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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小说: 美好的仗      作者:李红雨

度过一年宁静的乡村生活后,理查德和妻子珍妮再次离别三个孩子,回到他们的第二故乡。鉴于他在中国所进行的启蒙工作卓有成效,浸礼会差遣委员会同意他继续在广学会任职,同时安排了一个新的职位给他——浸礼会中国差遣委员会特别联络员,筹建在山东召开的首届浸礼会中国传教大会,地点就在理查德最先布道成功的鲁西贯县。理查德欣然领命。经过一年的休整,理查德仿佛被充满能量的电池,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1899年秋天,理查德再一次从烟台登陆,进入齐鲁大地。迎接他的是头顶光秃、大腹便便但精神矍铄的哥哥约翰,一个在中国成功的亿万富翁。他要送给理查德一个见面礼物——横跨山东的铁路建设的开工奠基典礼。铁路公司属于德国,约翰是主要股东之一。理查德和珍妮先是回到贯县,探望了自己亲手创办的医院和医学院,和院长陈英以及助手们欢聚一堂。当年的孤儿院学童,很多已经成为医院和医学院的中坚。周日,理查德带着师生们礼拜,感恩的歌声将人们带入往昔美好的时光。

一个秋高气爽的上午,理查德随同约翰来到奠基现场,早已是人山人海。约翰发表了简短而热情的演讲,赢得以山东巡抚余顽为首的满清官员和欧洲商人们的掌声。约翰宣布奠基仪式开始,递给余顽一把铁锹,余顽接过铁锹,向奠基石走去。余顽用力挖了一锹土,正准备将黄土扬向碑石,忽听一人声嘶力竭的叫喊,“大人,且慢!”余顽一惊,铁锹停在半空,扭头看时,一个颤颤巍巍的老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喊道,“大人,这土不能动啊!”

余顽将铁锹递给仆役,拍拍手道,“胡道庸,你来这干什么?何故咆哮工地?”“大人,此路不可修啊!”胡道庸颤声道。“此路是皇上御批,你这么说是欺君,你好大胆啊!”余顽一脸凶相。“大人,修路毁风水,还要挖我们的祖坟;如此伤天害理,我等草民不服!”胡道庸声泪俱下。“毁坟欺祖,我等不服,还望大人做主啊!”人到中年、满脸皱纹和络腮胡子的刘德成跪在胡道庸身后,高喊道。“还望大人做主!”刘德成身后百十个徒弟一齐跪倒。“你们这是犯上,还不退下?”余顽厉声道。“大人,要杀要打随您,草民绝不能让列祖列宗受辱!”胡道庸跪地不起。刘德成等众人齐声呐喊,“草民不敢愧对祖宗!”“铁路公司已经答应给尔等拆迁祖坟补偿款,何故还不知足?”余顽厉声问。“大人,毁弃列祖列宗安寝之地,安能用金钱弥补?”胡道庸道,“这是置我等草民于不孝啊!”

“是啊,大人,草民不能做不忠不孝的畜生啊!”刘德成等众人随声附和。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尔等好自为之。”余顽挥挥手,一群清兵包围过来,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

“大人,”胡道庸高声道,“铁路一通,洋鬼子如入无人之境,伤风害俗,图谋不轨,其势难当,恐悔之晚矣!”

余顽一脸厌烦道,“这是皇上跟洋人的事情,用不得尔等操心。再不退下,休怪我动武!”

刘德成爬到胡道庸身前,拱手道,“大人,铁路一通,草民生计全无,您是父母官,不能坐视不管啊!”

“大人,铁路夺草民生计,草民拿什么养家糊口?”刘德成一帮徒弟齐声道。

“三百六十行,行行皆可养家糊口,”余顽厉声道,“尔等休得无理取闹,从速散去,不然绝不客气!”话音未落,清兵一拥而上,逼近胡道庸。

胡道庸忽然直起上身,双手举起石块,仰天长叹道,“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不能守护祖宗灵寝,生不如死,苟延何益?”说罢,用力将石块拍向自己的前额,顿时血流如注。刘德成众人急忙将胡道庸抬走,余顽乘机指挥清军将众人驱散。奠基仪式继续举行,余顽和众官员挥锹铲土,将奠基石碑掩埋。

胡道庸被抬到一处空地,刘德成急忙将坎肩撕裂,扯下一块布,包扎胡道庸伤口。血被止住,胡道庸依然昏迷不醒。半晌,胡道庸睁开双眼,抬起手,哆哆嗦嗦指向奠基现场,颤声道,“亡国灭种,亡国灭种啊!”言毕,闭上眼睛,脑袋歪向一边。刘德成把手指伸到胡道庸的鼻子下,已经没了气息。

“师傅,跟鬼子拼了!”一个徒弟叫道。

“跟他们拼了!”众人齐声高喊。

警戒的清军闻听叫喊,立即呈扇形逼近,双方怒目而视。僵持了一会,刘德成慢慢站起来,咬紧牙关,低声道,“咱们走!”

众徒弟抬起胡道庸,一步三回头,恨恨而去。

冲突虽然被制止,但理查德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乐见哥哥约翰在中国投资成功,认为这是改变古老帝国最直接的办法;但他没想到的是,铁路的兴建竟然威胁到民众的生计。他跟约翰探讨这个问题,约翰表示,铁路运输固然抢夺了以马车和独轮小推车为工具的传统货运市场份额,但围绕铁路运输而衍生的各种行当,可以创造更多的就业机会,足以弥补传统行业被淘汰造成的失业损失。理查德觉得约翰的说法在理论上成立。为了验证约翰的观点,他回到医学院,组织学生们搞了一个鲁西地区的就业分析,发现受到冲击的传统行业不仅是运输业。即使是运输业,传统的漕运和邮差受到的冲击也很严重。

此外,由于洋布的内销,鲁西地区自产的棉布市场严重萎缩,贯县以织布为业的作坊减少了很多。煤油的引进,也使本地的豆油等植物油市场遭到冲击,大批炼油作坊纷纷倒闭。贯县以外的情况同样严重,甚至波及到整个山东全境。随着失业的增多,对基督教的仇恨重新在人们心中燃起,谣言再度在城镇与乡村传播。为此,理查德撰写了一个小册子,简要分析了现代技术的引进对传统行业的冲击,并提出加快推广现代教育,以此作为因应之策。借着浸礼会首届传教大会在贯县召开的机会,理查德将小册子发给与会人员,希望他们广泛传播,引起各界的重视。

让理查德感到惊讶的是,传统行业受到冲击不仅局限在山东一省,来自其他各省的浸礼会传教士们带来了同样的担忧:基督教被再度歧视和仇恨遍布全国十八个行省,不断增加的失业是这一仇恨的直接诱因。会议进行了一系列深入讨论,传教士们终于认识到,他们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一种窘境,即对上帝的宣扬导致的现代科技的引入,严重冲击了传统手工业,使得经过多年努力培育的对上帝的热情,有被瞬间毁灭的可能;而且,随着失业现象的加剧,这种可能性越来越大,新的冲突正在酝酿之中。

胡道庸是贯县第一望族,他的死激起轩然大波。胡家三百多口人抬着胡道庸的棺材,在贯县绕了三天,信誓旦旦要杀尽洋鬼子,为族长报仇。白事办了十天,家人搭起灵棚,几百号族人杯觥交错,共聚一堂。刘德成虽不是胡家人,但属于生前好友,带着众徒弟忙前忙后。白事的最后一项是下葬,族人哭得死去活来,当场就有几个晕倒在地。国恨家仇在人们胸膛和目光中激荡,如同一堆巨大的干柴,只要溅上火星,就会燃起冲天烈火。

安葬了胡道庸,刘德成召集各村镇的习武之人,倡议设坛挂旗,以扶清灭洋为宗旨,创立义和神拳,得到一致响应。刘德成自称大师兄,胡道庸的外甥曹福根为二师兄;其余各坛类此设置。刘德成为总坛主,所在贯县的拳坛为总坛口,其余各坛皆听总坛主号令,同进同退。创立大会结束,各坛主回到各自地区,日夜率众操练,号称降神附体,刀枪不入。所谓降神附体,就是对着古往今来诸如关公、哪吒、孙悟空等各路神仙焚香叩拜,使之降入习拳者体内,产生金钟罩、铁布衫的神奇功夫,可以刀枪不入。这富于激情的想象,对渴望成为英雄的青年人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此外,义和拳拳民到处张贴标语,对基督教和洋人事物,极尽造谣污蔑之能,让理查德深感忧虑。

为了制止事态发展,理查德撰写了一个分析报告,把收集的义和拳乩语作为附件,编成小册子,专程到济南呈交给山东巡抚余顽,希望他能干预义和拳的疯狂举动。余顽以外出为由避而不见,翻了两眼理查德的报告便付之一炬。作为坚定的排外者,余顽早就盼着这一天出现。此前,在铁路奠基典礼上对胡道庸等人的弹压,是出于无奈,并非他的本意。建设铁路是依据《胶澳租借条约》进行的,皇上都挡不住,他一个巡抚只有从命的份。如果他对胡道庸纵容不管,闹出纠纷来,倒霉吃瘪的还是地方大员,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赶走了胡道庸。但这次不同了,刘德成等人聚众设坛,口号是扶清灭洋,这是天佑中华啊!作为地方官,他不但不能弹压,还应该扶持其发展,借助他们驱赶洋人,这是借刀杀人的天赐良机,他怎能失之交臂?就这样,他烧了理查德的分析报告,坐看义和拳发展壮大。

理查德回到贯县,焦急地等待余顽的回复,一个月过去毫无动静,而义和拳的声势越来越大,统一了服装、令旗等等,俨然一只正规军。对基督教和新兴事业的污蔑也是越演越烈。从各地传来的消息也让人忧心忡忡,对基督教的仇恨已经遍布大江南北,民教纠纷时有发生,只是规模不大而已。理查德敏锐地觉察到如果放任事态发展,新一轮排外浪潮必然爆发,多年来的传教事业和改变中国的实业建设,很可能毁于一旦。为此,他给已任直隶总督兼军机大臣的张鸿坤去信,痛陈义和拳对帝国强国事业构成巨大威胁,顺便对山东巡抚余顽放纵义和拳的做法提出了批评。

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张鸿坤始终对基督教充满反感,在这点上,他和余顽是一致的,只是他比余顽开明,知道中国要富强,必须师夷长技,不能光凭道德上的自视清高。他和余顽都认为野蛮的基督教无君无父,是对中华传统文明的巨大破坏,所以他希望西方人留下科学技术,带走异端邪说。无奈以理查德为首的洋人是如此顽固,坚决把传教工作放在首位,好像不谈上帝他们就没法活。张鸿坤实在不能理解,觉得他们有聪明的头脑,能发明各种精巧的机器,却对一个看不见的所谓上帝顶礼膜拜,这不是有病吗?上帝能当饭吃吗?信那玩意干嘛用?中国人几千年不信上帝,不照样活过来了?

对义和拳驱逐洋教,张鸿坤并不反对,甚至乐观其成;但他担心义和拳视洋如仇,脏水孩子一块泼,这样的话,自己为之奋斗多年的实业就会遭受巨大破坏,大清帝国就要退回落后年代,挨打的日子也就不远了。这么想着,他立刻修书一封,敦促余顽立即解散义和拳,切实保护矿山、铁路、电报电话等一切现代设施,绝不能让暴民毁掉多年的建设成就。余顽接到信,立刻回信说已经采取必要措施,解散义和拳,实际则按兵不动。

余顽的纵容很快有了效果。进入深秋,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铁路建设总指挥部,约翰的办公室遭到一伙蒙面人的袭击,约翰身中数刀,所幸没有伤到要害;屋中财物被洗劫,房子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泰晤士报记者深入报道了此事,在英国引起轩然大波。英国驻烟台领事联合英国公使窦纳乐向清政府总理六国衙门提出强烈抗议,要求严惩歹徒,否则兵戎相见。窦纳乐在调查了事件经过之后,同意理查德的主张,认为地方大员富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山东巡抚余顽的放纵正是这一暴力事件得以产生的土壤。慈禧将此事交由张鸿坤办理。

张鸿坤责令余顽迅速捉拿案犯。不几日,余顽将主犯从犯十余人抓获,经审问,是刘德成的徒弟所为,主谋刘德成和曹福根遁往别处,下落不明。十几名案犯均遭鞭刑,由山东抚台赔偿约翰经济损失,并赔礼道歉。余顽的结案无法令英国公使满意,理查德也提出,如果当初余顽听从自己的建议,事件就不会发生。因此,应该继续追究余顽的责任,避免更大悲剧发生。为了施加压力,英国皇家舰队在烟台港举行了一次军事演习,邀请张鸿坤和余顽出席。压力之下,张鸿坤奏请朝廷罢免余顽山东巡抚一职,将其流放到新疆伊犁充军。约翰、英国公使和理查德都对新的处理结果表示满意,一场风波暂告平息。

张鸿坤发布命令,禁止在山东全省设坛教拳,违者以谋反论处。告示一出,拳民活动空间立刻被压缩,农民们将刀枪棍棒放进农舍,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劳作生活。然而,理查德从信徒们得来的信息显示,神拳并没有绝迹,仅仅是暂时进入地下;每到集市,仍然有很多人习武,言谈话语中对基督教和洋务的仇恨不减反增。理查德终于意识到,一场风暴真的要来了。他不住祷告,希望主耶稣赐给他智慧,消除这场风暴的来临。在经过几个不眠之夜的祷告之后,他做出了借助外力的决定。

1900年初,理查德前往纽约参加世界传教士大会,将自己撰写的对中国排外运动的预测报告提交给执行委员会。理查德强调,排外运动很可能终结持续了多年的传教活动,所有外国人的生命都会受到威胁,中国政府的改革事业也会中断,中国会再次回到与世界文明隔绝的时代。执委会认真讨论了理查德发言,最终做出决议,对中国排外行为的干预属于政治领域,目前存在的危险仅限于政治领域,依据传统,他们不能干涉政治。

珍妮带理查德回到波士顿自己的家乡,在美国处理商务的史密斯热情招待了理查德,并把他介绍到二十世纪俱乐部,向那里的会员介绍中国的情况,以引起重视。理查德应邀作了一次报告,提醒与会人士,在即将到来的动乱中,被毁的不仅是基督教事业,还有中国的最高利益和世界和平。与会人士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建议理查德立即将情况反映给华盛顿,并给理查德开具了一些介绍信。

此外,理查德提醒人们关注,由于政治和工业领域存在的危险,所有的国家都不安定,导致了军备扩张和劳工问题的增加。于是,他提出一个更宏观的计划,建立一个属于全人类的议会,所有国家都派代表参加,以制定措施,通过法律解决争端而不是诉诸武力;采取主动手段,保障对自然增长的人口的供应;同时制定一个渐进的教育体系。与会人员对理查德的建议反应冷淡,使他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有点超前,解除专制国家对基督教的仇视和威胁才是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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