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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说: 浮躁      作者:贾平凹

干部说:“卖起把杖以后,山里人的热情很高,但后来听说两岔乡来了人要收木头,木头价当然比把杖高得多,一人去卖了,十人二十人就跟着看样!结果各家都在砍伐自己的山林,自己的山林当然自己可以砍伐,但都像剃头发一样往过砍,这还了得?乡政府领导极力想把巫岭贫穷帽子甩掉,也不制止,只规定不准砍伐集体山林。可山民砍红了眼,砍了自己的山林就偷集体的,现在集体山林被偷砍了许多。这样下去,可就是得了眼前利,误了长远大事啊!我们驻乡干部已经商定好,坚决得制止住,乡政府领导若还无动于衷,我们就要向上级报告啦!”

金狗说:“我协助你们一块来制止!你是否给我写个材料,将砍伐的树木数字能统计一下?”

第二天,这位干部就和金狗到每一个村庄去检查,结果农民自家的山林砍伐了八百棵,集体山林偷砍了三百棵,砍伐的树木相当一部分已扛到两岔镇卖了,还有一部分农民正在剥皮、截节,竟有两户人家的三个人在半夜偷砍集体山林时从悬崖上跌下来,一个摔断了腿,两个头破血流,躺在炕上不能起来了。金狗拿到了数字后,当天就又搭便车返回到白石寨,连夜加班写好一份正面报道工商管理局的新闻稿,天露明就红着眼睛到了该局去找局长。

局长一见金狗,就嚷道是不是病了,怎么眼睛红成这样?金狗将新闻稿让他看了,说是连夜写的,局长很是感激,就说了金狗所提供的线索十分准确,他们两天两夜来果然在渡口上查出了七船木材,都是两岔乡河运队干的,现已全部扣压,研究处理办法。金狗兴奋得差不多要叫起来,请他把这些情况写下来,然后就要求局长在那份新闻稿上盖章,说是要尽快发往《 州城日报 》的。

这局长却不好意思了,说:“我们工作还是有失误啊,你这么写,会不会……”

金狗说:“有一点失误谁也难免啊!咱现在不提这件事,只是正面报道,也是促进工作嘛,再说你们不是已经加强了河运方面的管理了吗?”

局长便盖了章,一直把金狗送到大街上。

金狗拿到了两份材料,就写了一个内参,题目是:《 白石寨巫岭乡树木砍伐严重,两岔乡河运队贩卖木材 》,然后就附了具体材料,去找县委书记田有善了。

一进书记办公室,县服装厂的一位师傅正用皮尺丈量田有善的腰围。田有善见是金狗,就叫道:“金狗来了,快坐快坐!”

金狗说:“田书记要做新衣服了吗?”

田有善说:“瞧我这肚子,商店从没有卖我穿的衣服,我只好这么定购了!”

那师傅说:“书记这肚子大,穿西服才有风度的,做好了你一定会满意的!”

金狗就笑着说:“田书记也开始穿西装了?”

田有善说:“老了老了赶个时兴吧,现在中央领导都穿了西服,中山服咋着他不顺眼了!金狗,你也做一身,师傅在这儿,给你量量吧!”

金狗说:“没你那大肚子,穿着没风度的,即使要穿商店里也能买到的。”

田有善就说:“我原本是不想做这一身的,可老婆不行嘛!她唠叨说出外开会,嫌我太寒酸。这也是!师傅,这衣服十天内一定得做好啊,要赶上在两岔镇开现场会时穿的!”

金狗说:“要在两岔镇开现场会,是给河运队开的吗?那田书记穿这身回去,也真算得上是‘衣锦还乡’了!”

田有善就嘎嘎嘎笑起来,说:“金狗真是记者,出口成章!”

尺码丈量完毕,服装厂的师傅就走了。田有善沏了茶给金狗说:“多少日子不见你面了,你怎不到家里来呢?你没成家,想吃什么东西了,就来我家去让你婶婶给你做嘛!”

金狗就笑着说他一定去的,且说了几句谢呈话。

田有善就说:“开现场会的事你知道了吧?你最近回仙游川去了没有,那河运队成立一两年来,搞得相当不错嘛!现在看来,改革是一种大势,党心所向,民心所向。中国的老百姓好啊,他们需要改革,群众一起来,改革能不能完成,这关键就看我们的干部了!两岔乡的田中正,有没有毛病?有。他工作方法不好,对他有意见的人也不少,可他可贵的一点是能打开局面,思想又敏锐,现在正需要这种开拓型的人才嘛!河运队他一手抓起来,抓起来又坚持办下去,现在收益很大。这是一个组织农民致富的好典型,县委一直想开个现场会,我都压住了,说:让它再发展发展,拿出来就要拿出个拳头来!现在它真的成熟了!你是咱两岔乡人,现在是记者,就要好好给咱宣传哩!”

金狗一直静静地听他讲,讲完了,就笑着说:“河运队组建的时候,情况我是知道的,后来去了州城,就不大了解了。如果真是书记说的那样,我是义不容辞要宣传的。”

田有善就拍着金狗的肩头说:“金狗行,金狗行,两岔乡出了你这个秀才,光荣啊!你今日来,还有什么事吗?”

金狗说:“我写了个内参,想请你审一审?”

田有善说:“什么内参?”

金狗就将内参和附着的材料交给了田有善,田有善看了题目,脸上就没了笑容,忙从口袋里取了眼镜戴上看了一遍,阴着脸说:“金狗,你写的这都是真的?”

金狗说:“后边有两份材料,你看看。这是他们把材料寄给我的,我看了也吃了一惊,也去那里核实了一下,事实确实如此!他们要求我写批评文章在报纸上发表,说我要不写,他们就将材料寄给报社去!我只好写个内参,写内参可以消除社会影响。可写了,毕竟上级领导要看的,我又怕有个意外,就让你先审审。”

田有善阴沉的脸慢慢有些活泛,说:“金狗呀,你这想法是对的。这巫岭怎么能这样乱砍乱伐,河运队也是昏了,他们不知道贩卖木材是不符合政策吗?”

金狗就说道:“书记你点个头,这内参能不能发?”

田有善就抬起头来看着金狗,他突然说:“你说呢?你要发就发,要不发也可以不发的。”

金狗说:“我想县上能妥善处理的话,最好不要发。你的意见是……”

田有善说:“那就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了解一下情况,真是这样,县上一定严肃处理。明天我给你见话吧!”

当天下午,田有善给田中正打了电话,询问这事的真假,田中正因木材被扣,正好拉着哭腔让田有善出面干预一下工商管理局。田有善不听则已,一听勃然大怒,将田中正臭骂了一通,便把电话摔下了。

第二天他把金狗叫来,说:“你写的确实都是事实,这太不像话了,县委正研究处理方案。河运队出这样的事,是一些船工私自搞的,他们瞒哄了田中正,田中正在电话中气得拳头都在桌上咚咚地擂。”

金狗说:“噢,这些船工真是一只老鼠害了一锅汤,现在木材船在渡口上一扣,全寨城人都知道了,这不是影响得连现场会也开不成了吗?”

田有善生气道:“事情坏就坏在这里,现场会一时开不了,你再把内参写上去,还不知该怎么向上级交代呀!金狗,县上工作难搞呀,当个七品芝麻官,你就有操不尽的心,受不完的累!”

金狗到了此时,终于说:“田书记,那这个内参我就不发了。咱也不留什么底儿,当场烧了去,你知道我知道就是!”

田有善立即就把那份内参稿拿出来,金狗用打火机点着烧了。

出了县委大院,金狗一下子心松起来,觉得身子飘忽忽的,走在街上,又似乎觉得迎面过来的行人都看着他笑,就极想喝酒,顺脚踅进一家酒馆去,将一把十元钱的票子在柜台上一撂,说:“来上半斤酒,切一盘猪肝子吧!”

但没喝到二两,他就醉趴在桌子上了。

到了第六天,福运和大空果然从州河口市返回来,雷大空就掏钱招待了三人看了一场花鼓戏,戏名是《 刘海戏金蟾 》,雷大空一边看一边低声说:“金狗,我这下真把你服了,要是在梁山泊,你就是宋江,我只是李逵,要是在戏里,你就是元帅,我只是先锋!这下看他田中正还有什么猴耍?”

金狗说:“田中正是条毒虫,他知道内情后是不肯甘休的。他要以河运队作为往上爬的梯子,咱们不妨给他个釜底抽薪,你们回去全力把排撑好,河运队那边这次一罚款,人心一乱,说不定好多人又要来和你们合伙了!”

果然正是如此,河运队的木材船被扣以后,最后县委没给以什么处分,但被工商管理局重重罚了款,船工们就人心浮动,有几户退了出来加入了福运的排上。田中正一气之下,甩手再不管河运队的事,一连半月内只是去打猎。打猎可以疯狂人心,田中正在深山梢林里大喊大叫,野得眼睛都红了,竟端枪把一只放牧的羊当做野羊连打了七枪!

打猎回来,他一下子却极度颓废下来,也不开会,连报纸也懒得去看,整日在镇上、村上转悠,竟偷偷到陆翠翠的坟上去了几次。

此日,小水独自在家坐着,门口的狗一个劲地叫。出来看时,狗咬得田中正挪不开步。小水喝退了狗。田中正紧张得出了一头汗,尴尬地说:“这瞎狗真是不识好人!小水,福运在家吗?”

小水说:“田书记家里坐吧,福运下河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田中正说:“福运这憨人憨福啊,撑了船运气倒好,近一个时期把钱挣了吧?”

小水说:“他就是舍得出气力!”

福运走后,小水就安装了织布机,坐上去,踏动云板,来回梭子,将布机摆弄得哐哐作响,头一天就织出一丈五尺。第二天又织出一丈八尺。第三天中午,伯伯吃了饭又去了渡口,小水将锅碗泡着未洗,就又上了布机。西斜的阳光正睡在门道,刺得眼睛看不清布面,小水就把布机移了方向,一面让微风悠悠吹进来,一面想着州河里行船的福运,一面想着白石寨的金狗,不知道福运去了金狗那里没有,手脚就慢下来,梭子掉到地上了。

小水弯了腰去捡梭子,有人却从后边抱住了她,气力很大,是把她端起来的。小水就说:“你疯了,大天白日的!”抱她的却并不说话,径往炕边去。小水便骂道:“撑了一天排,还不累吗?不是说四天才回来?放下,急死了你!”回转头来,小水一下子惊呆了,抱她的是田中正!就变脸骂道:“你,你这是干啥,你枉当了个书记!”

田中正说:“福运那呆子不在,我还不该来吗?你骂得好,书记也是人呀!”就将小水拥倒在炕,那一张嘴在小水的脸上咬。

小水一把把他的脸抓破了。田中正松了手,在屋角找了些鸡绒毛粘在破伤上,却还不走,说:“小水,你别正经,我已经听英英说过了,你没和福运结婚前,就和金狗有过这事。你什么世事没见过?能和一个人,就不能和第二个第三个?你跟了他福运,使他已经知福了,你还怕他吗?”

小水气得浑身打抖,站在板柜前,手里抓了一个瓦罐,说:“你别胡说八道,我小水和你侄女英英是同学,年纪一般大,你这样做心里不亏吗?你给我出去,永不要进我家门,我小水念你是有皮有脸的人,这口气也就忍了,你要敢近来,我这罐子就甩过去,你要不怕丢你的书记,我也就不要我这小命了!”双眉竖起,威武不可侵犯。

田中正当下噎住了,笑道:“小水,你别这样唬我,你这样的女人我也见得多了!好吧,我田中正也不是小年轻强着来,那也没意思。你好好想想,我晚上再来吧,说句口大的话,今日不行,有明日,明日不行有后日,只要是我田中正管辖的地方,没有我看上的女人不让她服服帖帖的。”掏出十元钱,放在布机上走了。

田中正一走,小水周身发软,坐在了柜前的地上,后怕得头皮发酥发麻,无声的眼泪就一颗一颗掉下来。后来,狗从村外游转回来,一进门偎在她身边讨好,她突然举拳就打,骂道:“你死到哪儿去了?该你在家时你不在家!我养你光能吃饭吗?!”狗挨了打,莫名其妙,躲在屋角嗷嗷地叫。

天黄昏,伯伯回来吃饭了,瞧见小水惶恐的神色,问是怎么啦?小水面对着老人,欲言又止,想:这事怎么给他说呢?再说,他田中正是人,我也是人,只要我拒不同意,他总不能拿刀杀了剐了我,就是他动武,一个人对付一个人,我小水也不是软作人!就对伯伯说:“没事,你夜里还去渡口吗?”韩文举说:“去渡口。”小水就说:“福运走时是说四天后回来吗?”韩文举说:“说的是四天。布织得多少了?”小水说:“织了五丈多。伯伯,福运不在,你夜里不离渡口,你就自己经管自己,没人摆渡了,你少喝两盅酒就歇下,莫要醉倒了没人知晓,或者醉沉了,岸上有人要搭船叫不应,让人家骂你。”意思是要韩文举夜里注意点,她这边一旦有了什么,呐喊也可听见。吃毕饭送伯伯下河去了。

韩文举一走,小水见天并不漆黑,进门就将狗用绳子拴在门外台阶上,让它好好厮守,再关了门,下了横杠,横杠下又顶了烧炕棍,方上炕去睡。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忐忑不宁,支了耳朵听外边动静。后来听得不静岗方向有了沉沉的钟声,和尚是该做晚课了,几声挺长的牛的叫声,谁家的女人在呐喊玩耍的儿子,骂着:“天黑了,还死在外边不睡觉吗?”接着一切就静下来,有老鼠在梁上跑动,咬得吱吱地响。突然就有了脚步声,一直到了门口,狗叫了一声,却再无声息,门环就摇动了。“小水,开门,这么早就睡下了?”

小水听得出来,敲门的是福运。福运回来啦!她忽地跳下炕,声颤着问:“福运,是福运吗?”

福运在门外说:“是我,我的声也听不出来吗?”

小水一开门,一下子扑在福运怀里,激动得又搂又抱。极端的热情,使福运很是高兴,也用嘴上硬胡子扎她的脸,却有些纳闷,说:“你今日怎么啦,三天不见就想得这样?快松开手,大空一会儿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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