉着。”大婶就把筷子在碗中立起,三婶将水往筷子上淋,说:“是你了你就立住!立住!”大婶说:“你说谁?”三婶说:“他大伯么。”又说:“是你了,你就立住!你死了多少年了还不托生呀,你还牵挂她干啥?要你牵挂的?!阴间和阳间不一样,你当你的官,大嫂子还要改嫁哩!改嫁哩。”大婶说:“你胡说啥呀!”三婶说:“吓鬼哩!”又一边淋水,说:“是你了你就站住!站住。”筷子晃了晃,竟然站住了,直戳戳立在碗中,两个老太太都脸上失了颜色,浑身打了个哆嗦。

三婶说:“你梦见他从门里进来了?”大婶说:“他进来了,就坐在蒲团上,说:来一碗绿豆汤!我就醒来了,醒来了头疼。”三婶说:“八月十五君亭去坟上烧纸了没?烧纸了没?”大婶说:“他哪儿还记得烧纸!”三婶说:“那就是他大伯来向你要东西的。要东西的。”吓得大婶就搭了梯子往楼上取麻纸。楼上有麻纸的,是过年时买了一些糊了窗子,又用生漆贴着糊了一遍她的寿木,剩下的一沓被尘土蒙着,一翻动,活活的东西就在一柱从瓦楼里透进来的光中乱飞。两人一阵咳嗽,忙在柜前的插屏下烧纸。插瓶里装着夏天仁的像,脸长长的,额窄腮大,像个葫芦。纸烧完了,碗里的筷子还直直地站着,大婶说:“他还没走。”三婶就拿了菜刀,说:“你走不走?走不走。”一刀砍去,筷子被砍飞了,跳上柜盖,又跳到地上。大婶将碗水从门里泼出去,说:“滚!”

水正好泼在进门的淑贞身上,把两个老人吓了一跳,忙给她擦,瞧着淑贞眼睛烂桃一样,问是不是和光利没过门的媳妇捣嘴啦?淑贞一股子眼泪刷地流下来。大婶说:“你眼泪咋这多的,你要上了年岁和你娘一样!梅花给光利说媒的时候,我就知道是她看上了你家的日月好,她那外甥女就是个样子好看,却不是个顺毛扑索的人。怎么着,还没过门就吵了几次啦?!”淑贞说:“她说话是刀子往我心头剜么!我去找梅花,梅花倒凶我,说给你家当个媒人好像成了千年的灾啦,我那外甥女在娘家像个猫儿似的咋到你家就是了老虎?”三婶说:“你不说梅花!不说梅花。到底为了啥吗?为了啥吗?”淑贞说:“光利在商店天天开门天天是亏,闹着不干了,要回来种香菇呀,这不是让人笑话吗?端着金饭碗咱不要回来又当农民呀?!”三婶说:“天天亏着还是啥金饭碗,雷庆的饭碗比光利的饭碗大吧,说一声烂了不就烂了?不就烂了。

”淑贞说:“种香菇就一定能种成吗?我和庆金不让他种,他和梅花的外甥女就跟我打气憋,又要去新疆打工呀!他一个同学在新疆,说油田上要人哩!那啥鬼地方,说是蹴下屙屎蚊子能把勾子叮烂,到那儿去寻死呀!再说他两个远走高飞了,我身体不好,庆金又没力气,地里活谁个去呀?”三婶说:“唉,你三叔一死,咱咋啥都背运了,家家闹腾得不安宁!不安宁。”淑贞说:“愁得庆金一天到黑地叹气,又加上给我爹娘粮的事,让我四叔骂他!”三婶说:“你爹鬼迷心窍,一天到黑在七里沟,现在咱夏家就只靠你四叔了。你四叔了。”淑贞说:“四叔骂就骂了,庆金都听着的,可我家这日子咋得过呀?我来请请你们的主意。”三婶问大婶:“头还疼不疼?疼不疼。”大婶说:“这一阵倒没在意。”三婶说:“那就是不疼了么。不疼了么。”淑贞说:“你们在立筷子呀,三娘你给我也立立,我这也是撞着哪一路鬼了?”三婶说:“你这不是立筷子的事,该去算算卦。如果说光利出去能挣钱,那就让光利去,若是出去不好,就是梅花她外甥女再闹,唾到你脸上你也忍着。你现在实际上是当婆婆了,你也知道当婆婆的难了吧?难了吧。”淑贞说:“我对我婆婆可是好的吧。

”三婶说:“好,好,你不顶嘴,只是事情没利利索索办过。办过。”淑贞说:“三娘委屈我呢。你说算卦,让我找中星他爹?”大婶说:“叫荣叔!听说中星又当了阳曲县的副县长啦?”三婶说:“是不?前三天我看见中星爹走路一闪一闪的,这两天咋就没见过他了?他了。”大婶说:“咱这一门我看是衰了,人家那一门子又旺了。”三婶说:“咱这是气散了,聚不到一块么。一块么。”淑贞说:“中星要是升了官,他爹还肯给我算卦?”大婶说:“寻瞎瞎媳妇么,她带你去南沟虎头崖找神去。”淑贞说:“我不寻她。

你信神就信神,可哪里有她家里啥事都不管的,瞎瞎为啥成那样,家无贤妻他能不在外生祸?”大婶说:“她过她的日子,你过你的日子,与你屁事?依我看,人家倒心大,哪像你树叶大的事就端在手里像是个泰山放不下!”淑贞眼泪又流下来,嘤嘤地哭着走了。大婶说:“咱这一门子该败呀,除了竹青,哪一个媳妇都是窝里罩,没事了寻事,有了事就哭哭啼啼,家就是这么哭啼败了!”三婶说:“头不疼了吧?吧。”大婶说:“还有些。”三婶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抽丝。”大婶说:“要疼就疼死罢了!我活这么大岁数干啥呀,活着是别人的累赘,自己也受罪,阎王爷是把我忘了,你说……”话到口边突然又咽了。

门道里麻巧拿着一卷布进来,咚地往桌上一扔,说:“娘,你儿回来了没?”大婶说:“他一天到黑在村里忙哩,没见回来么。”麻巧说:“他忙啥哩,忙得在万宝酒楼上和别的女人睡觉哩!”大婶说:“你胡说个啥呀!”麻巧说:“我胡说?人家染坊里的人与咱没冤没仇的,人家是胡说啦?!”三婶说:“这话给谁说谁信?君亭不是庆玉,何况村上事牛毛一样,他就是要干那事也没个空!村里现在嫉恨君亭的人多,别人家可以乱,你这儿可乱不得哩!乱不得哩。”麻巧说:“这个家我男不男女不女的顾扯着,他再要和万宝酒楼上妓女来往,我就碰死在他面前!”收拾了染好的布去了卧屋,两个老太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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