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人到山前

一座山，雄奇伟岸，郁郁葱葱。山风袭来，树摇草低，云雾飘移，光影迷离。

一队人，如蚁似蛇，逶逶迤迤。黄点引导，红线紧随，行至山门，看得清了，那黄的是旗，红的是帽。旗帽上一律印着四个大字：休闲之旅。执旗的姑娘显然是导游，她身着粉色的T恤，石磨蓝短裤，白色运动鞋，英姿飒爽又活泼调皮。她疾走几步，在一高坡上站定，小旗一扬，队伍霎时停下，像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她面向众人，细言软语，又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幼儿园阿姨。

我去办理门票，大家原地休息，拍拍照，不要走远了。

导游姑娘话音刚落，整齐的队形呼啦一下乱了，像一根紧绷的绳索，突然松弛了下来；又像一条断了线的项链，戴着红色圈帽的游客，珍珠一样洒满了绿色的山脚。

一双男女，年龄悬殊，却你搀我扶，亲亲热热、嘻嘻哈哈，出了队伍就奔山门而去。女的妖冶艳丽长裙高鞋，手中轻轻巧巧只拿了一顶红圈帽，背倚山门，扭捏作态；男的瘦而且高，大包小包背了一身，他端着相机，瞄准他此时的女人，殷勤地按动快门。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身材略胖，虽不过分，却有着明显的意犹未尽的发展趋势。她一身的运动打扮，站在山门的空地上，也不拍照，却像运动员热身一样活动着四肢，似乎要跟大山较劲一般。

一个白发老者，精神矍铄，手执杂木手杖，肩挎旧式水壶，水壶上别一条白色毛巾，健步款款也走到山门前伫立，仰望大山，神情肃穆。

山门前的石阶上有三五对轿夫在坐着抽烟，袅袅的青烟，悠闲地升腾，青烟的后面是轿夫们粗糙的黑脸，以及他们那不失明亮和机警的眼睛。那些眼睛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山脚下这些新到的游人。

导游姑娘买好门票，又回到刚才她站过的那个高坡上，一手将黄色小旗高高地扬起，另一只手擎着一只淡灰色的电子喇叭。姑娘一拨开关，喇叭里就发出《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旋律，高亢而尖细旋律穿过雾霭，传向四方，山坡上的红帽子们听到《世上只有妈妈好》，像一只只温顺的羔羊，迷途知返，纷纷向小黄旗下聚集。

轿夫们看得分明，知道队伍要上路了，于是掐灭了卷烟，放声吆喝：坐轿呐坐轿呐，团队算批发呐。

没有人理会轿夫的吆喝，大家的兴致正高。

导游姑娘点过人数，小旗一挥，队伍向山中进发。有三顶轿子也应声而起，随队而走。

进了山门，就有潮湿阴冷的空气扑鼻而来，静人思绪、沁人心脾。惟游步道渐渐地变狭窄了，队伍随之而变得稀疏细长，也因此相对地固定了各个游客在队伍中的位置。轿夫们也找准了各自的目标，有两顶跟在长裙女人及其瘦高男人的身旁，另外一顶跟在胖女人的身旁。瘦高男人嫌两顶轿子夹在当中多有不便，又坏了队形，就对轿夫说，不要跟着了，又没人坐，你们不是白辛苦吗？胖女人也说，我们出来就是为爬山的，为出汗的，我们不坐你的轿子。轿夫也不说什么，仍旧跟着，心中有数的样子。

这样走了一段，就到了一处景点。导游姑娘照例找一个高坡站定，面朝众人，高声讲解：这里就是我们今天游览的第一个景点——仙女散花。大家看我手指的方向，前面的那座山峰像不像一个美女，她怀抱花篮，头若俯视状，深情地把鲜花撒向人间。

大家就纷纷朝导游手指的方向观看，就有说像的，有说不像的，有说还没看明白的。轿夫们不看什么仙女散花，落了轿子坐在一旁歇息，听了游客们唧唧喳喳的议论，就随意地笑笑，见怪不怪的样子。

白发老者行动慢些，就不跟众人去争位置，站在外围全神贯注地听导游姑娘讲解，等众人都从高坡上下来了，他才不慌不忙地走上去，朝导游姑娘刚才指过的方向眺望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一句：像，可像。然后退下高坡，跟上队伍继续往前走。

山路紧窄了一阵，忽地豁然开朗，就来到了一个宽敞的所在，就见从山上奔突而下的一条溪水，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又陡然下坠，砸出了一个深潭。潭水幽深、清澈，白色的水花溅起阵阵的凉意。大家不由得兴奋起来，有人情不自禁下到潭边上去洗手洗脸，嬉戏玩耍；有人隔着潭水，朝对面山中发一声喊——啊呵喔——那喊声就悠悠扬扬，跌跌撞撞，翻山越岭而去，转瞬之间，跑遍了七沟八壑。

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潭水，队伍又继续前行。走着走着，山道又趋狭窄且曲折迂回，队伍就渐渐拉开了距离，稀稀拉拉，见首不见尾。导游姑娘跑上跑下前后照应，难免顾此失彼。就焦急地朝后面喊：后面的老伯伯，快一点哪！白发老者知道导游姑娘是在喊他，却像是没听见一样，仍然自顾自地走，埋着头，拄着杖，一步一步，踏踏实实。

然而胖女人却开始有些气喘吁吁了，气喘嘘嘘的时候就越发觉得轿夫跟在身旁碍事，而且像一个不怀好意的诱惑，纠缠着她，考验着她。胖女人就站下来喘口气，顺便也想让轿夫先走。轿夫见胖女人站下，就也站下了。胖女人知道轿夫是专候自己，就不由得恼了：怎么这么些人你们都不跟，为什么单单就老跟着我！轿夫却不恼，只憨厚地笑笑，惭愧似的。但胖女人一走，他们就又跟着，只是不跟得那么紧了。胖女人走了几步，也不恼了，还扑哧一声乐了，于是相安无事又继续往前走。一边走，胖女人还一边跟轿夫逗乐：你们别老想勾着我坐你们的轿，我跟你们说了我出来就是来爬山的来减肥的，到时候我完不成减肥的指标你们负责呀。轿夫仍然只是笑笑，仍然跟着。

那边的长裙女人和她的男人也在跟轿夫对话。瘦高男人说，叫你们不要跟着不要跟着，

你们怎么还跟着呀？轿夫则说，坐吧坐吧，出门在外，不要想不通。长裙女人也说，我们能爬上去，不坐你的轿。又示意后面的白发长者，你们去跟着那位上年纪的老人吧，他可能要坐你们的轿。轿夫说，我就是看准了你。长裙女人没办法，说，那你就跟着吧。说话间不知不觉就又到了一个景点。导游姑娘介绍说，前面那块巨岩，叫将军岩。自然有一个美丽的传说。导游姑娘讲完传说，又照例说一句，大家看像不像一个身材魁梧，身披大衣，背手而立的将军啊？众人依然是有说像的，有说不像的，有说哪呢哪呢我怎么看不见的。而轿夫则依然是笑。白发老者也跟上来了，在导游姑娘的身边站定，凝神观望良久，说道：像，可像。告别将军，队伍又上路了。一样的狭窄，一样的曲折迂回。却没有了先前的兴致勃勃和步履轻松。至少长裙女人是这样。轿夫就趁机再作动员：想通了没有？男人说，谁想不通啦？真是好笑！长裙女人这一回没有答话，继续坚持着往前走。好在不久就到了一个山凹，山凹里有块平地，平地四周有一圈摊点，分别卖着凉粉水果以及土里土气的旅游纪念品。靠山边的地方还有一处点歌台，两个二十岁上下的山妹子守着一块空场地，场地中间搭了几块长条木板，是预备给听歌人坐的，场地旁边立着一块歌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满了歌名。有人提议在此休息一会，导游姑娘就征求大家的意见，结果多数人都说休息，于是就休息。

白发老者去摊子上买了一碗凉粉，倒上醋，用小勺拌了拌，蹲在地上吃。长裙女人也要了一碗凉粉，拌的却是红艳艳的辣椒。长裙女人端着碗在长条板凳上坐下来，山妹子上前让她点歌，长裙女人吃着凉粉，示意山妹去找瘦高男人点。瘦高男人问过价钱是5元钱一支，就点了一支《小妹开店》。山妹子接过钱，道过谢谢，就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小妹开店在路边，

一卖烧酒二卖面，

那一厢来了一个大老板，

青春少年面带红……

长裙女人听得高兴，拍手称好。又有其他的游客也点了几首，又都称好，又都拍手。吃过凉粉，听过山歌，队伍又上路。果然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休息之后大家的劲头果然大些，走起来不再显得举步维艰。惟白发老者，依然不紧不慢，亦步亦趋。导游姑娘就喊：

后面的老伯伯，请你快一点哪！这样就来到了姊妹峰，导游姑娘又介绍：大家看前面那两座高达百米的奇峰，像不像两姐妹呀？南面的那一座要粗大一些的是姐姐，北面的那一座自然就是妹妹啰。众游客循指看去，果然两座山峰都以岩石为骨架，以植物为毛发，连眼睛、鼻子与嘴唇都看得一清二楚，极其神似，众人啧啧称奇。白发老者凑上去看了一阵，替众人作总结道：像，可像。

看过了姊妹峰，有一段较长的路没有景观。山路也乘势在曲折之外又多了崎岖陡峭，像是要成心为难人们一下。长裙女人裙缠腿，鞋硌脚，走着走着，就跟不上了，就问身旁的轿夫，刚才你在山下说坐你的轿要多少钱来着？

轿夫说：200元。

长裙女人又问：那我现在坐你的轿多少钱呢？

轿夫又说：200元。

长裙女人说，怎么还是200元？我这么长一段山路都白爬了呀，那我还不如早坐呢。

轿夫说，是你自己不坐的嘛。

女人心理不平衡，就硬撑着往前面走，走了一段，问导游姑娘，到下一个景点还有多远？导游姑娘说，大概还有这么多路吧。啊？才走了一半哪！长裙女人急了，什么破景点，要走这么远！就蔫了一样，对瘦高男人撒娇道，我实在是不行了。

瘦高男人就说，实在不行那就坐轿子吧。于是就坐轿子。而且一不坐二不休，女人坐，男人也跟着坐。

那边的胖女人也早就喘上了，看有人坐了轿，也动了心，犹豫了一阵，还是上轿了。一边上轿，一边不免要给自己找些台阶：都怪他们老跟着，他们要不跟着，我是不会坐的。人家跟了这么一路，也挺不容易的，不照顾人家一点生意也不好意思。再说，那两个人也坐了嘛。最后她归纳道，胖子不是一口吃成的，当然也不是一口气就能瘦下来的，减肥之事还得从长计议。

那些没有坐轿的，此时也大都体力不支，速度明显地慢下来。惟白发老者依然不紧不慢不知疲倦地走，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跑到众人前面去了。以至于导游姑娘要喊：前面的老伯伯，慢一点哪。

好不容易到了望夫石，这是这一路上的又一奇观，暮色苍莽之中抬眼望去，有一苗家少妇，头戴花帕，身背幼儿，神情忧郁，凝视远方，一动不动，正盼望着她的丈夫早日归来。而她的丈夫就在对面的山上看守山门，常年不得归家，让那痴情的苗家女，总望啊望啊，望穿秋水，望瞎了双眼……

众游人在望夫石下横七竖八坐了一地，也没兴趣听介绍，也顾不上看像不像。惟白发老者聚精会神地听，饶有兴趣地看，看完了，照例要说一句：像，可像。

重新上路时，一行人都疲惫不堪，像打了败仗一般没有力气。长裙女人花了大价钱，坐在轿子上心安理得。胖女人也一样，此时已不再有什么心理负担，只希望轿夫走稳走好，但轿夫走了一段却要停下来歇息，而且说停就三顶轿子都停下来。停下歇息的地方总是有一个小卖棚，卖着矿泉水饮料等等。轿夫对瘦高男人说，老板给我们加点油吧。男人看轿夫汗流浃背，不好意思拒绝，就给两顶轿子的轿夫每一人买了一瓶健力宝，又买了一瓶矿泉水，自己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剩下的全递给长裙女人。那两个抬胖女人的轿夫也说，你看人家都加油了，也给我们加点油吧。胖女人没法子，只好也给两个轿夫各加了一罐非常可乐的油。导游姑娘在催促上路，轿夫们也加过油了，于是重新起轿。上路后才发现，刚才休息的时候有一部分人没休息，包括白发老者在内的几个人已经先走了。导游姑娘怕人走散了，就在后面大喊：前面的老伯伯，请你慢一点。

白发老者似乎没听见，也可能是听见了却不理会，拄着手杖，径直往前走。拐过一个弯，路旁有一块指示牌，上书：老人峰。老者沿着指示牌走了一段，果然来到一个观景台。上一拨游人刚刚走了，后面的人还没有到，观景台上人不多，老者选了一个最为有利的地形和角度，手搭凉棚从从容容地朝对面的山上观看，但见群山奔涌，峰峦起伏，白云缕缕，松涛阵阵，让人仿佛身处仙境一般。这回无需导游姑娘介绍，老者自己就看明白了：高空下，山巅上，有一块岩石兀自屹立，神形兼备恰似一个白须飘拂慈祥和蔼的老人——这就是老人峰——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世间风雨，见证过多少人间沧桑。

老者看得肃然起敬，又凝神看了一会，放下手，解下水壶，喝了一口自带的茶水，又用毛巾擦一下头上的汗，自言自语地说：像，可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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