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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摘星弄月(1)

小说: 前生今世,何处适之:胡适传      作者:邑清尘

烟霞别有天

西湖这个让人魂牵梦绕的地方,自然之美自不必说。西湖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说的就是夜里西湖的美景,“平湖秋月高阁凌波,倚窗俯水,平台宽广,视野开阔,秋夜在此纵目高眺远望,但见皓月当空,湖天一碧,金风送爽,水月相溶,不知今夕何夕。”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幽思于此,蜜月中的情侣在此溶进月色中,漫步西湖白堤边,就像爱情小说里的画面。

来到西湖,一不小心,一转身,就会跟那些古老的爱情故事撞个满怀。白娘子许仙,苏小小阮郁,梁山伯祝英台……这一个个爱情悲剧将西湖化成了一汪柔情的泪,她们在桥上投下一个小小的涟漪,一直荡漾到今天。

西子湖畔的“花港观鱼”,在一棵绿树如盖的大樟树下,立有一座镂刻着一位婉约女子的碑形雕塑。这个名为《林徽因意象》的青铜雕塑,是由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和杭州市政府共同设计制作的。碑中的婉约女子就是“人间四月天”的一代才女、建筑家林徽因。

林徽因的名字是同三个优秀男人连在一起的:初恋情人诗人徐志摩、丈夫建筑大师梁思成、为林终身不娶的哲学家金岳霖。

林徽因跟徐志摩,属于有情人难成眷属。在遥远的英国,16岁的林徽因跟24岁的徐志摩相识、相恋。那时的徐志摩巳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林徽因也早巳许配给梁启超的儿子梁思成。这段恋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悲剧,就像前面那几个伤感的爱情故事。

年4月,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来华访问。期间,徐志摩和林徽因共同担任泰戈尔的翻译。昔日的恋人一左一右伴随在大诗人的身边,漫步西湖断桥的时候,徐志摩的心又开始泛了涟漪。他私下向泰戈尔表明,自己爱林徽因的心未曾改变。热情的老诗人有意撮合这对金童玉女,于是作了一首诗:

天空的蔚蓝,爱上了大地的碧绿,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宿命如此,不管是无情的西湖水,还是多情的诗人,都无力改变,只留下一声叹息。

而另一位才女的命运,则更加让人潸然落泪。“梦魂无赖苦缠绵”,说的便是她一一曹诚英。

曹诚英是一个富商的女儿,别字佩声,从小在武昌城曹家祖传的徽州商行中长大,父亲70岁才有了她,倍加疼爱。可惜两岁后父亲去世,曹诚英回到徽州。她是汪静之的同乡,汪静之与曹诚英的侄女指腹为婚,按辈分来说,他叫她为姑姑。曹诚英自己也是指腹为婚,她的对象是邻村宅坦的徽商后裔胡冠英。

年,曹诚英遵从母命与胡冠英结婚,1920年,她考入浙江女子师范学校,开始了西子湖畔的读书生涯。随后胡冠英也来到杭州,就读于第一师范学校。夫妻俩同在杭州,感情却不融洽。特别是胡母,很不喜欢曹诚英女学生的打扮。并以曹诚英过门三年没生育为由,为儿子胡冠英娶了房小妾。作为一名被五四新思潮唤醒的新女性,曹诚英自是忍受不了,于是一怒之下同胡冠英解除了婚姻。

离婚后曹诚英一直独居,心情可谓糟到了极点,就像她在一首诗中所写:“整日闭柴扉,不许闲人到,跣足蓬头任自由。”这时候,同在杭州读书的汪静之经常来看她,发疯似地追求她,给她写情诗。论辈分她是他的姑姑,曹诚英断然拒绝,并撕毁他的诗稿。在情与爱的煎熬中,诗人汪静之只有以情诗替代热烈的爱恋,后来出版了一部诗集《蕙的风》,风靡一时,也使他阴差阳错地成为现当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湖畔诗人”。

年夏天,曹诚英三姐的独子,胡适的侄儿胡思永来到杭州。胡思永是胡适三哥所留的唯一骨血,却天生患有“爱迪生氏症”,是因为结核菌导致肾上腺衰竭,在当时来说是不治之症。他文采出众,能写一手好诗。曹诚英为了给他介绍女朋友,一口气邀请了八位女同学,被曹诚英誉为“八美人”,大家共同乘大船游西湖,作陪的还有诗人汪静之。

胡思永在同“八美人”同游西湖以后,回到北京就开始写信向符竹因示爱。屡试不成以后,他又接着向其他七位陆续求爱。没想到一连吃了八个闭门羹。半年之后,胡思永听说符竹因跟汪静之开始恋爱,盛怒之下,他写信给汪静之,要求他退避,否则就来杭州跟他拼命,吓得符竹因准备出家为尼。可是过了没多久,胡思永就病亡于北京,年仅二十岁。

胡思永死后,胡适整理他的遗稿,编成《胡思永的遗诗》,1924年10月由亚东图书馆出版,胡适为之作了篇序。在分析胡思永的遗诗时,胡适言道:“他的诗,第一是明白清楚,第二是注重意境,第三是能剪裁,第四是有组织、有格式。如果新诗中真有胡适之派,这是胡适的嫡派。”

后来,胡适还将自己写的一首诗《失望》放入了《胡思永的遗诗》的附录,以纪念早亡的侄儿:

菊花叶上沾着点尘土,永儿嫌他们的颜色不好,就用水来洒他们,说,“给他们洗一个澡!”

过了几天,梦麟见了大笑,他说,“适之家里哪配种菊花!

把菊花的叶子都烂掉了,这难道是种花的新法!”

我也有点难为情,便问,“这是谁干的事?

怎么把水淋菊花,叫叶子烂成这个样子!”

永儿有点不服气,他说,“菊花不是能‘傲霜’吗?

怎么几滴水都禁不起?

这不是上了诗人的当吗?”

正在胡适为侄子的死无限伤感时,他自己的身体也亮起了红灯。胡适在1920年到1921年之间就病了六个月,接着,1922年11月又病倒。医生最初诊断为心脏病,又曾经一度怀疑是糖尿病。这事传到千里之外的韦莲司耳中,她急切来信询问“北京是否买得到胰岛素”,如果没有,她就要从美国买来寄给胡适,好在“糖尿病传闻”最终证明是一场虚惊。到了1923年伊始,折磨胡适的病却是脚气、脚肿以及两颗痔疮脓包。不堪身心重负的胡适只得告假一年,于1923年4月21日南下去上海医病。

月29日,胡适又从上海到杭州,休息了四天,跟刚离婚不久的表妹曹诚英见面并同游西湖。

第一次见表妹,是在自己的婚礼上,那个被红色包围的徽州之夜。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十五岁的青色小丫头,这时巳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曼妙女子。

西湖多情的水泛起了青年人内心的涟漪,那种触电的感觉,在心中深深烙下印来,挥之不去。匆匆相见,默默凝视,两人很快就坠入了爱河。

胡适游了湖回来,便做了一首《西湖》的诗歌,是这样写的一一七年来梦想的西湖,不能医我的病,反使我病的更利害了!

然而西湖毕竟可爱。

轻烟笼着,月光照着,我的心也跟着湖光微荡了。

前天,伊也未免太绚烂了!

我们只好在船篷阴处偷窥着,不敢正眼看伊了。

听了许多毁镑伊的话而来,这回来了,只觉得伊更可爱,因此不舍得匆匆就离别了。

这首诗明写西湖风景,其实一语双关,此时胡适33岁,曹诚英21岁,正当芳龄,娇嫩妩媚,自然让胡适心中荡漾,升起了别样的感觉。这诗中放不下的“伊”,恐怕不是西湖吧。

胡适回到上海后,两人在短短十来天的时间里就通了五次信,其缠绵之情,可见一斑。

既然放不下,索性再去杭州。6月8日,胡适重回杭州,住西湖新新旅馆。13日,蔡元培应胡适邀请,也从绍兴来到西湖,同住新新宾馆。次日,大家同游南山,到烟霞洞吃午饭。

烟霞洞在南高峰之下,洞内藏有“十六罗汉”石雕闻名于世,是五代晚期吴越国王钱俶母舅吴言爽命人制作的。站在烟霞洞前,可望见南高峰和钱塘江。烟霞洞上有高阔数十丈的“联峰”巨石,岩上石笋倒垂,形如佛手,故名“佛手岩”。

洞外南侧,有一座叫“清修寺”的古庙,清修寺住持金复三居士是蔡元培的朋友。胡适当时就决定搬到大殿侧旁斋舍居住,疗养他的痔瘘顽疾。房租是便宜的。胡适将他在北京的侄儿思聪唤来,一起休养。曹诚英闻讯,正好学校放暑假,赶来帮他叔侄俩料理生活。

这段山中岁月,胡适和曹诚英每日携手共游,赏桂、观潮、游花坞、下棋、品茶、赏诗文,极尽风雅之能事。两人过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风景秀美的烟霞洞俨然成了他们的桃花源。后来,胡适为曹诚英写过一首短诗,表达他的感谢:

多谢你能来,慰我山中寂寞,伴我看山看月,过神仙生活。

最早发现这个秘密的,是汪静之,汪静之去烟霞洞拜访胡适二人,发现他俩“满脸欢喜的笑容,是初恋爱时的兴奋状态。适之师像年轻了十岁,像一个青年一样兴冲冲、轻飘飘,走路都带跳的样子。”

六十年后,汪静之重游清修寺,他坦言:“这清修寺东端的斋舍,就是当年胡适居住养病的地方,也是他和他的表妹曹佩声女士双栖双宿海誓山盟之所。”

汪静之老先生指着那一排僧舍说:“那里是当年适之先生与佩声的卧房,胡适住最东头一间,曹诚英住中间一间,正好在隔壁。上壁开了一扇门,因为胡适住的东间朝东廊无门,于是表哥就从此门经过,出入走廊。曹诚英房舍加隔一层板壁,一分为二,卧室在里间,外间作起坐间,糜表哥英表妹共用。”这真是为一对有情人天设地造的幽会之所一一关上门就是一间,有外客进来,又是名副其实的两套。至于侄儿思聪,他的住舍远在大殿另一头的西斋,而且还间隔天井、厨房。东斋三间房,只有胡适、曹诚英两人住,十分清幽。

只是,远在北京的江冬秀不知道这些。

她知道曹诚英在烟霞洞,但并没有多想,还来信表示感谢:“佩声照应你们,我很放心。不过,她的身体不很好,常到炉子上去做菜,天气太热了,怕她身子受不了。我听了很不安。我望你们另外请一厨子罢。”这个可怜的女人,却是放错了心,她做梦都不知,当年婚礼上那年轻的伴娘如今正同她的丈夫同居在一起。

月26日,26岁的徐志摩来到烟霞洞。听说胡适和曹诚英、高梦旦、陶行知以及金复三居士夫妇一大早就游桃花坞去了,徐志摩怅惘地说:“土地不见了”。下山前,徐志摩捡了几张大红叶,望着远方说:“没有白来,我们还闻到了桂花栗子香。”“土地”指的便是胡适,即主人不见了。

月28日,胡适同曹诚英、陶行知在湖滨旅馆乘车,去斜桥观潮。为了看潮,他们头天下山。到了斜桥,家在此地的徐志摩早就在此等候,此外还有汪精卫、马君武、任鸿隽、陈衡哲、朱经农以及美国瓦萨大学史学教授爱勒略小姐共十人。他们分乘两船到盐官,途中聚集在一只船里吃饭,十个人挤在一个小船舱里,满满的。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吃得很快活。

汪精卫闻了黄米香,乐极了。他的酒量极好,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徐志摩跟汪精卫原先就认识,1918年同船赴美途中,在南京船里曾见过一面。汪精卫是个美男子,胡适说自己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爱他,是男子也爱他!徐志摩说,汪精卫的眼睛,圆活而有异光,仿佛有些青色,灵敏而有侠气。他们讲了一路的诗,汪精卫是做旧诗的,却不偏执,说他很知道新诗的好处,但自己因为不曾感悟到新诗的新音节,所以不曾尝试。徐志摩和胡适约好,替陆志苇的《渡河》做一篇书评。

徐志摩替曹诚英蒸了一个大芋头,大家都笑了。到了盐官,步行上岸,在镇海塔下的观潮。据胡适日记所载,潮水来去的情形是这样的:

潮到时巳近一点半钟。潮初来时,但见海外水平线上微涌起一片白光,旋即退下去了。后来有几处白点同时涌上,时没时现,如是者几分钟。突然间几处白光连成一线了。但来势仍很弱而缓,似乎很吃力的。大家的眼光全注在尖山一带,看潮很吃力地冲上来。忽然东边潮水大涌上来了,忽然南边也涌上来了。潮头每个皆北高而斜向南,远望去很像无数铁舰首尾衔接着,一齐横冲上来,一忽儿潮声震耳,如千军万马奔腾之声,不到几秒钟,巳涌到塘前,转瞬间巳过了我们的面前,泅涌西去了。

胡适与曹诚英的关系被这几个朋友全然看在眼里,胡适也丝毫没有避讳。当胡适把《烟霞杂诗》给徐志摩看时,徐志摩问他:“尚有匿而不宣者否?”胡适直言:“有。”于是,徐志摩在日记里写:“与适之谈,无所不至,谈书谈诗谈友情谈爱谈恋谈人生谈此谈彼;不觉夜之渐短。适之是转老回童了,可喜。”

月3日,胡适与白涛同到南高峰,为了修通烟霞洞小路,胡适捐了二十元给南高峰寺僧通果。寺僧要胡适为新路上的一洞题名,因洞中多石乳,形状很美,胡适题“玉乳”二字给他。

当晚,胡适半夜醒来,月光洒在他的头上,很美也很孤寂,月有阴晴圆缺,曹诚英开学在即,巳回到了杭州女师。离别自是恋恋不舍,胡适在日记里怅惘地写道:

睡醒时,残月在天,正照着我头上,时巳三点了。这是在烟霞洞看月的末一次了。下弦的残月,光色本凄惨;何况我这三个月中在月光之下过了我一生最快活的日子!今当离别,月又来照我。自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继续这三个月的烟霞山月的“神仙生活”了!枕上看月徐徐移过屋角去,不禁黯然神伤。

分开了短短十几天,10月20号,两人又在西湖相聚了,同行的还有朱经农和徐志摩。

四人先是在楼外楼吃螃蟹,饭后于西湖上泛舟。傍晚,几人在楼外楼吃饭赏景。月色如水,洒在西湖上,雷峰塔安静地沐浴在月光之中。曹诚英十分开心,趁着众人闹酒混乱,与胡适一起临窗赏月。

半醉的徐志摩在众人的起哄中一定要曹诚英唱歌,胡适还想阻止,而曹诚英却大大方方当场唱了一曲《秋香》。绝美的月色和着妙曼的歌声,荡漾在西湖之上,让人心醉。后来徐志摩在日记中说:“曹女士贪看柳梢头的月,我们把桌子移到窗口,这才是持螯看月了!夕阳里的湖心亭妙,月光下的湖心亭,更妙。曹女士唱了一个《秋香》歌,婉曼得很。”

胡适后来也有《烟霞洞》一诗:

我来正值黄梅雨,日日楼头看山雾。

才看遮尽玉皇山,回头又失楼前树。

又一场秋雨,沾染了西湖之畔的离歌。手指尖似乎有花瓣滑落,又仿佛是时间从掌中慢慢溜走。多少年后,人们早不记得,在烟霞洞中发生的一次心跳,一场萌动。人间写烂西湖本,谁信烟霞别有天。我又不禁想起了那夜,那歌,那浅笑,那落寞。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年12月5日,胡适回到北京后,在西山秘魔崖养病。同是养病,这里的风光却比烟霞洞要差了好远,或许是景物依似,故人却不在身边罢了。静夜里,胡适披衣夜坐,望着窗外黑压压的树林,他心烦意乱,写下了《秘魔崖月夜》:

依旧是月圆时,依旧是空山,静夜;我独自月下归来,这凄凉如何能解!

翠微山上的一阵松涛,惊破了空山的寂静。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显然,胡适永远忘不了烟霞洞的那段神仙般的日子,山风吹来,松涛阵阵,胡适的心也格外孤寂难耐,他干脆做了一首《烦闷》的诗,末尾写“放也放不下,忘也忘不了”,他自己都觉得太过直白,又用笔涂去了,重新写:“刚忘了昨儿的梦,又分明看见梦里的一笑。”两人之间书信不断,为避免江冬秀察觉,曹诚英自杭州女师毕业后,给胡适寄信,封面改用英文写,并委托自己在南开大学任教的二哥曹诚克转寄,以避江东秀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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