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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最后的晚餐(2)

小说: 给钥匙系上红流苏      作者:秦轮

假斯文那次旅行回来后没多久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持续低热,浑身水肿。最可恼的是不能吃东西,一吃就吐。开始查不出病因,两个月后总算查出了是淋巴方面的问题,却已经病入膏肓,没过几天就去世了。

我和郭胖子等几个假斯文的生前股友都去为他送行,何小姐因为在这之前不久刚刚结束留守生活去日本与丈夫团聚,不便前来,特地从大阪打来电话表示哀悼。我和郭胖子来到殡仪馆,看到假斯文的巨幅遗像,听着低沉的哀乐,不禁就想起他了的生平。假斯文本名贾文思,平时一本正经,却偶尔也会跟女同胞开些不过分的玩笑,有一回他在一个来向他求教的女股民的后衣襟上贴了一条透明胶带,被女股民发现了,女股民就说他,你哪里是贾文思,你分明是假斯文嘛!从此便得了这个绰号。假斯文是1958年生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过肚子。早年随父母下放原籍,在原籍读完了小学和中学,父亲体弱多病,身为长子的假斯文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务过农,伐过山林,备尝生活的艰辛。后被照顾返城并进了工厂,业余时间上电大,获大学本科文凭,爱好诗歌书法,略通音律。作为新中国的第一代股民,假斯文尝到了这个改革开放的成果,但更多的还是饱尝了不规范股市的种种欺诈和不公,以至于身心受到摧残。后来假斯文大彻大悟,表示爱股票更要爱生活,这才有了那一次的三爪仑之行,可惜半途而废,那顿晚餐没吃上,紧接着就得了这种蹊跷古怪的病,吃什么吐什么,最后走的时候据说连胃液都吐尽了。想到这些,我和郭胖子都觉得鼻子酸酸的。郭胖子说,以后每年的清明我们可一定要记得给我们的文思兄多捎点吃的东西,不能让他到了阴间还做饿死鬼!

追悼会结束,郭胖子还开那辆雪佛兰送我和几位股友,睹物思人,大家不免又说起了半年前的那次遗憾的旅行。郭胖子说,那次旅行回来后,我曾跟假斯文说过我们的那个计划。说起何小姐对他的钟情,假斯文却怎么也不信,还直说我胡扯。他说平日里他与何小姐来往得是比较多一点,彼此也不乏好感,但就此认定人家对他有那种意思,未免有点自作多情。不过不信归不信,后来何小姐去日本,假斯文那时候虽然已经有病在身,却还是记记挂挂地送她去机场。在波音飞机滑过跑道,升空远去的那一刻,假斯文极目远眺,是否会想起三爪仑的那顿未曾如愿的晚餐、想起林场招待所门前的那三格巧克力、想起那个失之交臂的溪水环绕的山林宾馆,并在心中荡起一些怅然呢?假斯文已乘仙鹤去了,无从问询了,但我和郭胖子都相信,那是一定的。

(附录一)郭胖子的故事

千事万事,吃是大事。说中国人历来重视吃,这话不错;但说中国人能吃会吃舍得吃,就有点绝对化。放在城里,特别是对那些有条件公款吃喝的人来说,的确如此。但在中国广大的农村,老百姓们就只是能吃,也许还可以说是傻吃,会吃和舍得吃是谈不上的。就拿我老家来说吧,我老家的人也重视吃,但平常的日子吃好的机会并不多,即使是在有了几个钱以后,也是吃饱了拉倒,并不怎么讲究质量,改善的机会除了过年,就是婚丧嫁娶。正因为如此,在我们老家那种地方,能吃得好一点,是一种福气,而像我外婆那样能美餐一顿然后寿终正寝,简直就是洪福齐天。

我的外公外婆都活了九十多岁,而且身体一直都硬硬朗朗,尤其是胃口好,跟年轻人基本上没什么区别。平日里二位老人自己不开伙,在早已分家的两个舅舅家里吃轮供(方言音jiōng),一个舅舅家里吃一个月过。几个独立另过的表哥,谁家里有什么好吃的,也会临时把外公外婆接去吃一顿。外公外婆虽然胃口好,却吃得很俭朴,粗茶淡饭而已,两个舅舅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农村人嘛,都是这样的。以前是没钱,后来改革开放,手头富裕了一些,却积习难改,照样不会随便花钱去买吃的,即使买了来,也没人给做。

对于外公外婆的这种状况,我母亲是知道的,所以母亲每次回老家去,都会想方设法为外公外婆做点吃的,但是老家的条件非常差,连个炒菜的小锅都没有,火也不是随时都有,所有这些常常让母亲摇头不已。母亲还把二老接到我们家里来住过几次。我记得最后一次来我们家是在老家为外公做完八十岁寿辰之后,由我和母亲一起将外公外婆接回来的。外公外婆在老家吃多了大锅里煮的菜,冷不丁改吃我们家的小炒,直说好吃,每顿都能吃两小碗米饭,饭间还能吃点花生瓜子水果点心什么的。在我们家住的那段日子,外公总是高兴地对我说,外孙有良心(孝心)——外公不说我母亲有孝心,而是说我,这让我很奇怪也很惭愧——外公说,外孙有良心,我和你外婆要是吃不得也是枉然。现在外孙有良心,我们还又什么都吃得,这就是我们的福分。后来外公外婆年纪渐渐大了,两个舅舅就不再让母亲将二位老人接出来了。母亲因此心里总觉得有点歉疚,外公去世的时候,母亲按老家的风俗和几个姨妈一样在灵前哭诉,我听得其中表达的就有这份歉疚。母亲说,我是有条件让你老吃得更好一些的,我却没有做到啊……

我外婆是在外公出殡的那天去世的。

外公终年九十有五,虽是善终,却也引来悲声一片。特别是外公断气的那一刹那,子孙三代男男女女数十口子呼啦一下跪了一地,女人们的哭声如山洪暴发,声震屋宇。

外公屋里哭声震天,却一点也没有惊扰到被临时转移到另外一间屋子里的外婆。外婆和外公一样,虽然年届九旬,却没什么病,就是耳朵不太好使,而且还常犯糊涂,连自己共同生活了近八十年的老伴故去了,她也浑然不知。听到外面的哭声,还以为是下雨。有时候外婆从沉睡中醒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问身边的儿女:你爷爷(音yā,即父亲)呢你爷爷呢?

舅舅姨妈们就哄外婆说,爷爷在老屋里耍呢。外婆也就信了,也就不再问了。再要想起问起,姨妈们还是这么哄她,她倒好哄,一哄就不吵了。

外婆脑子不好,胃口却不差。平日没什么吃的,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因为外公的去世而大饱了口福。

外公高寿,儿女孙媳们又个个出息孝顺,丧事自然办得热闹排场。乐队不用说,中西合璧请得是当地最豪华最宏大的阵容,酒席更是三日不绝,摆了不计其数。特别是出殡的那一日,村里的人家几乎都不开伙,大人小孩随来随吃。外村外乡的人也是扶老携幼而来,狭窄曲折的村道上络绎不绝的全都是前来送礼吃酒的。

吃酒的人来得太多,厨房里的事情琐碎而繁重,母亲和几个姨妈就在灶间帮忙,饭也在灶间吃,都不上桌。隔些时辰,母亲和姨妈们就要放下手中的事,齐刷刷地跪到外公的遗体前去哭诉一阵,哭完了又回到灶前,一边择菜续火洗洗涮涮,一边说说笑笑,全无半点刚才在灵柩前呼天抢地悲痛欲绝的影子,倒真的有点像是在办喜事(白喜事)。

姨妈们说笑的主要内容是外婆。

六个姐妹当中长得最好看的小姨妈说,姆妈刚才又问爷爷了,我还说爷爷在老屋里耍呢。姆妈说,耍啥子哟,耍得饭也不来吃。

母亲就问小姨妈,那你怎么跟姆妈说的?小姨妈说,我说爷爷在耍胡琴呢。母亲和众姨妈就一起都笑了。

外公一生勤劳,不仅田头地角是一把好手,还做得一手漂亮的木匠活。舅舅及两个大表哥家里的桌椅板凳、水桶农具大都是出自外公之手。外公又生性豁达幽默,喜欢拉胡琴吹唢呐,八十岁以后不怎么做农活了,就常常操一把自制的胡琴,坐在堂屋里吱吱嘎嘎地拉,自得其乐。

二姨妈说,姆妈今天的胃口特别好哎。

众姨妈就齐声附和说是,就历数自己给外婆吃了什么,以及外婆如何来者不拒,如何吃得有滋有味,说完姨妈们就又笑。

给外公办丧事的那三日吃得无时无晌,但高潮却在出殡的当晚。出殡的大队人马回来了,一阵鼓乐过后,宽敞的场院里摆开桌子吆五喝六又开吃。看风水的先生、抬棺材的杠夫(我们老家称作“八仙”)、还有鼓乐手等等这些帮丧人都是重点的客人,他们自恃劳苦功高,吃起来推杯换盏,猜拳行令,无所顾忌。其他的乡亲们难得遇上这样的机会,也是胡吃海喝,不能自持。

外婆也不例外,虽然大家都瞒着不让她知道外公去世的事,她也因为耳朵背,对外面的喧嚣人声,鸡鸣狗叫一概充耳不闻,有什么人进来看她也不放在心上,注意力都放在了吃上。外婆显然是发现了那几天吃的东西品种特别多,油水也足,就一个劲地要母亲和姨妈们给她盛,姨妈们也没想那么多,外婆有胃口,厨房里出了什么菜,就给外婆盛一点来。外婆每样也不吃多,却什么都吃。出殡那天的晚餐我因为害怕跟乡下人斗酒,说实话也不习惯桌面上翻飞的苍蝇,就早早地退了席,到外婆房间里看外婆吃饭。外婆屋里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三只小碗,我进去的时候那三只碗里分别盛着鳝鱼、粉蒸肉和鸡汤,却不知道这已是第几轮了。那天人多手杂,外婆屋里的人川流不息,却没有固定谁照顾外婆吃饭。谁进来了看见碗里的菜就随手夹几筷子递到外婆的嘴里。外婆像只馋嘴的猫,吧唧着缺牙的嘴,吃得别提有多香。我吃了四十年的饭,平日各种筵席也吃了不少,但是那天看了老家那种吃的场面,又看了外婆吃饭,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吃的意义,人生的意义。外婆毕竟也是九十多岁的人了,吃着吃着就放慢了速度,终于吃饱了,不再吃了。外婆又坐了一会,小时候曾带过我的三姨妈就问,姆妈,我给你打水来洗脸睡觉好吗?外婆点点头,说好。三姨妈就打来一盆水,先给外婆洗了一把脸,又洗过外婆的小脚,也没给外婆脱衣服就扶外婆睡下了。不一会,外婆就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匀称的鼾声,皱纹密布的脸上满是安祥和满足。

就在那天晚上,小姨忙完了厨房里的事,想去看看外婆要不要起夜然后自己再去睡觉,却发现外婆已经阒然故去无疾而终。而那一天恰好是我外公出殡的日子,各路帮丧人等都还没有完全散去。于是继续操办,将二位老人合墓而葬,再续前缘。

(附录二)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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