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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小说: 女记者厉冰冰      作者:六井冰冰

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算要乞讨,也得端着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破碗。

这一写,便是将近两个小时,终于大功告成,我用电脑上的工具统计,超4000字。

接着,我拟了两个题目,一个是《5000元买回来的杀身之祸》,一个是《揭开“鸽子新娘”的神秘面纱》,到底哪个题目好?我左右为难,直到王社推门进来。

他笑着问:“进展如何?”

我说:“已完成,稍后可以打个电话给法院,了解一下相关法律法规。”

王社说:“好,你把稿件传到稿库吧。”

我说:“但是题目还未确定,我拟了两个题目,不知道用哪个好,要不你也来看看?”

王社走过来看了一下我的电脑屏幕:“你偏向哪个?”

我说:“《5000元买回来的杀身之祸》比较容易吸引人,但有哗众取宠之嫌,不是很适合我们县委机关报的风格;《揭开“鸽子新娘”的神秘面纱》似乎妥些。”

王社微笑不语,把一个饭盒放在我桌面上。原来他给我带了快餐,我道声谢谢,把快餐放好,把稿件发上稿库,便打电话给法院的赖小宁。

他已于半年前升任副院长了。我们也算相识于微时,所以我们至今依然有着比较密切的联系,当然,仅限于工作上的接触。

“赖院长你好,现在方便说话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一下。”一打通他的电话,我便直奔主题。

他说:“我刚在外面吃完饭,离报社很近,要不我到报社走一趟?”

我闻言大喜:“好极,我在办公室等你。”10分钟不到,他已敲响办公室的门。

我把他请到我的位子上坐下,让他看电脑上的稿子。待他看完,我便说:“我已列出三个问题,放在桌上的文件夹里,你看看吧。”

他打开浏览了一下,说:“我直接把问题的答案在电脑上帮你打出来吧,省得你再整理。”

我说:“好极,我边吃饭边等你。”

他说:“你还未吃饭?王社请到你真是好福气,可惜我们法院没福分。”

我笑,说:“能在王社手下做才是福气,这个饭盒还是他买的。”

赖小宁说:“善待能干者,是一个好领导的必备条件。”我笑,以为他是客套。多年以后,我才理解他这句话的含义。

一位称职的领导,他不需要会干活,更不需要带头闯关,他只需要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做点恰当的小事,自然会有小兵愿意为他冲锋陷阵。

只不过,这个世界的大部分领导,都喜欢在属下面前说些不恰当的话,做些不恰当的事。虽然同样有人为他做牛做马,只是在冲锋时免不了满腔怒火。

你是不是一个好领导,要视乎你手下的人工作时是否开心。

我吃完饭,他已整理好文字,我大略浏览了一下。他毕竟是科班出身,文字法理清晰,分析到位。我向他道声谢谢,把文字上传稿库。

一切收拾妥当,他笑:“三更半夜把堂堂副院长叫来加班,厉主任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笑:“那我请饮茶算是赔罪好了。”广东人平时喜欢以请饮茶表示客气,比如见到经年不见的朋友,寒暄几句后道别,总喜欢说:“改日一起饮茶。”其实都是骗人的客气话,如果你当真,那是你傻。

一般饮茶,除了迫不得已的应酬,谁会找陌生人?都是三五知己,或与家人坐在酒店里边喝茶边吃点心,所以广东的酒楼,每个周末都会人满为患,个个都要去霸位饮茶。

因为要等报纸的大样出来,我与赖小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他说:“阿冰,其实我想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我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说:“请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你有男朋友没有?”

我们虽然已经很熟了,但仅限于工作,他猛然问我如此隐私的问题,令我大吃一惊,好半天,才不好意思地摇头:“没有。”

他作困惑不解状:“你这么优秀的一个女孩子,为什么?”

我苦笑:“曾经谈过,现在没有了。”想起周永,心底是隐隐的痛。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心底里,希望他过得不好,希望他的新女友蛮不讲理天天与他打架,让他知道我是多么温婉乖巧。

所以,男人,千万别相信女人,如果你不再爱她,她不会平白无故祝福你。

赖小宁说:“你还年轻,可以慢慢找,我却是越找越老了。”

我惊愕地看着他,原来他尚未娶妻。一直以来,他在我眼中,都是少年老成的形象,肤色稍黑,表情淡定,我以为他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原来他还是单身汉。

我不好意思地笑,他说:“你以为我已婚了是不是?有次我外出开会,人家直接问我的孩子在哪里上学。”

我更加笑不可抑,他也不好意思地笑。算来算去,其实他比我年长六七岁而已。细看他,并不算老,在他那样的职位上,算是年轻有为了。

在我们说说笑笑间,版面的大样已经出来了,编辑拿了一份过来给我看,再送一份给王社。发现竟然用了那个让我不十分看好的题目:《5000元买回来的杀身之祸》。

我让赖小宁再浏览一遍,免得发生什么错漏。正在讨论间,王社推门进来了:“啊,赖院长来了?”

赖小宁站起来,笑着说客套话:“没办法呀,厉主任半夜说要采访我,我都得从被窝里跑出来。”

我把版面大样拿过来,铺在桌面上,向王社请教:“为什么最终会选择这个题目?”

王社说:“你不认为这个题目很吸引眼球?”

我说:“虽然它是比较吸引人眼球,但它最大的缺点,是有哗众取宠之嫌。”

王社摇头:“不,我反而觉得它带有强大的警示意味。根据你文中的意思,泥滩镇买卖新娘事件屡见不鲜,希望此类案件能引起人们的警惕,不要再以身涉险。”

我信服地点头:“我倒没有想得那么深远。”

王社说:“一个好的记者,在做新闻的同时,除了考虑新闻的可读性之外,更应考虑它对社会的影响,它是否能引起读者对现实的拷问。”

我点头称是。再把版面的大样拿过来,细细看,不禁频频点头,果然姜是老的辣。

一切处理停当,已是夜晚11点半。

我不好意思地对赖小宁说:“真对不起,竟然让你陪我加了大半夜的班。”

他说:“没关系,我们法院需要你的时候,你也曾半夜帮过忙嘛。”我微笑称是。虽然各为其主,但终究,我们也算是混了个脸熟,干公家的事,建下私人的交情。

我收拾好手袋,与赖小宁一前一后地走出报社。他很自然地说:“我送你回家?”我说:“求之不得。”

喜欢在雨中漫步,但更希望有人主动说送我回家,尤其是在寒气迫人的冬夜,能够坐进车躲风雨,自然是一种福气。

他的车,是一辆已有了一些年月的越野车,但是里面收拾得很干净,像他的人。他解释说:“这辆车是上任院长买的,现在给我用。”

在男人眼中,汽车与女人差不多,别人开过的,自己再接手,总免不了有点不够美气。所以有的人买了二手车后,总免不了心猿意马,换新车的日子也为时不远。

我笑着扯开话题:“你用这个车,严重超标了,我要向纪委举报你。”他笑着点头:“这个确实,这是日本进口车,新车可不便宜。”

机关单位历来如此,新领导上任,第一件事便是要换前任的车,继而换前任的人,而且车要越换越好,不然不足以证明他的本事。如果连车都换不了,人家便会质疑你的魄力一一因此机关的车档次越来越高。至于按级别配车,那不过是糊弄不明真相的群众。

回家的路上,他车上的CD一直在放张学友的怀旧金曲。我说:“我也很喜欢张学友。”

他说:“你最喜欢他的什么歌?”

我摇摇头:“我没有特别喜欢什么歌,有时候觉得这首不错,有时候觉得那首不错,因心情而定,因天气而定。”

他说:“你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我不语,心里认同。我连自己都信不过,自然不会轻信他人。只不过我平时不表露,即使心存质疑,依然不轻易质问,成全一个好相处的形象。

像我这样的女人,别人伤不了我,可是却免不了经常自伤。

两人默默无语,一直到机电厂的宿舍楼下。

我说声拜拜,正欲打开车门,他说:“阿冰,我以后可以找你吗?”

我说:“有何不可?我不是经常找你吗?”

他难为情地说:“我是说,下班的时候,不是为工作。”

我脸上发烧,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当然可以,朋友嘛。”真奇怪,经历良多,我依然会脸红。就像枯萎多时的太阳花,一下点小雨,便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张红脸。

他唯恐我听不明白,欲还要解释,我慌忙拉开车门,边说拜拜边逃出车外,迅速关上车门,挥手向他示意再见。

他朝我挥挥手,掉转车头离去。

他与周永不一样。周永每次送我回家,均等我上楼后回到家,他才开车离去。有时候,他会故意一直不走,站在楼下朝上看,直到我跑出阳台打开灯,朝他猛地挥手,他才钻进车安心离去。

为什么当时没有觉得有什么特别,过后却想起他的千般好?女人都是患得患失的动物,如果从不曾失去,便不懂得珍惜。

赖小宁就这样突如其来地进入我的生活中,令我措手不及。第二天一早,他便打来电话:“起床没有?一起吃早餐好吗?”

我忙不迭地推辞:“我今天有个早会要开,赶着回报社,改天吧。”其实并没有会议,我只是心里接受不了。虽然与他很熟,但这个熟,仅限于当他是采访对象,他现在突然要转换角色,我好歹也得重新适应才行。

洗刷完毕,我妈已经到市场去了。我进厨房端来白粥,用我妈做的豆豉拌着吃。估计是用了新做的辣椒酱来蒸,吃起来倒是别有风味。

记得刚到报社的时候,我喜欢县府饭堂的早餐,觉得那里做的点心很精美,那里的炒粉很香,可是现在,让我喜欢的,是我妈做的白粥。我妈说我:“外面的早餐,吃一次会爽,吃多了,会厌。”

让她说中了,我这段时间,每天早上都在家中喝白粥。有一种千帆过尽,平淡才真的味道。

年轻的时候,我们经历过一些事,便以为自己看透了世态,洞察了炎凉。等你翻过数十年山头,才知道其实那不过算是演练。长长的一生,不知道还有多少苦情戏等着我们去演,多少悲泪等着我们去擦。是喜剧还是悲剧,总要到最后才知道。

路过长堤边,浓郁的年味迎面扑来,各色年花盆景依次摆开,本地产的年桔菊花,洛阳产的牡丹,云南的茶花,还有不知产自何处的兰花,无所不有。

忍不住冲进去,细细地看,一一问价钱:远道而来的牡丹,才数百元;洁白娇俏的兰花,百多元便可抱一盆回去。我虽没打算买,却是一而再地问价格,乐在其中。

那些卖花的,以为遇到买花人,总是热情地招呼,再三推介。这一耽搁,便是一个多小时。直到办公室打电话给我,才惊觉已经将近10时。

赶到办公室时,诸人皆在,一见我回来便纷纷报信:“办公室的电话快让人打爆了!”

我茫然:“发生什么事了?”

黄苗说:“泥滩镇有人打电话来,反映自己几千元买回来的老婆跑路了,怀疑与报纸上写的是同一伙人;泥滩镇政府也打电话来,说我们报社不该未经打招呼便报道这些事……”

我淡淡一笑:“好了好了,不用理会它。”这些后果一早预料,负面问题一经揭露,总会有各种人发出各种声音,哪怕已是众所周知的事,依然会有人追究,做一个新闻人,便得承受各种质问。

年关将至,又是忙碌的一天。直到下午临下班前,接到赖小宁的电话:“你今天的那篇报道,引出很大的动静啊。”

我吃了一惊:“怎么了?”

他说:“我今天听公安那边的人说,由于外省新娘骗婚放飞鸽事件比较多,再加上这单案件是因为骗婚女在诈骗后逃跑不成才杀人,县委书记很震怒,在报纸上批示,要求公检法要严惩。刚才政法委那边把书记在报纸上批示的复印件下发到我们法院了。”

我笑:“公检法不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而量罪度刑的么何须县委书记批示?”

赖小宁笑:“你说出这样的话,我忍不住要怀疑你这几年是在外国当的记者了,完全不熟悉国情。”

我知道他是讽刺我,故作恼怒:“打死你。”我不过是让你半夜送我回家一次而已,还没到随意拿我开涮的程度。

他欲言又止:“恐怕此事或多或少会牵连到报社……”

我大吃一惊:“不会吧?”

他肯定地说:“会。”

我不安地问:“何以见得?”

他说:“其实,县委书记批示的背后,还有一个小插曲。昨天省里一个领导带一个从中央退下来的老同志到我县玩,听说那老同志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泥滩镇打过游击战,对那片土地有很深的感情。他昨晚住在侨联宾馆,宾馆给房客免费送你们的报纸,他看到了那篇报道,生气地对省领导说:‘想不到解放这么多年了,泥滩镇还这么贫穷落后!,”

我吓了一跳:“不会吧?这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火气还这么猛?”他说:“是,省委的领导本来请他下来就是想巴结他,想他在上面美言几句,现在看到老人家竟然发火了,遂把县委书记叫去教育了一顿,说他只顾发展城市却忘记了关心农村。”

我心里暗暗叫苦,再无心情与他闲聊,说:“我有点事,有空再聊。”他善解人意地说:“是不是找王社反映此事?他恐怕现在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你过去与他商量一下如何化解这个危机吧。”

我随口应了一声,放下电话便冲过去找王社。想不到郑社也在,两人见我进来,连头也没点,料想心情恶劣之极。

我说:“王社,听说那篇报道惹麻烦了?”

王社苦笑:“真是无妄之灾。原想把这篇报道推荐上县市级好新闻的评奖的,看来似乎不大可能。”

我内疚地说:“是不是我给大家添麻烦了?”

王社连忙安慰我:“不,当然不是,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报社的决定,不是某个人的事情。”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甚至可说是保护我,不愿意把我推出去。

郑社忧虑地说:“问题是,现在县委那边要求我们在今晚递交一份情况说明,听说那位南下老干部明天早上走,省里来人的意思是,一定要在老干部走之前,给他一个交代。”

我不禁气极:“需要给老干部一个交代的,不应该是泥滩镇和县委么?为什么是我们报社?我们报社报道的内容,与事实并无出入”

王社苦笑着说:“好了,你还年轻,别说了。这份情况说明,我来完成吧。”说罢,朝我与郑社摆摆手,示意我们离开。

我与郑社一前一后地走出门外,两人站在走廊里。他叹了一口气:“我们这家报社,从开办以来,我就在这里当记者,十多年来,这是第一次受到县委领导如此重的质问。”

我难过至极:“对不起,我给领导添麻烦了。”

郑社叹气:“与你无关,只不过是报社时运低,这么凑巧遇上南下老干部故地重游,更想不到他年纪老迈火力还这么足,吓得县委领导大气也不敢出。”

提着手袋回家,大街小巷都热闹非凡,虽然天气依然寒冷,春节却是越来越近了。每天20分钟的路程,对我来说都是梳理思维的过程,然而今天一直走到机电厂的楼下,脑中依然是一团糨糊。

在门口站定,正欲从手袋里找钥匙,我家的房门已应声而开,刚看到我妹阿雪的脸,大黑已经从屋里冲出来,亲热地用头蹭我的双脚。

我说:“今天回来了?今天不是星期六啊?”阿雪上高三,天天补课,平时住校,极少回来。

阿雪说:“大姐,上吊都要让人松口气啦,新年快到了,应该放假啦。”

我哦地一声,摸摸大黑的头,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屋,在木沙发上坐下,先脱掉高跟鞋,再顺手把手袋扔在沙发边。真的好累啊,曾经给我带来成就感的工作,现在给我的,只有心虚和内疚,以及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畏惧。

大黑过来舔我的手,我叹口气,推开它。

它忧伤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叼起我的手袋,走进我的房间。我怒意顿起,连狗都懂得欺负人,真是太可恶了!

当我手忙脚乱地穿好鞋子,冲进房间的时候,却发现大黑已从里面跑了出来一一袋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我床前小桌的下方。那正是我平时放手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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