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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朝小院赶来,陈英以为理查德搬来了救兵,既感叹他的号召力,也担心人多容易引发感染;然而,当愤怒的人群走近,他才觉得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这些满脸怒气的人不像是志愿者,挑选志愿者是有标准的,不可能是一群乌合之众。

理查德几乎是被众人押下马车,在院门口,他用自己又瘦又高的身躯,挡住了众人的脚步。“大家静一静,”理查德高声道,“为了避免交叉传染,让王大姐自己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众人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停下来。王家媳妇跟着理查德进了院子,来到正房,发现躺在炕上的老贺媳妇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吃惊地看着她,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老贺媳妇紧闭双眼,不知死活。理查德凑近老贺媳妇,低声道,“大姐,你的邻居看你来了!”老贺媳妇纹丝不动。理查德一惊,急忙摸了一下她的脉搏,还在跳动,但已经十分微弱。

“怎么回事?”他焦急地问陈英。

陈英一脸沮丧,“你刚走就这样了。”“今天的药吃了吗?”理查德问。陈英点点头。王家媳妇凑近邻居,大声道,“大姐,我是王家媳妇,我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病人毫无反应,脸色煞白。王家媳妇抓着病人的手摇了摇,却被理查德制止,“您站远点,小心感染!”王家媳妇推开理查德的胳膊,使劲摇晃着病人的肩膀,大声道,“大姐,你到底怎么了?

说话啊?”理查德再次强行将王家媳妇拉开,尽力压低声音道,“请您小点声,病人需要安静!”王家媳妇突然怒向理查德,“你们到底把她怎么样了?我昨天见她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变活死人了?”“大姐,您冷静点好吗?这是昏迷,是病情加重的结果,”理查德一脸焦虑,“我们也不希望这样,请您配合我们治疗好吗?”

“还治疗?”王家媳妇更加愤怒,“一个大活人被你们弄成这样,治疗个屁啊!你们到底干了什么?今天不给个交代,我决不答应!乡亲们也不会放过你们!”说着,一屁股坐在炕上。

“大姐,请你冷静,”理查德一脸苦口婆心,“有什么事咱们外面说,您必须离开,不然有被传染的危险!”“走吧,大姐,这屋里全是病菌,赶紧离开。”陈英道,说着要扶王家媳妇,却被王家媳妇一把推开。

王家媳妇大声道,“别拿这些乱七八糟的吓唬人!我走了,你们就可以干坏事了对吗?做梦!老娘今天就不走了!”说着说着,悲从心来,一下扑到病人身上,大哭道,“姐姐啊,你醒醒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啊?你说句话啊!别这么不明不白就走了啊!”

“大姐,你在说什么?她还没死呢,只是昏迷!”理查德哭笑不得,大声道。“这跟死了有什么不一样啊?”王家媳妇继续哭道,“你们肯定做了缺德事了!姐姐啊,你好惨啊!怎么就落到洋鬼子手里了?”“大姐,为了病人和你自己,请你赶紧离开,”理查德道,“我们不想跟您动手!”王家媳妇突然转向理查德,指着理查德鼻子,“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你们害了一个还不够?还想害我?你个缺德的洋鬼子,哪辈子作了孽,碰上你了!”理查德摇头苦笑,毫无办法。“别想那么多了,把她拉出去,”陈英一脸焦急,“不然就来不及了!”两人想把王家媳妇拉开,王家媳妇连踢带打,就是不走,嘴里高喊,“来人啊!出人命了,洋鬼子要杀人了!”

王家媳妇的哭声传到院门外,众人再也按捺不住,径直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仙风道骨、白髯飘飘的老中医胡道庸,胳膊比车轴还粗的拳师刘德成紧随其后。众人见理查德和陈英跟王家媳妇撕扯,立刻拥了上去。刘德成一脚将陈英踹倒在地,接着一拳封了理查德左眼,刘德成的几个徒弟围着两人一阵乱踢,吓得老贺媳妇的几个孩子哇哇大哭。突然,一声大喊:“醒了!醒了!老贺媳妇睁眼了!”

众人停下手,凑到老贺媳妇跟前。病人睁开眼,看看屋内,嘴唇颤动几下,看到自己的几个孩子在哭,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大姐,你可醒了!我是你邻居,老王媳妇啊!”王家媳妇几乎跟病人脸贴脸,高声道。病人看她一眼,眼球转了转,似乎在回忆。“大姐,你昨天晚上去烧纸就没回来,你去哪了?”王家媳妇晃晃病人的手臂道。病人毫无表情地看着她,又闭上双眼,再次陷入昏迷。

“姐姐啊,你倒是说句话啊!”王家媳妇放声大哭。“闭嘴!”胡道庸一声断喝,止住了王家媳妇的哭声。随后,近前几步,看着左眼眶肿起来的理查德道,“洋鬼子,人被你弄成这样,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有。”理查德揉着眼眶道。胡道庸一乐,“嗬,还想耍赖?好啊,大伙都听着,洋鬼子要交代!”众人屏声静气,等着理查德解释。“病人现在昏迷不醒,我也很遗憾,”理查德道,“但这绝不是我们的责任!”“谁的责任?不是吃了你们的迷魂药吗?”胡道庸道。“对,不吃迷魂药能这样吗?”刘德成附和道。“是吃了我们的药,但我们的药不是迷魂药,是治病的药。”理查德道,“病人早就被感染病菌,如果早被发现,早点吃药,就可以治好!”“还敢胡说八道!”胡道庸道,“怕是我们再来晚点,老贺媳妇的心肝儿就被你们摘了做药了!几个孩子的眼珠子也要被你们剜了!”

“胡说八道的是你!”理查德怒不可遏,“谁告诉你我们用人体器官做药材?谁说的我们剜小孩的眼球?还是你亲眼见过?中国人有句话说的好,耳听是虚,眼见为实,请问,你见过吗?”

胡道庸理屈词穷,脸色通红,眨巴着眼睛。“你这是造谣诬陷!”陈英擦着鼻血道。“等着,二鬼子!”刘德成指着陈英骂道,“先收拾洋鬼子,再收拾你!”二“我本来不想跟你辩论,”理查德冲着胡道庸道,“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能再回避,正好,乡亲们都在,也给大家一个交代!”“有屁快放,少兜圈子!”胡道庸道。“老贺的死跟你有关!”理查德道,“正是因为你用中医治疗,耽误了病情,老贺和她媳妇才有今天!”“你你你,你血口喷人!”胡道庸气得胡须乱颤,脚底发飘,刘德成急忙将他扶稳。“我尊重中医,”理查德道,“但是中医有极大的缺陷,你熬的那些药汤根本杀不了病菌,所以老贺的病情才会加重,直到死亡。”“妖言惑众,一派胡言!”胡道庸气急败坏,唾沫四溅。“中医讲望闻问切,可是肉眼看不见细菌,你怎么望闻问切?怎么判断是细菌还是病毒?”理查德继续道,“中医把病因说成是上火,我倒要问问您,什么是上火?火是什么?

人要上了火,还不被烧死?”“中医靠的是阴阳五行,”胡道庸道,“你个洋鬼子哪懂这些?”“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理查德道,“但治病要讲逻辑,不然就是害人!无意害人也是害人!就像你对老贺!”“你你你,”胡道庸两眼冒火,“你个倒打一耙的魔鬼!”胡道庸一口气没上来,身子一歪,倒了下去。刘德成将胡道庸交给徒弟,近前几步,道,“俺是大老粗,跟你讲不出道理。洋鬼子,我就听你一句话,是地上走,还是天上走?”“我不懂你的意思。”理查德道。“地上走,现在就滚蛋!天上走,送你见上帝!”“我要都不走呢?”理查德问。“那我走,”说着,刘德成扭转身往外挪步。没走几步,来到徒弟跟前,拿过一把大砍刀,转回身,直冲理查德而来,一边念念有词,“杀人偿命。洋鬼子,今天我老刘跟你一起走!算是为我十年前被你们炸死的兄弟报仇!”徒弟一看师傅要玩命,急忙将他紧紧抱住。刘德成拼力挣脱,大喊一声“都闪开”,举起钢刀,向着理查德劈去。千钧一发之时,忽听一声大喝:“不许撒野!”

这喊声犹如一声霹雳,刘德成的手停在空中,转头看去,客栈老板周耀祖出现在他身后。周耀祖比胡道庸年长几岁,是当地乡绅大户,一家出了三个秀才,两个举子,为贯县人所敬重,讲话掷地有声。周耀祖一把夺过刘德成的钢刀,扔在地上,斥责道,“老刘你好糊涂!冤有头,债有主,你弟兄是被鬼子兵炸死的,要算账也得找鬼子兵算,关这位洋大夫什么事?你这么做公平吗?”

“鬼子杀了我弟兄,我杀鬼子,怎么不公平?”刘德成双目圆睁,“大伙说说,公平不公平?”众徒弟高喊,“公平!”“住嘴!”周耀祖大喝一声,“你们要闹到什么时候?还有点规矩没有?”众徒弟见周耀祖拉下脸,便不再吱声。周耀祖挥挥手,让几个徒弟拥着刘德成退下。“乡亲们,我来说几句,”周耀祖来到众人前,高声道,“俗话说耳听是虚,眼见为实。

这位洋先生治好了我儿子的病,这是我经历过的。咱们中国人还有个说法,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洋先生为我儿子治病,分文不取,那好,我今天就当个志愿者,带着我的几个伙计,来给洋先生帮忙。”说着,周耀祖转向理查德,“洋先生,您看我们行吗?”

理查德心里一热,眼眶忽然有些湿润,连声道,“非常感谢!谢谢你们!欢迎加入!”“他治不好怎么办?”胡道庸一脸鄙夷,恶狠狠道,“你收留他,老贺媳妇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周耀祖笑笑,“胡大夫,多有得罪!您说得好,既然您担心这位洋先生治不好病人,那我也做个公证担保,老贺媳妇生,他留下来;老贺媳妇死,他走人!行吗?”胡道庸对周耀祖一直敬畏三分,加上自己也心虚,便不再言语,只是狠狠地盯着理查德。“我不同意……”理查德道,还没说完,就被周耀祖一个手势制止。理查德直觉周耀祖在帮自己,自己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而且想赶紧让人群离开污染源,只好闷声不语。“好吧,就按您说的办,”刘德成道,“他要是把老贺媳妇弄死了,我跟他算账!”说罢,带着徒弟出了小院,众人也便散去。“老板,”一俟众人走尽,理查德道,“你那么说不合适,不能把病人的死活跟医生完全对等,那是不科学的。”周耀祖笑笑,“我不这么说,他们能走吗?”“也是。”理查德笑道,竖起大拇指。接下来,理查德和周耀祖商量如何开展志愿者工作,不在话下。且说胡道庸和刘德成离了小院,便来到一处酒馆喝酒,轮到胡道庸做东。两人既沾亲带故,也有现实中的合作关系。论族谱,胡道庸的一个表弟的三叔的四舅的大外甥的姐姐,是刘德成的四婶的哥哥的二大爷的孙子的小姨子,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绕梁三日不绝的拐弯亲让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在现实中,刘德成打把式卖艺,兼营胡道庸研制的跌打损伤药膏,刘德成的徒弟平时也是胡道庸医馆金鹊堂的保镖。之所以叫金鹊堂,有三个含义,一是取当今扁鹊的意思,金与今谐音;二是用金子的稳定性来象征声誉的持久,当代扁鹊不是一时半会儿,而是永永远远;三是让医馆财源广进。

三杯五盏下肚,酒酣耳热之际,刘德成打开话匣子,把胡道庸已经耳熟能详的大沽口惨烈战役再次描述一番,让食客们屏声静气地围成一圈。酒馆老板虽然也是耳膜起老茧,但乐见刘德成像个说书艺人为他增加人气。说到伤心处,刘德成咬牙切齿,发誓此生一定要拿鬼子的人头,祭奠当年被炮火炸烂的弟兄。两人商议停当,明天一早就去河边小院监督洋鬼子,如果贺家媳妇死了,就让洋鬼子滚蛋。胡道庸提醒刘德成,拿鬼子的头祭奠兄弟可以,但不要在本地动手。洋鬼子从这离开还要去别处,可以在路上或者其他地方见机行事,万保无虞。

刘德成连连称是。三第二天一早,胡道庸和刘德成率一帮徒弟,早早来到河边,远远就听见幽幽的哭声,心里震了一下,既压抑又兴奋。压抑的是贺家媳妇真如预料被洋鬼子害死,兴奋的是这回可以找洋鬼子算账了。一伙人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小院,果然看到王家媳妇已然换了素服,对着老贺媳妇的尸体哭泣。

“好姐姐啊,你对我有恩啊,”王家媳妇哭道,“我还没报答你,你怎么就走了啊?好姐姐啊……”除了王家媳妇以外,院里的人都戴着口罩,周耀祖的几个伙计伺候贺家媳妇的几个孩子吃饭,理查德和周耀祖对着尸体发呆,一脸沮丧。“洋鬼子,我看你今天还说什么?”胡道庸冷笑道。“请你离开这里,”理查德道,“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说罢,拉着周耀祖要往外走。“等等,”胡道庸拦住理查德,冲着周耀祖道,“周老板,昨天怎么说的?老贺媳妇生,他在;死,他就滚蛋。您还记得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啊!”周耀祖皱着眉,不搭理胡道庸。“我走可以,”理查德道,“但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人都被你治死了,你还做什么啊?”胡道庸挖苦道,“你还嫌死一个不够啊?”“老胡,你怎么说话呢?”周耀祖正色道。“说大实话!”胡道庸道,“我说的不对吗?把人看死了就得滚蛋!这可是您定的规矩!”“是我定的规矩,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周耀祖道,“现在不抓紧预防,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人死,包括你我可能都被传染了,你不帮着治病,还在这添乱!”

“您这叫什么话?”胡道庸道,“一开始就是我给老贺煎的中药,这洋鬼子说是我给害死的,说我的药耽误病情,这可是您听见的!怎么成了我在添乱?这世上还有讲理的地方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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