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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秋收(5)

小说: 谋杀似水年华      作者:蔡骏

荒凉肃杀的郊外,虽然有不少扫墓的人们,却还保持几分安静,谁都不敢打扰安息的亡魂。田小麦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陪伴在旁的还有父亲生前的同事们,比如负责钱灵遇害案的老王警官。从追悼会到火化再到下葬,全是由他们来安排的,也让小麦省了不少的心。

这是很多年前妈妈的坟墓,十多年前买的时候就是双穴——父亲老早就给自己安排好了,迟早要埋到死去的妻子身边。

墓地距离南明路倒是不远,小麦心想父亲在地底是不会安心的。他就算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不会忘记1995年和2000年在南明路上的两桩凶杀案,不会忘记缠绕在许碧真和慕容老师脖子上的神秘的紫色丝巾。那只恶鬼,是父亲终生唯一没有被他抓住的凶手。

现在,这个任务落到了警官老王的手中,也落到了田小麦的心头。她手捧着父亲的骨灰,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曾经如此结实沉重的身躯,如今竟已化作一堆骨片与灰尘,还有没烧化的半块金属,那是越南战争中留在他身上,又折磨了他半辈子的美国佬的弹片。

化为骨灰的父亲,安静地躺在独生女的怀中,就好像小时候的她躺在爸爸宽阔的胸膛里——每个孩子都要经历这个过程,从躺在父母的怀抱里,直到父母躺在你的怀抱里。

只有在这个时刻,孩子才真正长大了。

终于,大家来到久违的墓碑前,两个墓穴并排躺在地上,属于妈妈的那个早已被水泥封死,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土。而属于爸爸的那个墓穴,只是盖着一块大理石板。几个老警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打开田跃进墓穴的盖板。然后,田小麦亲手把父亲的骨灰盒,埋进妈妈身边的墓穴里。

她并不忌讳父亲的骨灰,轻轻吻了一下骨灰盒,因为这是与父亲的最后一面了。

随后,老王警官拿来一桶水泥,亲手把田跃进的墓穴封死了。

“再见!”

整个下葬过程中,小麦并没有流泪,她不想把自己悲伤的情绪,再传递给墓穴中的父亲。

至少,他已经和妈妈在一起了。

希望他们在那个世界不要再吵架,希望他们就像女儿刚出生的时候那样幸福。

“爸爸,请原谅女儿,你一定要开心啊!”

她对着墓碑大喊起来,老警察们已为墓碑上“田跃进”三个字描上颜色,并把他的陶瓷相片镶嵌上墓碑。

几分钟后,父亲和母亲的名字以及照片,都刻在了同一块墓碑上。

老警察们又陪伴小麦站了好一会儿,老王喃喃自语地说:“十五年前,我只有25岁,刚刚调到我们局里,是你的爸爸手把手地教会我,应该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警察的。很遗憾,十五年过去了,南明路那桩凶案还没有破获,就连受害人的丈夫儿子们也都离开了人世。而你爸爸也已经不在了,但抓住那只恶鬼,是他永远的心愿,我到死也不会放弃的!”

受害人的儿子还活着!

刹那间,小麦几乎说出了这句话,却又被自己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再度看着父亲的墓碑,看着两个大理石盖板下的墓穴,又一阵寒风吹过她的发际,触动了脑中的某根神经。

一句话如同字幕从脑海中打过——

“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挖出来。”

这是钱灵临死前发给她的短信。

坟墓,此刻站在坟墓前的田小麦,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坟墓?

入土为安。

十四

入土为安。

两分钟前,秋收隔着数排密集的墓碑,远远地看着田小麦,看着她一群老警察的陪伴下,坐上警车离开墓地。

冬至夜,不到五点天就快黑了。传说今晚是鬼魂出没的日子,人们警告孩子晚上不要出门,以免惹上不干不净的东西。

秋收早已在墓园门口买了一束鲜花,他终于走到田跃进的墓碑前,将花束放在刚刚入葬的老田跟前,放在田小麦和老警察们共同献上的那些鲜花们中间。

还记得十五年前的夏天,那个大雨的清晨,当他躲在南明路小杂货店里,第一次见到田跃进的情景。虽然,老田没有如承诺的那样,为少年抓住那只恶鬼,但秋收依然感激他,感激他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激他把孤独的自己带到家里,感激他让自己认识了他的女儿小麦,也感激他在自己逃跑以后,还专门写到西北小县城来的一封信。

在那封信的末尾,田跃进写道——

“你可以成为任何人,但我不希望你做贼。我是警察,你如果做贼,我一定会抓住你!”

许多年后,秋收才明白为何老田的信写得如此不客气——因为老警察看过太多的案例,那些父母一方被杀害的孩子,尤其是亲眼看着父母遇难的孩子,内心往往遭受无法弥补的创伤,接下来在单亲或重组的家庭中成长,免不了会遇到种种的问题,不少孩子因此成为问题少年,甚至变成未来的罪犯。

田跃进必须提前警告这个少年,让他时时刻刻保持一颗恐惧之心。

虽然,十年前田跃进坚决反对秋收与小麦在一起,甚至还专门为此教训过少年。

此刻,面对老警察的墓碑,他却丝毫都恨不起来。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墓碑,直到冬至的天色越来越暗,一切都隐入黑色的混沌。

2001年,当秋收已经在法律上死了,当田跃进听说这个消息,一定为之难过了很久吧?

那时,“死后”的秋收,正坐在拥挤嘈杂的南下火车里,看着许多充满憧憬的年轻目光,他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向往什么?仅有的愿望,也只是“活下去”三个字。

这时候,他认为生活就是生下来,然后活下去。

秋收第一站是广州,开始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涯。幸好有替他死的那人身份证,可以很容易找到工作。他使用身份证上“李罡”的名字,起先在工厂打工,后来骑助动车做过快递员,在餐馆端盘子的传菜员,桑拿房和夜总会的保安,最体面的一份工作是推销员,可以得到老板发的一套白衬衫。大多数时间他住在员工宿舍,有时也跟许多人在城中村合租,一日三餐基本靠盒饭打发。

那一年,孙志刚还活着。

那一年,秋收在同一座城市打工。

那是一家香港人开的成衣工厂,老板却在一夜之间逃跑关门,秋收和一群工人被赶到了大街上。只有二十岁的秋收,对这样的变化毫无防备,一下子也找不到其他工作,茫然地背着唯一的行李——吉它,流浪在横跨珠江的许多桥下。

桥洞,不幸流离失所的人们最好的天堂。

秋收也在桥洞下露宿过几夜,好在那是一年中最热的几天,只要垫几张破报纸就能睡觉。

直到一晚,他在睡梦中被人拎了起来,抓到一辆拥挤的面包车里,挤满了和他差不多的人。而他最后清醒的意识,就是拼命抓着自己的吉它。他们被送到一个院子,才明白是当年的收容所。秋收没敢拿出李罡的身份证,他被认定为一个盲流,将要送上火车赶出这座城市。

他在收容所里度过了悲惨的几天,即便身上最后的一分钱都被人抢去,他还是死死抱着吉它不放。然而,他并没有像别人那样被遣返原籍,而是被一个强壮的汉子领了出来。

虽然,秋收看到那个汉子就有些害怕,但心想总比死在收容所里好吧?于是,他跟着汉子来到了一个出租屋里,在那里认识了大哥、二哥、三哥……直到六哥。

秋收成了他们的老七,每天呆在出租屋里打牌,准时吃到新鲜的饭菜,晚上还能出去洗热水澡,日子过得煞是惬意。然而,他总是怀疑这些人的来历,不晓得他们用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月后,有天晚上,六个哥哥回到出租屋,还带来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他们关照秋收,必须把小女孩看紧,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可是,小女孩不停地哭喊,整夜不肯睡觉,拼命叫着爸爸妈妈,再从小女孩穿的衣服判断,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秋收到现在才明白,这是一个专门绑架勒索的犯罪集团!

白天,“哥哥”们要出去干活了,大哥临行前再次关照秋收,说只要照看孩子三天。大哥随手给了秋收两千元,答应只要三天过去,就会把小女孩送回给她父母,秋收还可以得到十倍于此的奖励。

等到“哥哥”们远去以后,秋收带着小女孩逃出了出租屋,还没忘记带上吉它。小女孩基本只会粤语,更说不清自家的地址。秋收费了好一番波折,才找到她家的门口。那是一栋别墅,但他没有敢再进去,更不敢见她的父母,而是迅速逃跑了。他没走远,躲在附近树丛中,看到别墅大门打开,一对夫妇惊讶地抱紧女儿,痛哭流涕起来,他这才悄悄地离去。

然后,秋收找了一部公用电话,拨打了110,告诉警方“哥哥”们的出租屋地址。

几周以后,他在广州找到了一个夜总会保安的工作。员工宿舍里有台二手彩电,秋收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了戴手铐的“大哥”,警方说他们专门绑架有钱人的小孩,勒索赎金以后撕票。报道里提到警方已追捕多年,最近根据一条市民提供线索,迅速果断地破获了这个绑架团伙。

“谢谢!”

数年之后,秋收大声地对墓碑下的田跃进说。

十五

冬至夜。

小麦从郊外的墓地赶回市区,虽然坐在老王的警车里,还是堵了两个多小时,只能在车上吃了些饼干充饥。她让警车开到市中心一条幽静的小路,停在一栋老房子门前——老王这才明白,小麦这是在重返钱灵遇害的现场。

“需要我陪你进去吗?”

“不,我自己可以应付。”

小麦拒绝了一车子警察的好意,独自下车让他们早点回家。

过早黑暗的天空下,她按响了钱灵生前租住的房门。开门的照例是房东太太,小麦说想看看钱灵住过的房子——因为成了凶宅,至今还未租出去。房东太太很是胸闷,再次看到小麦更不会有好脸色。不过,当小麦塞给她一大叠钞票,她和颜悦色地开了门,把小麦引入曾经的凶杀现场。

还是那幽静的小院,在冬至夜的黑暗覆盖下,竟显出墓地般的凄凉。房东太太害怕引来晦气,急忙闪身离开了,只留小麦独自站在寒风里。

她看到了那棵树。

当离开父亲的墓地,小麦就不停地看着手机,看着钱灵最后发来的那条短信——

“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挖出来。”

还有什么秘密?

她低头回忆自己和钱灵的少女时代,回忆高考前夕的每个共同度过的夜晚……

等一等!小麦想起了什么……那棵树……树……

入土为安。

此刻,发生过凶案的庭院里,那棵孤零零的梅树,却比长得更旺盛了,很快就会开出冷艳的梅花——钱灵最喜欢的就是梅花,高二那年寒假,还拖着小麦去苏州赏过梅。高考前夕她们不开心的时候,钱灵就把她们两个合影的大头贴,埋葬到宿舍楼外梅花树下的泥土中,就好像把她们的友情埋进坟墓。

坟墓——梅花就是钱灵的坟墓!这也是她在绝笔短信里的意思——“等你来,我们一起把秘密从坟墓挖出来。”

小麦痴痴地看着这株梅树,只有它才不害怕寒冷,希望它也不要害怕挖掘。

回到钱灵遇害的屋里,她翻箱倒柜找出一把不锈钢叉子,拿着这把可笑的工具,回到梅树底下挖起泥土。

没想到这把小叉子还挺管用,她用手机屏幕照明,挖出一个足球大小的坑。在挖到梅树根须的同时,也戳到某个金属物体。换作双手小心地去除泥土,发现一个铁皮盒子——那是钱灵高中时放在宿舍的饼干盒子,小麦记得自己和室友们经常偷吃那些饼干,还几次惹得钱灵生气呢。

小心翼翼将饼干盒捧出来,回到钱灵住过的客厅,好似已被死去的她灵魂附体。

田小麦闭上眼睛默默祈祷,然后对着空气说:“亲爱的,我来把秘密从坟墓挖出来了!”

她打开了饼干盒子。

盒子里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拿出来一看正是钱灵的日记本!小麦将它牢牢放在心口,钱灵不会是因为这个秘密而死?

颤抖着打开日记本,果然是钱灵的字迹。第一页是1998年11月19日,钱灵的爸爸送给女儿的礼物,从此她将每夜记录自己的心情。记得高中时候的寝室,常看到钱灵晚上趴在上铺写日记。每当小麦悄悄爬上去,她就会一脸严肃地合上日记,坚决不让别人看一个字。平时,钱灵把日记锁在抽屉里,这是对死党唯一保留的秘密。

此刻,这些秘密全部大白于小麦的眼中,想必也是钱灵死前的遗愿。

她翻着当年死党的日记,几乎每一页都会写到“小麦”两个字,描写少女之间的金兰情,还有每天夜晚说的悄悄话,以及钱灵对许多老师和同学的评价,大多是令人喷饭的挖苦。

从这些已被埋入坟墓的字里行间,看得出自己在钱灵心中的地位——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小麦,就像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快乐,有几页甚至这样写道——

“我爱小麦,就像那些漂亮男生那样爱小麦,小麦也这样爱我吗?”

小麦看到这里,本来对于钱灵假冒她写纸条的愤怒与怨恨,却变成大颗大颗的眼泪,打湿了那些多年前的原珠笔迹。

她不愿再看这些内容了,直接翻到2000年6月,高考前夕最黑暗的那个月。

2000年6月28日,星期三。

我讨厌他!我讨厌他出现以后,小麦就对我越来越冷淡!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乡下孩子,凭什么和我的小麦在一起?他完全配不上我的小麦!听说他的妈妈过去也在对面开店,却被人活活勒死了——天知道是什么原因!有这种妈妈的小孩,心理肯定有问题,小麦跟着他一定会倒霉的!

2000年6月29日,星期四。

我很难过!这些天看着小麦难过的样子,其实我的心里比她更难过!她还在想着那个小子,不知道他用了什么魔法?我嫉妒他!我嫉妒他夺走了小麦的心!就算我们阻拦住他们不再见面,但是等到高考结束以后,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来找他了,这太可怕了!小麦就要被他毁了!不,我要救她!

2000年6月30日,星期五。

对不起,小麦!今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但我都是为了你好!是的,我摹仿了你的笔迹,给他写了一张分手的纸条,要把他骗到那个可怕的地下室。他却让我带给小麦一张纸条,当然我是绝对不会交给她的!

下午四点,天知道我是哪来的勇气?悄悄地守在旧工厂里,等到他走进地下室,便拼命地关上那道铁门,再用尽全力将门把手转紧——无论如何他都出不来了。

现在,我已经回到家里,他一定非常后悔认识小麦。

钱灵日记的这一页里,也是最让小麦震惊的这一页里,却夹着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这是秋收的笔迹——

我心里难受你

“我心里难受你?”

小麦轻轻读出了这句话,这句秋收写给她的话,却迟到了十年才收到的话,似乎又成了自己此刻心情的写照。

如果,十年前的高考前夕,小麦能够看到这张纸条,而不是被钱灵中途扣下的话,说不定所有人的命运都会在瞬间改变?

等一等——真的会因此而改变吗?她低头想了一下,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心里也在难受他。

他同样也应该是如此吧?

小麦将这张小纸条紧紧护在心口,又放到唇边碰了碰。

继续看下一页的钱灵日记——

2000年7月1日,星期六。

今天,从早到晚都在复习,但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还被关在地下?如果一直关在那里的话,他会不会饿死呢?天哪,我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他会死的!天哪,他会死的!我该怎么做?跑回去把门再转开?不,我不敢再去那里了?如果把那扇门打开,愤怒的他也会当场把我打死,或者报警把我抓起来,那样我就无法参加高考了!不,我不能去!我好害怕!

2000年7月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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