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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一个月后,理查德一行将手里的善款放光,饥肠辘辘地回到贯县。当那熟悉的诊所招牌和十字架的屋顶映入眼帘的时候,理查德最想做的就是喝上一碗香甜的小米粥,睡上三天三夜。周耀祖等义工告别了理查德,向着分别了月余的家中走去。到了诊所,只剩理查德和陈英两个人。他们将饿得精瘦的骡子拴在树上,拿出最后一点草料喂它。看着它急切地蠕动嘴唇的样子,两人摇头苦笑。“辛苦了,我的好兄弟。”理查德拍拍驴子的脑袋,心里升起主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画面,微微一笑。

忽然,一阵悦耳的歌声从诊所旁边的教堂里传来,两人一愣。这是一首理查德从没教过的赞美诗,而且听上去不是一般会众的声音,而是训练有素的童声。两人面面相觑,满脸狐疑,循着声音走去。他们轻轻推开教堂的大门,天籁般优美的琴声和歌声立刻扑面而来,定睛一看,珍妮和史密斯正指导着一帮孩子演唱赞美诗。珍妮弹琴,史密斯指挥。理查德和陈英轻手轻脚坐在末排的位子上,欣赏着唱诗班的排练,忘记了饥饿和疲劳。理查德早有把这些孤儿训练成唱诗班的念头,没想到这么快就实现了。是救主耶稣在他外出赈灾期间,安排珍妮和史密斯从遥远的上海来到山东,分担他的工作。想到这,理查德心潮起伏,含泪感谢主耶稣的大能。

孩子们面有菜色,却唱得十分投入,那深情的旋律一次次让理查德和陈英抹去眼角的泪花。一曲结束,理查德和陈英情不自禁鼓起掌来。珍妮和史密斯发现了理查德,喜出望外,史密斯和理查德紧紧拥抱,珍妮激动得涨红了脸。饭桌上,珍妮告诉理查德,他们到贯县已经半个月了,和这里的人相处融洽。为了圆理查德建立唱诗班的梦想,珍妮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架二手钢琴带来,虽然达不到音乐会的演奏水准,但应付小小的唱诗班绰绰有余。史密斯说他们两人想多待一阵子,因为他们认识到,在中国哪里更需要他们。

夜里,理查德长久祷告,越发觉得自己在主耶稣面前,永远是一个孩童。

从外省运来的粮食陆续到了,最然并不充足,但足够度过荒年,人们渐渐恢复平静,生活也回到正常轨道。不久,理查德定制的各种手工机械设备到了,职业技能培训启动,引起孩子们强烈的兴趣。理查德和史密斯亲自教授手工课,珍妮讲授英语,课程安排非常充实。望着孩子们开心的神情和不断提高的技能,理查德成就感十足,常常在祷告的时候,告诫自己不要虚骄,这一切都是主的引导,而他自己不过只是主的工具。理查德跟珍妮的友谊也在增加着,他甚至感觉出珍妮眼中那异样的光彩,那是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有的神采。他默默祷告祈求,将他和珍妮的未来交托到主耶稣的手上。

就在理查德精神振奋地践行主的教诲时,一件不幸的事让他再次陷入烦恼。官方办的孤儿院传来不断死亡的消息,几乎每天都有人去墓地掩埋那些可怜幼小的尸体。理查德很清楚,这是因为缺乏合理的医疗条件和护理知识导致,而他的孤儿院没有一例死亡。官方的孤儿院是余顽开办的,负责人正是与他水火不容的胡道庸,这件事他该不该管?如果不管,会有更多的孩子夭亡;如果管了,又将是一场冲突。他到底该怎么办?

理智让理查德接受教训,避免跟胡道庸等人发生冲突;但感情却像冲缰的野马,将他固执地带到被疾病折磨的孩子们身边。理查德派周耀祖的一个伙计潜伏进入胡道庸主持的官办孤儿院,终于找到确凿的证据,孩子们由于缺医少药导致交叉感染,有四分之一死于伤寒。理查德开会讨论救援方案,但没有人支持他干预此事,理由是不可能成功,官方没反对一个洋鬼子办孤儿院已属侥幸,断不可再去刺激搅扰。大家一致认为,能把自己院里的孤儿们照顾好,已经尽了全力,实在无暇顾及旁人。

理查德觉得众人有理,便不再提此事。但到了夜里,脑海里浮现出孩子们那可怜无助的眼神,使命感便像炉火,将他的一腔热血迅速升温。第二天一早,理查德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出门向县衙走去。到了县衙,恰巧看门的衙役上厕所,理查德径直进了大院,隐隐听见胡道庸在跟余顽交谈,似乎提到自己的名字。胡道庸嗓音洪亮,情绪激动。理查德停下来,侧耳倾听,很想知道两人对自己的真实看法。

“大人,”胡道庸道,“这些孩子吃饱了饭,就开始赞美什么野荷花上帝,祖宗的圣贤书闻所未闻,长此下去,不都成了小鬼子了吗?”“从小孩子下手,用心狠毒!”余顽叹道。“大人,以前这个洋鬼子杂种骗骗成人也就认了,”胡道庸道,“现在是给孩子洗脑,这是要连锅端哪!又是在您的眼皮子底下,放任不管,愧对祖宗先贤啊!”余顽一拍长案,咬牙切齿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你有什么办法制止他?”“把死孩子扔他们孤儿院门口,发个告示,就说是他们弄死的,”胡道庸道,“然后把孩子转到咱们院里。”余顽微微颔首,却面露难色,“是个办法,就怕这家伙上告,道台大人要追问下来……”“有我呢,道台大人当然信咱们的,”胡道庸拍拍胸脯道,“再说了,道台大人眼看着孩子们个个变成小洋鬼子,能不管吗?”余顽连连点头,面露喜色,“这个倒是,道台大人绝不会容忍什么野荷花辱我孔孟。来,喝茶!”余顽说得高兴,喝了一口清茶,对胡道庸道,“我最近刚买了一只画眉,叫声那个脆,过去展一眼?”“是不是啊?”胡道庸一脸谄笑,“早说啊,我把我那只八哥带来,给您助兴!”余顽哈哈大笑,抬腿往屋外走,一脚刚跨出屋门,突然发现理查德立在门前,笑容立刻僵在脸上。理查德微微鞠躬,“不好意思,知县大人,又来打扰您。”余顽回到屋里,皱着眉板着脸,轻声道,“请坐。”待理查德落座,又问,“有何贵干?”理查德看了一眼乜斜着他的胡道庸,“我想最好能单独跟您谈。”余顽摆摆手,胡道庸知趣地拱手离开,临出门狠狠瞪了理查德一眼。二“刚才您跟胡大夫的话我都听见了,”理查德道,“我不认为那是一个好主意。”余顽一声冷笑,“您不该偷听别人的谈话。”

“为此我向您道歉,”理查德语气诚恳,“我不想打断您跟胡大夫,所以……我想,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发生了。”余顽扇着扇子,不置可否。“我来是想谈谈孤儿院的事。”理查德道。“本官资金有限,无力帮助您,”余顽道,“您还是另谋打算吧。”“您理解错了,”理查德道,“我要谈的不是我主持的孤儿院,而是胡大夫负责的。”余顽一笑,“您管得太宽了,本官好像没有授权给您。”“您说得对,”理查德道,“我的确没有这样的权力,但是……”余顽突然举起手,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理查德先生,我们中国人不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孤儿院的事情不需要您的参与。我的意思您明白吗?”说罢,端起茶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衙役见余顽端茶,立刻高喊:“送客!”“对不起,”理查德并没起身,继续道,“请您听我说完好吗?”余顽冲衙役使个眼色,几个衙役立刻上前来,做出请理查德离开的手势。理查德还是没动,“请您给我两分钟时间,就两分钟!”余顽不耐烦地摆摆手,衙役立刻将理查德拽起,往外推。理查德一边抵挡,一边叫道,“官办孤儿院每天都有孩子死亡,这说明胡道庸没有能力管理,减少死亡的最好办法就是由我来托管!知县大人,请您看在不幸的孩子们身上,考虑我的请求!”

衙役将理查德推出院门,将大门重重关上,插上门闩。理查德继续喊道,“我会把这里的真实情况向道台大人汇报!每天有孩子死亡是不正常的!您完全有能力改变这种状况!这才是一个负责任的政府应该做的,否则就是失职!”

大门紧紧关闭,空旷的街道只有理查德回声。

“是纳税人在供养这个政府,而不是相反!”理查德继续对着大门叫喊,“一个对自己的人民麻木不仁的政府应该感到惭愧!因为他对不起纳税人的供养!你们的圣人不是说过吗?不以善小而不为。您熟读四书五经,为什么不用行动实践您的知识和信仰?难道圣人的教诲仅仅是博取功名的敲门砖吗?我为您感到遗憾!”

回答理查德的依旧是沉默。理查德喊累了,坐在石阶上,一抬眼,看见珍妮在马路对面看着他,嘴上是无奈的微笑。理查德也笑起来。珍妮走过去,坐在他身旁,轻声道,“如果这是舞台,你一定是最好的演员。”理查德笑了,“让你说中了。我在神学院的时候,当过戏剧社的社长,但我不演节目,只管道具。”两人哈哈大笑。“走吧,”珍妮道,“你已经尽力了。”理查德望了一眼四周,“不,这事还没完,只能说暂时结束。我会去找道台张鸿坤。”“你不可能改变余顽,”珍妮道,“找谁都没用。”“你说得对,”理查德道,“我不改变人,我要改变这件事情,我要那些孩子进咱们的孤儿院。你相信我能做到吗?”“我相信。”珍妮微微一笑,眼里闪出耀眼的光。“我想去河边散散步,好久没去了。”理查德轻声道。“我喜欢那条河,”珍妮道,“它让我想起故乡。”两人站起身,向着河边走去。几天后,理查德将贯县两个孤儿院的真实情况写成报告,动身前往聊城道台张鸿坤的府邸。珍妮想跟他一起去,被理查德以安全为由婉拒。珍妮将理查德和陈英送到村口,忐忑不安地望着他的背影在朝霞中一点点变小。让理查德没想到的是,在他之前,余顽已经派人先行向道台张鸿坤作了汇报,详细介绍了教堂跟玉皇庙的冲突和孤儿院孩子信上帝的情况,希望引起道台的重视。张鸿坤感念理查德的救死扶伤,但对他借此宣扬上帝非常反感。他隐隐约约总觉得这些金发碧眼的洋人,在热心公益的时候,骨子里可能还有别的目的,不然他们图什么?天上怎么会掉馅饼?哪有这样的好事?至于这目的是什么,他也搞不清楚,反正想起来就别扭,不踏实。古人说得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现在看他们做善事,说不好以后会怎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除了这层影影绰绰的恐惧,再就是圣经倡导的那套做法让他无法接受。对于中国人来说,天地君亲师,天经地义,不可更替,可这位洋和尚却不尊师祖,只奉上帝,教友之间称兄道弟,这把他这个父母官放在哪?如果中国人都信了上帝,皇上怎么办?大臣们怎么办?中国人都没了魂,成了二鬼子,江山社稷岂不成了洋鬼子的天下?洋鬼子为所欲为,中国人只能当牛做马,苟延残喘,最后就是亡国灭种,这还了得!每想到这,张鸿坤便一身冷汗。所以,尽管余顽的孤儿院死了不少孩子,但也总比把孩子养成小洋鬼子强。余顽的孤儿院死的再多,那还是中国人;理查德的孤儿院活得再好,都是小鬼子,跟中国人没关系!

有了这样的想法,当理查德登门拜访的时候,张鸿坤便将天平的砝码悄然偏向余顽。他设宴款待理查德,感谢他为贯县和周边人们的慷慨援助,当理查德询问如何解决孤儿院的问题时,张鸿坤笑笑,说那个倒不急,眼下有更急的事情;说着,将理查德带进自己的办公大堂,将鲁西山区各县求助的帖子摊开来让理查德看。理查德粗粗浏览一遍,发现山区的灾情比平原更严重,瞎张的太平沟也赫然罗列其中。由于资金有限,理查德没能去太平沟,可是瞎张怎么没给他写信呢?遇到这么大的困难,瞎张肯定会跟他联系,自己却没接到他的任何消息,这是怎么回事?

对瞎张的牵挂和灾情的忧虑,分散了理查德关于孤儿院的思绪。

“假如您需要我去灾区,我随时可以动身。”理查德一本正经道。

张鸿坤愣了一会,确信理查德是认真的,便拱手道,“那真是不好意思了。当然,我也会安排人力物力,但考虑到灾情严重,我想动员更多的力量,所以,就……”张鸿坤讪笑着。

“感谢您对我的信任,”理查德道,“我想我很乐意去做这件事,不过,希望您能提供一点帮助。”

“请讲。”张鸿坤一脸期盼。

“能否给我提供类似护照之类的东西,避免引起误会。”

“这个没问题,你等着。”说罢,张鸿坤请理查德坐等喝茶,自己来到条案前,在一个已经准备好的类似证书的东西上,用毛笔签下自己的姓名,加盖印章。写罢,将证书用双手捧给理查德。理查德接过一看,是赈灾通行证。

“有这个,在鲁西就可以畅通无阻,没人能妨碍你。”张鸿坤说。

“谢谢,这就方便多了。”理查德道。

“哪里,应该感谢的是你。等完了事,我会向朝廷奏报您的功德,为您请赏。”张鸿坤说得十分认真。

“那倒不必了,”理查德笑道,“要感谢的是天上那一位,我不过是个跑腿的。”

张鸿坤发愣,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理查德意识到开玩笑开错了对象,急忙改口道,“那好,道台大人,不打扰了,我这就回去准备,尽早动身。”

“等等,”张鸿坤走进里间,叫衙役拿出一个小木箱,放到理查德面前。“这是三百两银子,我的一点意思,您带去吧。”

理查德心头一热,用力握了握张鸿坤的手,“谢谢,我一定带到。”说罢,和陈英转身离去。没走几步,理查德又转回来,神情庄重,对张鸿坤道,“对不起,还有一件事需要您的帮助。”

张鸿坤示意理查德坐下,“请讲!”“就是关于贯县官办孤儿院的事情,差点忘了。”理查德道。张鸿坤叹口气,“这个事情我会处理,给我点时间。”“当然,但您必须给我一个承诺。”张鸿坤略显惊讶。“据我所知,”理查德继续道,“余知县所办经费也来自各地口岸的捐助,如果商人们得知孩子们缺乏合理的照顾,他们会很失望,再找他们帮助会很困难。或者说,一旦他们知道真实情况,会有被欺骗的感觉。”张鸿坤皱着眉,想了想,道,“可以不让他们知道。如果您不说,没人会知道。”“这很难,”理查德道,“将赈灾的真实情况向募捐者汇报是我的职责之一,我必须这么做。这些报告必须刊登在报纸上,广为人知。”张鸿坤心生不快,暗想,这家伙真是无事生非,但考虑到山区赈灾还需要理查德,便出口长气,笑道,“我记得基督教主张宽容,您不能原谅余知县的过失吗?何必非要揪住不放?”“恕我直言,”理查德道,“我当然可以宽恕他,但是,孩子们怎么办?谁替孩子们负责?每天都有病重的孩子去世,即使没人知道,也不应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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