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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走进别墅(1)

小说: 给钥匙系上红流苏      作者:秦轮

这是浦东最早的别墅之一。

曾经对“最……之一”这样一个被如今的主流媒体所广泛采用的句式表示过由衷的鄙夷——最就是最,最是登峰造极、是至高无上、是孤家寡人、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不存在之一之二乃至之三之四的问题——但是当我心血来潮地着手写一个与别墅有关的故事的时候,几经斟酌,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选择了这样一个句式来开篇:

这是浦东最早的别墅之一。

之所以如此倒也不是拾人牙慧,而首先是因为我对浦东新区的别墅其实并没有多少发言权,即便是对作为故事发生地的心远别墅,也只是知道它坐落在环线以内,建成于浦东开发开放之初,却不能确定其竣工的具体年月,更没有权力为这一时期浦东建造的全部别墅发布一个排行榜。我只是从感觉上认为以“最早”这样的词语来界定这个作为故事载体的别墅颇具象征意义也符合主人公刘南希的性格身份,但毕竟是虚妄之说,为了避免招致那些真正最早的别墅业主以及开发商们的不满甚至因此惹上官司,故以“之一”云云来模糊搪塞——由此推广开去,想必媒体上的那些“最……之一”的表述背后也是另有隐衷的罢。其次,故事中刘南希名下的这栋25号别墅和我曾经客居过的那栋别墅一样,是心远别墅小区全部58栋别墅当中的一栋,这些别墅同时完工,面积相当,式样整齐划一,就像是一个笼屉里蒸出来的馒头(在我客居其中的那些无眠的夜晚,我沿着别墅小区内草木茂盛的甬路漫无目的地散步,回屋的时候常常摸不清门牌,好几次差一点就撞进了别人家——或许就是刘南希家——的宅第)。而且——在我看来,就连出入别墅的那些人,那些男人和女人,也是那样的大同小异——他们的衣着是一样的质地精良;他们的身影是一样的飘忽迷离;他们的神情是一样的漠然孤傲;他们的来路是一样地神秘诡异……而所有这一切的后面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如出一辙的寂寥。从这个意义上讲,发生在刘南希家里的这个故事也是“最……之一”啊。

我曾经托朋友的洪福,在心远别墅的某一栋里小住了一些日子。

朋友的别墅装修考究陈设豪华,里面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而且极具档次。分置于厨房和饭厅的那两台大得足可以放进去一头小牛犊的冰箱里贮备了品种丰富数量充足的食品,为我这样的揩油者提供了最大的便利。当然别墅里也不乏我所需要的电脑设备,只是由于IT产品的更新换代太过迅速,朋友的那台电脑在配置上显得有点落伍,操作系统装的还是古董一样的windows95,不过应付我的文字处理还是绰绰有余。我如此地在意别墅里的电脑设备表明我住进别墅除了出于人类贪图享乐的本性想开开洋荤之外,还希望在里面做点正事,具体说就是把那部纠缠了我几年之久的中篇小说弄完。但后来的实际情况是,一个月之后当我离开这个别墅的时候,我带去的两张空白软盘有一张尚未开封,另一张里面除了一堆杂乱无章的牢骚怪话之外,没有存下一篇完整像样的文章。我的那些牢骚怪话大部分是因别墅而发的,其中心的意思是说:财大气粗养尊处优这些人生的极致是在有了强有力的经济保障之后的一种自然流露,局外人既无从体验更无法效仿;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钱(我本来还想说女人,但考虑到女人总是与钱结伴而来,所以就把“如果没有带着可心的女人”这句话删去了),又没有平和的心态和足够的意志力,那么你千万不要去住别墅,尤其不要假模假式地跑到别墅里去写什么小说。小说这种东西贱得很,它只适合在穷困潦倒又心无旁骛的时候写,而且越是家徒四壁一灯如豆的环境下就越是有可能写出好的小说。

软盘里储存的字符表明那些日子我的内心里充满了躁动和怨气,我的那次别墅之旅过得一点也不惬意,整个的过程可以称之为受洋罪,同时又更像是一个梦魇。我从来没有像那些日子那样觉得自己人生的失败,也从来没有像那些日子那样感到自己生存的窘迫。在这之前我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一个心态平和清心寡欲的人,是别墅里的舒适和优雅让我方寸大乱底线尽失。现在我知道太多的高档商品(别墅本身当然也是商品)堆砌在一起会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场,人一进入到这个场里面就会像是着了魔一样狂躁不宁欲念无穷。事实上在初入别墅的那几个晚上我根本无法入睡,宜人的室温里松软的大床上我辗转反侧,我先是疑惑此时此刻四仰八叉躺在这里的这个人到底是不是我秦某人,继而又疑惑这别墅的主人是否真的是我的那位仅仅在几年前还形容猥琐一贫如洗的朋友,在这一切都得到了确认之后我的心潮就越发地难以平静。实事求是地说朋友待我不薄,把这么一座价值五百多万元人民币的别墅连同里面所有的陈设用具无偿地让我享用了一月之久。尤其难得的是这个朋友不势利,没有因为自己一夜暴富就翻脸不认人。按说我不能那么没良心,问题是我无法欺骗我自己,我不能隐瞒其实我对这个朋友赚钱的手段一点都不佩服,尽管他的那些手段我一个也做不到。我知道一个人对于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是没有资格说佩服不佩服这些话的,况且当朋友主动说让我到他的别墅里去住一段日子并且要我马上就去他那里拿钥匙的时候,我难以抑制内心的兴奋,当即就屁颠屁颠地去了。在有过这种兴奋和屁颠屁颠之后又再来说什么佩服不佩服的混账话,心理就未免有些阴暗了。

心理阴暗的代价是容易失眠。我住进别墅后写不了东西,也看不进书,更没有心情去看那些破电视剧,躺在床上又横竖不能入睡,我便索性穿衣起来,到外面去散步。别墅的夜晚自有另一份寂静,古朴的路灯和低矮的草坪灯散发出的幽幽的光辉与月色融为一体,随处可见的树木花草因此蒙上了一层阴冷的诡秘。我沿着小区里蜿蜒的甬道散步,一栋栋的别墅在我的眼前移过,它们的面貌有着惊人的相似,只有凭借门廊下那块紫铜铭牌上的号码才能准确地区分它们。我走上一个草皮覆盖的小土堆,这里是别墅小区的至高点,从高点看去别墅小区静谧、空旷,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而那一栋一栋的别墅就像——我觉得它们就像是一只只蛰伏在黑夜里的美丽怪兽……

淑兰的派对

心远别墅小区在这一带是颇为孤寂的一隅。门庭冷落,车马稀疏,就连路人也会有意无意地绕着它走。即便是好奇心强的人走到这里,最多也只是放慢一点脚步,隔着马路用眼角的余光朝里面瞥上几眼,却绝对不会想到要进到小区里面去细看。这样的情形常常让在门口值班的那些保安们有点泄气:别的物业的保安总是抱怨他们那里来访的人员冗杂,还有推销保险的、搞房屋中介的、送外卖的、塞小广告的各色人等让他们防不胜防,而心远别墅的保安一天到晚也见不到几个人,太清闲了,清闲得让人有点提不起精神,清闲得连他们自己都觉得这么郑重其事地站在门口有点多余。不过今天好了,今天他们总算是可以一展身手了。

三天前别墅保安部接到25号业主的通知:周末将要在本寓举行一个派对,届时会有十多位客人前来,请保安见请柬放行。保安部接到通知非常重视,专门召集保安们开了会,还特地调整了班次,增加了人员。散会后保安们又凑在一起对这事议论了半天,说到后来大家竟然有点感动,因为以前也有客人集中到访的情况,但保安们却常常不明就里,打电话问业主,业主多半还会不高兴。相比之下,25号能告诉一声就已经很不错了,不仅告诉还做得如此细致,什么时间、多少人,都说得清清楚楚,为了方便保安甄别还特地印发了请柬并送来请柬样张,这就十分难得了。有对25号业主的情况比较了解的保安就说,人家毕竟是在加拿大拿了绿卡的,有人权意识,知道尊重人。哪像我们有些国产的富翁,就知道对我们咋咋呼呼。哼,这种人,你别看他们别墅里住着,要论素质说不定还不如我们这些做保安的呢。

这位保安的话绝对没有自我吹嘘的意思,心远别墅保安的素质的确是有目共睹,派对那天当班保安们的言行举止便是佐证。那天当班的保安们不仅专门换上了新制服,领带打得规范到位,贝雷帽戴得有模有样,还戴上了洁白的手套。他们毕恭毕敬地伫立于大门两侧,一副训练有素的派头,还很有那么一点威仪。到了时间,果然就有一些平日不常见过的车子开来了,保安们见了就热情地迎上前去。客人退下车窗玻璃,出示请柬,保安就啪地给客人敬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引导客人将汽车在俱乐部门前的泊位上停好。期间“谢谢”、“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等等一类的礼貌用语更是常挂嘴边。对他们来说,业主是上帝,业主的客人当然也是上帝。而且,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25号的业主看得起他们,他们就要为25号的业主在客人面前挣足这个面子。

只是他们不知道,其实25号那天的派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不过是一般性的家庭聚会。派对的主人刘南希自己说的理由是她新学了调制咖啡的技艺要向客人展示,同时还有上好的哥伦比亚咖啡豆奉送。刘南希平日的为人处世在朋友们的印象中就像她的外形一样粗硕而缺少打理,这样的请客理由自然让亲朋好友们有点疑惑,事实上这样的派对或者说这样的雅兴刘南希自搬进心远别墅以来还是第一次,后来的事实将会证明这也是最后一次,这就使得这一次的派对寻常之中又有了几分不寻常的意味。

客人们是陆陆续续到的,每来一位客人,主人刘南希就会唤来淑兰,并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的外甥女,刚从乡下来的。”

淑兰穿一件素净的棉质衬衣,黝黑的皮肤彰显着农村女孩的质朴,衬衣外面系着围裙,围裙在后腰打个结,把一个年轻饱满的胸脯招牌一样地凸现出来。

姨娘的介绍让“外甥女”淑兰感到有些窘迫,从托盘里端出玻璃水杯放在客人面前的时候,淑兰的脸上虽然带着笑,眼睛却是怯生生的低着不敢稍微地向上抬一抬,更不敢与客人对视,因而客人们大都不会注意到她有那么一点轻微的斗鸡眼。也因为这个原因,客人们在淑兰的眼里便成了一个个的影子,相貌和年龄都模糊得很。客人们尽管形象模糊却都是有修养的人,明知道淑兰这个“外甥女”的身份是有水分的,也会对她说一声“谢谢”。淑兰听了,脸就一红,同时心里暖暖的非常妥帖。这种妥帖是她在那个贫困乡村里永远感受不到的,她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命运转折,这个转折最终会转成一个什么样子,出现一种什么样的结局,她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是她却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转折,这个转折是姨娘带给她的,她愿意尽自己的一切来报答这位现在她还觉得有些陌生的姨娘。

客人都到齐了,也都喝过淑兰端上的冰水让味觉归了零,就等着品尝女主人的咖啡。刘南希让淑兰拿来三个罐子,里面分别装着三种烘焙好的咖啡豆。刘南希说:“众口难调,所以今天我也不问各位的口味喜好,我只按我的配方来混合研磨。我不敢说我的这个配方合你们每个人的口味,但是我敢保证它的味道一定是独特的,和各位以前喝过的截然不同。”说着刘南希先按比例从每个罐子里各取出一定量的咖啡豆混合在一起,然后放入研磨机里研磨。研磨的声音由粗粝到细腻,刘南希侧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通过声音的变化来判断研磨的程度。

开始冲泡过滤了。咖啡的香味完全释放出来,浓郁的香味让在一旁准备器具的淑兰觉得有点喘不上气来。这是淑兰生平第二次闻到咖啡的香味,第一次是在姨娘的宾馆培训的时候,淑兰那时就觉得从这种褐色的液体里面飘散出来的味道特别好闻,吸进肚子里简直舍不得往外吐。淑兰问带她培训的领班说:“你喝过这东西吗?是什么味道?”领班说:“你总该喝过中药吧?就是那个味。”当时淑兰只当领班是跟自己开玩笑,刚才看了姨娘配咖啡豆的过程,还真有点像自己在村里曾经见到过的郎中配中药,只是郎中配中药时每味药的多少只是凭手感抓一个约数,不像姨娘分得这么仔细。

刘南希配制的咖啡得到了客人们的一致赞许,刘南希听了便客气几句,倒也没有显得很得意,客人们讨论起有关“咖啡真奇妙”和“咖啡是混合的艺术”之类的话题她也不参与,就好像她对咖啡的热情已经在刚才拌着咖啡豆一起被研碎了。她现在感兴趣的只有淑兰,她不停地指使着淑兰做这做那——淑兰,快给客人续杯;淑兰,去把姨爹的那件羊毛外套拿来;淑兰,去楼上看看大伟是不是还在玩电脑游戏,叫他别玩了……大伟从楼上下来了,刘南希就平白无故地让大伟当着客人叫淑兰姐姐。

大伟倒不怵人多,嗓门又大,就真的姐姐姐姐地叫。

淑兰才来了没几天,还不习惯被这个小男孩这么大声地叫姐姐,尤其是在这么多客人的面前。在这么一个豪华的别墅里,在这么多尊贵的客人面前,淑兰的内心是自卑的,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有这么个弟弟,乡下的那个拖鼻涕光屁股的娃崽才是自己的弟弟,自己哪里来的这么一个聪明漂亮的弟弟?同样,淑兰也不习惯称呼这个小男孩的爸爸为“姨爹”,因为姨爹看上去非常年轻。第一次见到姨爹的时候,淑兰差一点把他认作是姨娘的大儿子,后来姨娘让她叫姨爹,淑兰才知道自己弄错了,窘迫得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最后才用蚊虫一样的声音象征性地叫了一声。淑兰不习惯称姨爹,不仅因为这个姨爹年轻,还因为姨爹平易随和,一点也不像父字辈,倒有点像邻家的大哥。

咖啡的香味消散了,派对结束了,客人们都走了,淑兰却在别墅里正式住下了。也就是那天的派对之后,心远别墅的保安们知道了,25号新来了一位小保姆,她是业主的亲戚,管女主人叫姨娘,管男主人叫姨爹。

姨娘情深

淑兰是三个月前从老家出来的,说好了跟姨娘去上海,可是姨娘却先把她带到了省城的一家药业公司。到了药业公司,从公司里上上下下男男女女对姨娘毕恭毕敬的态度以及称呼上,淑兰才知道,姨娘是这家药业公司的董事长——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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