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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悲伤疯狂一阵后,汪芹渐渐地清醒过来。而深夜也悄然降临了。汪芹解开包裹,发现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叠皱巴巴的小面额纸币,一张用红绸布包裹住的照片。无疑,那纸币是爸爸留给她的最后一点财富,可那照片和照片上的人却从来没见过。那是一个很年轻的、很美丽的女人,她粘贴在发黄的相纸上,笑得开心,笑得灿烂。这个年轻、美丽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她们是谁?爸爸为什么保留着这张照片,且还用绸布一层一层地裹着,像藏家珍似的?汪芹疑惑,便在照片上开始寻找答案。答案在相片的底面,因为,她在那儿看见了一行熟悉的笔迹,那是爸爸的字。爸爸用笔在那儿留下了一声呼唤,留下了一个期盼:程琼,我在等你回家!女儿也在等!爸爸是一个工人,也是一个粗糙的男人,就这么一句话,显然凝聚了他心里的全部情感。就在这当儿,汪芹确定了,这个陌生的女人便是她的母亲,这个小小的女孩就是她自己,而且汪芹还确定,爸爸20年来,一直还在爱着这个女人。记得她读高中时,家里来过几个媒婆,那是来给爸爸撮合婚姻的,但都被爸爸拒绝了。有一天晚上,月亮很圆,很美,正在灯光下做作业的汪芹,忽然抬起头来,见爸爸正在凉台上,月色抚摸着他,而他却在月色里显得呆滞和麻木。哪本书上说过,月亮是撩情的女人,一颗没有了油的心,也会在月光里燃烧起来。可是,月色里的爸爸怎么会有这样一副表情呢?也许,爸爸正用自己的方式,让心在燃烧,只是燃烧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汪芹就在这一刻,感到了自己的自私,爸爸拥有一个女儿,他是快乐的,但这种快乐又是有残缺的,他的内心肯定还需要另一种快乐,当两种快乐交织在一起时,爸爸的快乐才是完整的。于是,她走过去对爸爸说,你给我找一个妈妈吧!爸爸像听到了一声惊雷,猛然回过头,看了看已经长大了的女儿,喃喃地说,孩子,你是有妈妈的。汪芹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说,妈妈不是死了吗?爸爸的眼里就有了泪,孩子,有时候她在爸爸心里死了,有时又还活着。汪芹摇摇头,爸,我听不懂。爸爸说,以后你会懂的。汪芹原本准备和爸爸作一次长谈的,可爸爸在月光下显露出的憔悴和苍老,让她改变了打算。她不愿让爸爸伤心……

爸爸走了,最终没有等到那个叫程琼的女人回来。但汪芹相信爸爸走时,并不寂寞,因为他心里还有一个永远不死的期盼,这个期盼伴着他走向生命的死亡。因为执著,因为怀念,也许爸爸是一次轰轰烈烈的死……

翌日,天蒙蒙亮时,汪芹离开了老家。这里再没有值得她怀念、值得她追求的东西。她带上妈妈的照片,也就带上了爸爸的心,爸爸的梦。她发誓要找到妈妈,不管要走多远的路,要用多长的时间。这不仅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爸爸……

但是,汪芹还是一名大学生,她还没有能力去很快履行誓言,最让她头疼的是钱的问题。没有钱,完成不了学业,没有钱,她找不回妈妈。奇怪的事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从爸爸死后的第二个月开始,她居然每月能得到一笔不菲的生活费。钱是通过邮局汇来的,直惊羡得同学们个个睁大了眼睛。可是,汪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得到这笔生活费。起初,她根本不敢去邮局取款,尽管地址和姓名都是准确无误的,她还是怕落下一个冒领的罪名。于是,她按照汇款人的地址寄去了一封信,但信很快又被退回来了,原封不动的,只是信封上多了一张查无此人的小白条。邮局催她去领款,同学们叫喊着要她请客,无可奈何下,她只得开始领受这笔飞来的财富了。更叫她惊奇的是,这笔来路不明的生活费,一寄就是三年,直到她毕业。

其实,汪芹心里还是有点儿底的:这是母亲寄来的钱。如果真是这样,说明母亲不但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且还用一双眼睛在关注着她的女儿……想想这些,她就激动,她就想流泪。毕竟,她不想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人,而妈妈两个字,本身又给了她无限的刺激。毕业时,她本可以进入南京的一家大企业,那是很多同学梦想跨进它门槛的地方,但她放弃了,而且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因为她要履行她的誓言,她要为自己,也为父亲找回她的母亲。于是,她按图索骥地来到了这座省城——三年的汇款单上留下的地址都是这座城市。

汪芹是坐火车来到这座城市的,登车的时间选择的是夜晚。夜晚安静,她可以再次用心地想想母亲,想想见面的情景。最重要的是,她相信黑夜和白天交替的那一个时刻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因为从南京的傍晚上车,到达她想去的另外一座省城,时间正好是天明时分。这是一个好兆头,她不会放弃。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坐火车。火车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快,电影里的火车总是风驰电掣的,呼啸着去,又呼啸着来,而她感受到的火车,却像吃饱了肚皮的一只羚羊,在没有边际的草原上悠闲地行走。不过,这很让她感动,火车也知道她的心思,这当儿,她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平和的境界——还没有见到母亲,情绪就到了高潮,那是一种浪费。

只是,这座城市并没有把她憧憬的一切,推到她的面前,因为这座城市根本就不存在汇款单上的那个地址,当然就更没法找到那个汇款的人了。汪芹有些失望,但汪芹没有彻底失望,因为汇款单上的邮戳来自这座城市,那么,那个汇款人就一定匿名、隐藏在这座城市。汪芹想,22年了,捉弄人的上帝,可能还在考验她的耐心,于是,她决定留下来,找一份工作,打一场寻找母亲的持久战……

汪芹就这样开始在这座城市里行走……

显然,丁楠感到意外,丁楠感到震惊。丁楠没有想到,看上去单纯,天真,又不乏活泼的汪芹,心里头还装有这样一个沉甸甸的故事。丁楠一把抱住汪芹,两人便同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哭得放肆,灯泡儿都似乎开始乱颤。罢了,汪芹双眼红红地问丁楠,姐,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要选择调查公司了吗?丁楠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想借一个平台,找到你的母亲。汪芹说,我不喜欢这座城市,到处都是欺骗,都是陷阱,要不是你,我现在可能早就被人蹂躏成了一团粉末。可是,我还得留在这座城市,在它的某一个地方可能住着一个我特别想见到的一个人。丁楠说,汪芹,你一定会找到你母亲的。汪芹说,如果找不到母亲,我也暂时不离开这儿。丁楠问,为什么?汪芹说,有你在呀。再说,我也想和这座城市较量一番。丁楠就笑了,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你怎么较量呀?汪芹说,这种较量不需要力气,需要智慧。丁楠咂咂嘴,故作不以为然状,我还只看到了你的天真,还没看到你的睿智。汪芹就认真地说,姐,以后你等着夸我吧。丁楠便不再打击她的信心,歪着头看了看她,说,那么,到时夸你别脸红哟。

之后,她们欢呼着,把摆在桌上的一堆美食给消灭掉了,风卷残云似的。这对她们两人来说,都是一次了不起的奢侈。完啦?丁楠看着空空荡荡的桌子,露出了不满足的表情,我还真想再来一杯鲜奶。汪芹说,没问题,我们上街去,喝他个十杯八杯,然后,到公司见老总去。丁楠说,我还没有答应你呢。汪芹就挽起丁楠的手臂,撒娇地摇了摇,姐,你就听我一次吧,那个总经理人好着呢。

下午两点半,丁楠见到了那个“人好着”的总经理。一个30多岁的男人,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留一副寸长的板刷头……总之,是很经典的总经理的模样和派头。丁楠和汪芹走进他办公室时,他正懒洋洋地蜷缩在一把高背椅里,把一张报纸翻得贼响。汪芹说,总经理,您好悠闲啊!听到声音,他头也没抬,正色道,为什么不敲门?汪芹望了一眼丁楠,不知该留还是该退。丁楠却开口了,因为你没有关门。可能在他的办公室里难得有顶撞他的人,于是,他挪开报纸,把一张充满愠色的脸露了出来。也就在看清对方的这一刹那,他的身体从椅子里弹了起来,不是受了惊吓,而是为了表示热情,因为他的脸突然间堆满了笑意,嗬,是汪芹小姐?来来,我正等着你们呢。汪芹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说,她就是……他抬起手,制止了,你让我猜猜,这位就是你的好姐妹丁楠小姐吧?见汪芹点了点头后,他又说,不错,很不错,我想象中的丁楠小姐就应该是这样。丁楠觉得好笑,就忍不住笑了,心想,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约好的人还用得着猜?还没有听对方说一句话,就一个劲地嚷嚷着“不错,不错”,虚不虚伪?好在他没读懂她的笑,大方且热情地把手伸了过来,丁楠小姐,欢迎你加盟我们的公司。丁楠迟疑了一下,也把手伸了过去,我们是来打工的,又是新手,您得多指导。他说,扯远了,不都是同事么?我叫童禾,你们以后高兴时叫我童总,不高兴时就直呼我童禾好了。丁楠眼睛一眯,为什么?童禾就打一个哈哈,你们一不高兴,便会恨我,恨了骂我几句童禾不就消气了。忍俊不禁,两位小姐都笑了。丁楠说,童总,你真幽默。丁楠的这句话是真话,是从内心里蹦出来,如果刚见面时,她对这个男人还有些反感的话,眼下她觉得和他走近了许多。童禾说,丁楠,你叫我童总了,这说明你现在心情还不错,这样吧,就趁着这份好心情,去看看你的办公室?丁楠像在梦里游走,我的办公室?我有了办公室?童禾说,怎么说话?一个几千万资产的公司,还能把聘请来的人放在大街上办公不成?走,去看看。

丁楠的办公室挨着童禾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没有童禾的办公室那样奢华,那样宽敞,但也算得上是一个优雅的空间,电脑,电话,现代化的办公设备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这儿窗明几净,推开窗户,飘进来的空气会让人产生一份醉意。阁楼住久了,这儿仿佛就成了天堂。哇,了不得!汪芹发出了一声惊叹。童禾就对她说,你别羡慕,调查公司的办公室不比这儿差。真的?汪芹的眼睛睁得圆圆溜溜的。大人不哄小孩,老板不骗职员。童禾开了一句玩笑。童总,这不叫金屋藏娇吧?汪芹说。你这张嘴,讨厌!姐姐是一头河东的狮子,藏不住,也没人敢藏。丁楠先瞥了一眼汪芹,后又看了一下童禾,童总,你不会害怕吧?童总嘿嘿一笑,我这儿,绵羊多了,狮子少了,看来我的公司以后会热闹起来了……对了,丁楠,你对工资有什么要求?丁楠说,你想听真话?童总说,真话最好。丁楠嫣然一笑,我的口袋里还有20多元钱,这是我的全部财产,如果您把公司全给我,也难得把我的欲望填满,但是,我只要800元。童总说,为什么?丁楠说,只要有欲望存在,人才会拼命地工作。童禾说,丁楠,你真的很坦率,我们现在不谈报酬,好吧?

一个小时后,她们离开公司。走在大街上,汪芹问丁楠,你觉得童总怎么样?丁楠有些心不在焉,还行吧。汪芹不满意她的回答,什么叫还行吧?我看人家就是好,这么大的老板,多随和。丁楠说,反正没病,一脸红光。又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汪芹突然站住,两颊绯红,望着丁楠不语。丁楠说,你要说什么?说吧。汪芹嗫嚅片刻,答,杨开学找我。丁楠说,哪个杨开学?汪芹说,你忘啦?那个小警察呀,他要请我吃晚饭。丁楠说,有人请吃饭,是好事。汪芹说,我一个人不想去,我要你陪我。丁楠说,傻瓜,我去了不成了电灯泡?汪芹说,姐,我只是请他在为我找母亲,没什么的。丁楠捏了一下她的腰,那个小警察还不错,你也该有个男朋友了。汪芹说,你又笑话人,我要找也不找他呀。丁楠故意逗她,你是私家侦探,他是警察,珠联璧合,有什么不好?你以后还得拜人家为师呢。去吧。汪芹说,那你怎么办?丁楠推了她一把,只要你不丢,我丢不了。汪芹扮了个怪相,说了一声晚上见,便朝一个车站走去,但走了几步,又被丁楠叫住了。汪芹说,姐,你真像一个罗唆的老太婆,还要交代什么?丁楠把手伸出来,满脸是装出的严肃,给我!汪芹摸不着头脑,给你什么?丁楠说,名片,季洪的名片。汪芹说,你不是丢进了纸篓么?丁楠说,可它现在在你的口袋里。汪芹一脸沮丧,你怎么知道的?丁楠说,简单,那个童总没理由对我们这么好。怎么样,我当私家侦探比你合格吧。汪芹只得无可奈何地掏出名片,姐,你不会生气吧?看你一天比一天憔悴,我就、我就来了一次暗渡陈仓。丁楠说,我晚上回家跟你算账,等着。

汪芹走后,丁楠便走进了前面的一家咖啡厅。她在吧台前,望着电话,想了许久,最后还是拨通了季洪的号码。季洪的声音传过来了,她却不肯说话,心里矛盾着。我知道你是丁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马上来见你。听到他呼唤她的名字,丁楠眼里便莫名地潮湿了,我在咖啡厅。遇到麻烦了吗?显然,季洪听出她声音哽咽,焦急地问道。没有,我、我只想见见你……丁楠说。

感情古怪得很。昨晚她还怨恨这个男人,今天却迫切想见到这个男人。对男人还有渴望,还有留恋,这才算是真正的女人。想想这颠沛流离的两个月,丁楠真想痛哭一场。说实话,她一点也不气汪芹,其实,她对她突然说找到了工作,她就怀疑她找了季洪;见了童禾后,她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测。她该感谢汪芹,没有她的大胆,也许她真与季洪就这样失之交臂了。可是,她真的没有忘掉这个男人呀……

这当儿,丁楠独自坐在咖啡厅里,灯光暗淡了些,但也不失妖娆。丁楠面前的咖啡腾腾地冒着热气,丁楠的心也在水汽氤氲里摇动得厉害。丁楠相信,季洪也是喜欢她的,就像她还喜欢着他一样。是的,她还喜欢着他,不然,怎么会有上午的那个梦?丁楠的脸悄然地红了,丁楠的嘴角也悄然笑了……

两个月了,丁楠终于还是笑了!

季洪赶来了,在丁楠的对面坐下后,就盯着丁楠看。丁楠说,是不是不像东化大学的那个女孩了?季洪说,不像了,但更美了,更成熟了。丁楠也盯着季洪,是吗?季洪说,就说坐着的姿势吧,过去,你的双肘总是放在桌上,一副不安分的模样,你看眼前的你,双手规矩地放在桌底,一副典型的淑女派头。丁楠乐了,说,你也变了。季洪说,我变不了。丁楠说了自己的理由,你的话变多了,你会夸一个女孩了。过去,你是一个不多说话的人,一个沉默的人。季洪说,真感谢你还记得过去的我。丁楠说,说到感谢,我还没有谢你呢。季洪说,谢我?为什么?丁楠脸故意一沉,你别装了,汪芹、童禾,还有你,都在蒙我,你就没想到那一点小阴谋能骗得过我?我是谁?我是冰雪聪明的丁楠。季洪便紧张了,笑在脸上凝固,丁楠你别怪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你好。丁楠见了季洪这副窘状,心里偷偷乐着,嘴里却说,我知道,我也接受了你们的施舍,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女人唯一的选择。季洪说,丁楠你别这样说,我们是朋友呀。丁楠终于忍俊不禁,看你紧张的!不过这样也好,说明你还很在乎我这个朋友。季洪说,你真的没生气?丁楠说,为什么要生气?我是在谢你呢。季洪说,童禾是我的一个朋友,人还好,就是没什么文化。丁楠说,你是不是准备兼并他的公司?季洪说,只是时间问题。丁楠说,难怪他热情得让人受不了。

后来,丁楠对季洪提了一个建议:谁也不准说话,就像三年前,他们在东化市的某一个咖啡厅里一样。丁楠想考验一下季洪的耐心,也想重温一下过去的感觉。季洪居然同意了,且真的不再言语。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偶尔看一看对方,一坐就是两个小时。丁楠不知道季洪在想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有些依恋这个人了……

是季洪开车送她回家的。丁楠这次没有拒绝他的热情。

一路上,丁楠没有说话,季洪也没有说话。到了楼下,人下了车,季洪才说,丁楠你在想什么?丁楠真想对他说,我梦见了你,梦见你横刀立马。但她终于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只是敷衍地回答道,没有,什么都没想。那你想什么呢?季洪说,我记得三年前你跟我讲过你的初恋,讲过一个叫石头的小伙子。丁楠说,是的,一个很纯情的小男人。季洪说,一个月前,我遇到了一个叫石头的歌手,在一家名叫滚动的娱乐城里,我问他老家在哪,他说,在东化;我又问,你认识一个叫丁楠的女孩吗?他的眼睛一下就燃烧起来了,反问我,你认识她吗?你知道她在哪儿吗?那时,我还没有见到你,也还在寻找你,我只能对他说,认识,但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季洪话还没说完,丁楠捂住耳朵,发出了一声尖叫,季洪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季洪说,因为石头还在想念你……丁楠说,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说罢,她猛然抱住了季洪,呜咽声便在黑夜里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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