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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桃隐刀(1)

小说: 鱼馆幽话2      作者:瞌睡鱼游走

铜盆里的火依旧很旺,唯独是红泥小炉上温的酒水尽了又添,添了又尽,已然换了好几茬。

三皮听得鱼姬龙涯说完天盲山的旧事,也不由得唏嘘不已,只是这家伙忽而眼珠一转,露出几分坏笑,一时间得意起来,两肩不断耸动。

明颜见状在他头上重重的敲了一记:“你这家伙,又在寻思啥呢?”

三皮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叉着腰一脸阴翳的咬牙笑道:“嘿嘿,这些年来也受了你不少闲气,此番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说罢手掌一摊,只见掌心上一堆花花斑斑的蜘蛛,八条长腿细毛密布,颤颤巍巍好不怕人!

鱼姬蓦然睁大双眼,还没反应过来,三皮手一扬,已将掌心里的蜘蛛朝鱼姬劈头盖脸的掷将过去!

龙涯心想这小泼皮故意撩拨鱼姬,可不是找死么?于是下意识的翻袖一兜,将那些蜘蛛截下一大半,尽抛甩在地,唯独几只漏网之鱼已然奔鱼姬面门而去!

鱼姬尖叫一声,惊惶之间朝后退去,抓起身后的酒瓶猛地一甩,抛出一道雪亮的水线,一时间“呼”的一下迸裂开去,形成一大片水雾!

三皮甩出的蜘蛛一碰上水雾便纷纷掉落在地,叩叩有声,再一眼看去,却是些花生栗子之类的干果。

鱼姬发现上当,正要收回水雾,但到底是慢了一步,只见打横坐在左右的明颜和龙涯已然被浇了个透心凉,浑身上下湿漉漉的如同才从河里捞起来一般。

明颜与龙涯转眼看看立在一丈之外的三皮,同时吐出浇在口里的酒水,一个个缓缓站起身来,摩拳擦掌一言不发。

三皮本想恶作剧一番,不想却殃及明颜龙涯两人,见得这般情状,也觉得有些不妙,一面讪讪赔笑道:“我也是看太沉闷了,所以开开玩笑……”

明颜咧嘴干笑两声:“哈—哈—,真是好好笑。”说罢瞟了龙涯一眼:“你觉得好笑么?”

龙涯叹了口气,手指捏得啪啪作响:“我觉得其实还可以更好笑一点。”

三皮顿时冷汗淋漓,正要转身逃跑,却觉着脚下一软,一物已然飞速的缠上身来,却是鱼姬放出捆龙索,捆龙索就像一条异常灵活的长蛇,眨眼间已然将三皮五花大绑,犹如端午节的大粽子一般,下一刻已然悬在了横梁之上来回晃荡。

三皮不是第一次吃捆龙索的亏,自是知晓越是挣扎,越是难以脱身,也只好哀哀告饶:“各位大哥大姐,小孩子不懂事,何必这般较真呢?”

龙涯将手一摊:“小孩子?几百岁的狐狸精是小孩子,我情何以堪?”

三皮见状忙赔笑对明颜道:“颜妹,颜妹,我可一向待你甚好,打不还口,骂不还手,任劳任怨。这当儿,好歹也帮我说说好话……”

明颜伸手在三皮肩膀上掐了一把:“给我闭嘴,说什么任劳任怨,哪次不是偷懒耍滑,撂一大摊烂摊子给我收拾。”

三皮拖着哭腔嚎了起来:“你们……你们不要这么过分啊……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子联起手来欺负我?”

龙涯啧啧咂舌,伸手拍拍三皮的肩膀,不无同情的说道:“我想你一开始就搞错了。我们绝对没有联手欺负你的意思,只不过……”

“只不过每次都碰巧做了一路,”明颜面露幸灾乐祸之意,把龙涯的话接了下去:“其实我们是分别欺负你的……至于为什么,那就要问问究竟是谁吃嘛嘛不剩,做嘛嘛不成,整天无事生非讨人嫌了,你倒是扪心自问,这些年来到底做出点什么有用的事来,哪怕只有一件,咱们这次就放过你。”

鱼姬摇头叹了口气:“猫丫头,你也太难为他了。还是改餐牌吧,明天店里供应清蒸狐狸,好歹也让这废材狐狸派上点用场。”

三皮听得这话,不由得嚎得更加惨烈起来:“我好歹也是受命于天的天狐后裔,你们居然……”

此言一出,鱼馆里顿时静了下来。鱼姬盯着三皮看了许久,一脸纠结之色的说道:“亏得你也好意思报家门,这幅不成器的模样可别说你是炎刀天狐白隐娘的儿子。”

三皮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就如同被烙铁烙了一记似的将身子猛地一窜,尖声吼道:“那个女人何足道?不过只是利欲熏心之辈。狠心抛下幼子,自己倒飞升天界做了劳什子的上仙,这算哪门子的母亲?”

原本一直拿筷子戳三皮脊梁的眀颜不由得一惊,平日里无论自己如何欺压三皮,他都不曾如此气恼,不想鱼姬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就使得三皮如此激动。从当年她闯鹿台岗的密林盗取双生花结识三皮以来,便一直是敲敲打打的胡闹过来的,虽然大家相聚倾城鱼馆也有数年,但却从没听三皮说过关于母亲的事,加上寻常时候这小泼皮耍泼耍赖混到了极处,就好似石头里蹦出来一般全无教养,也就压根没想过他还有母亲在世。而今听他所言,他母亲白隐娘已然飞升天界,且是弃当时尚且年幼的他于不顾,细细想来这泼皮狐狸倒甚是可怜。想到此处,眀颜默默的放下手里的筷子走到鱼姬身边低声问道:“掌柜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鱼姬皱着眉头和三皮对视一阵,一字一顿的说道:“没想到你一直在为此事耿耿于怀。我与你母亲早年有一面之缘,虽然飞升之事我并未亲见,但至少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如果有得选择,她是绝对不会离开你,而成为那位无上尊神的奴仆。”

三皮心中气恼,哪里听得进去,只是扯开嗓子嚷道:“做上仙何等逍遥自在,又有什么难抉择的?一去数百年杳无音信,只顾着享乐,自然不记得还有个儿子在下界颠沛流离……唔……”

话没说完,一张抹布已经准确无误的塞进了三皮的嘴里,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龙涯叹了口气:“还浑上瘾了你?一把年纪,奈何还跟个几岁大的娃娃一样胡搅蛮缠。先安静一点,鱼姬姑娘一定会把她知道的真相告诉你……是吧?”这最后二字倒是对着鱼姬说的。

鱼姬见龙涯眼中露出些许狡黠之色,如何不知他是在帮三皮套话,于是摇头低笑一声:“好了,别装模作样了,谁不知道你们哥俩好,也不用把你问供审犯的招数耍到我头上吧?”

龙涯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只是凡事都有因果,如果白隐娘并非抛弃孩儿而是另有苦衷,三皮这小子岂不是平白无故错怨了自个儿老娘几百年?不妨当做一个故事说说,帮三皮解开心结也算是一件好事。”

鱼姬看看龙涯,又看看三皮,转身坐回桌边:“并非是白隐娘弃你不顾,事实上每个受天君册封且飞升天界的人都会斩断尘缘,前事尽忘。好吧,这故事得从五百多年前白隐娘还未得到妖刀桃隐,成为威震狐界的炎刀天狐之前说起。”

1.铸师斩魄

隋大业六年,东都洛阳。

从正月十五夜开始,街头便开设了盛大的百戏场。

有在两根旗杆之间牵上细绳,在离地数丈的绳索之上表演走索的;也有举着数十斤重的铜鼎上下抛甩,轻若无物,被称作打鼎的把式;有扮作猴儿在场中倒立、翻滚,沿竿攀爬的;也有舞刀弄枪耍剑飞刀之类的活计;有的索性围起场子蹴鞠为乐,只把皮球耍得如同粘在脚上一样滴溜溜旋转;或是诺大几个火圈并立,人在圈中来回穿越,险象环生却毫发无损的;踩高跷的优伶声色俱佳,身披彩衣的侏儒怪诞而诙谐,乃至吞刀吐火,悬绳登天等等奇人异术,可谓千奇百怪,超乎寻常。

戏场周围五千步,有一万八千余人奏乐,声闻数里,灯光照耀如同白昼。举行如此叹为观止的庆典的原因很简单,只是大隋的国君的一道圣旨。为了向西域的使者商贾炫耀大隋帝国的富足,在街头上演百戏之余,炀帝还勒令洛阳点缀市容,把城内外树木用帛缠饰,市人穿上华丽服装,甚至卖菜也用龙须席铺地。倘若有西域的商人走到饭馆门前,主人便请他入座,醉饱出门,不取分文,若是问起原因,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拍着胸口道我大隋富拥天下,饭店酒食照例不要钱云云,口径一致,唱腔标准。天下当然没有白吃的午餐,不过是拿着国库的银两装着大隋的门面。同样的谎话重复多次,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过能白吃白喝,谁请的客又有什么关系,也自然不会有人去捅破那层亮堂堂的窗户纸。

如归酒坊之内一干胡商的唏嘘赞叹声不绝于耳,一旁却传来一声冷笑:“这数九寒天大隋也有不少衣不蔽体的穷人,为何不将缠树的缯帛做衣给他们穿?”

人声戛然而止,众人都齐刷刷的朝说话之人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立在酒坊门口的柜台边,身披一件黑油发亮的熊罴大麾,内里却是赤膊穿了件黝黑的钢甲两裆铠,肌肉纠结的手臂将一只硕大的葫芦放在柜台上沉声喝道:“店家,打酒!”

正如他所言,此时天寒地冻,寻常人多是捂上厚棉袍,还得借酒驱寒,唯独是此人赤膊着甲,反倒无半点寒冷之感,古铜色的肌肤俨然腾着一抹白气。他没有绾发髻,一头粗韧黑亮的散发只是随意的用一条兽皮带束在脑后,一身装扮胡不胡,汉不汉,但相貌却是极其周正,剑眉入鬓,一双虎目在洛阳城中瑰丽的灯光映照下反而显得出奇的冷清锐利,如同刀锋。看到众人呆若木鸡的神情,他眉峰微皱,不耐烦的重复了一句:“店家,打酒!”

老板回过神来,忙上前接过葫芦交给店小二前去打酒,不多时灌满葫芦送回来递到那人的手上。那人从腰间的褡裢里摸出一锭银子扔在柜台上,拎了葫芦转身走出门外,弯腰自地上单手抱起一大块暗青色,石头也似的物事,径直朝人流拥挤的街道而去。

众人看得分明,他手里的是一大块铜锭,少说也是上百斤重,居然如此轻松的单手携走,可见臂力惊人。那一群胡商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而今在洛阳街头见得此景也不由得桥舌难下。

“铃铃铃”几声细碎的银铃声响起,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酒坊门口,石榴裙动露出一小段纤细而白皙的脚踝,一缕红色丝带系着三只小巧的铃铛。但很快,酒坊里的人们再度异口同声的爆发出惊叹之色,因为接下来映入他们眼帘的远比刚才那个男人更不寻常。

那是一个极其美艳的少女,很奇怪,通常太年轻的女孩子长得再漂亮,充其量也只能称为精致,很少有那种夺魄勾魂的狐媚感觉,可她是个例外。一双微微上挑的美目眼波流转.微微泛出些碧泠泠的光泽,虽只是不经意的从酒坊里的众人脸上扫了一眼,却使得这里的人一个个如同被人下了迷药一般痴痴傻傻,似乎魂儿瞬间被勾走了一大半一样。

那少女娥眉微颦,左顾右盼,似乎是在找人,直到眼光落在已经汇入人海的那个青年男子的背影上方才松了口气似的,轻巧的迈步紧跟而去。

细碎的铃声渐远,酒坊里的人们方才如梦初醒,再眨眨眼,刚才的种种早已消失不见,相互对视良久,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人间没有这般尤物,而通常这样热闹繁华的夜里,听说会有一些媚人的妖精出没,想来这回是碰巧瞥见了……

男子一手携着铜锭,一手拎着葫芦,一路慢行离了洛阳城,将那一城的喧嚣繁华尽抛身后。他从来都不是好热闹的人,这个时候来洛阳一是因为酒喝完了,二是因为铸兵器的铜耗尽,不得不来这花花世界补充材料。

他是一个专门铸炼兵器的匠人,跟其他的匠人不一样的是,他所铸的并不是寻常的兵器,因为他的每一个顾客都不是凡人,而是地界的妖魔。这项绝技已然让他在充斥着凶魔恶妖的地界里微妙的立足了一千年。无论多凶恶的魔头在听到铸师斩魄的名头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的卖上几分人情,毕竟身在地界摸爬滚打,说不得就有有求于他的时候。当然,他也不是每一件生意都接,然而得到他淬炼的兵器的妖魔无疑都能成为称霸一方的顽主。不过关于斩魄,却无几人人清楚他的来头,众所周知的仅仅是他以桃夭乡为家,结庐铸刀。

可关于桃夭乡一切也只是个迷,自打斩魄记事以来桃夭乡就笼罩在无形的结界之中,所以即便不少人知道该地的具体位置,也无人能擅自进入,除非得到他的允许。真要细数起来,也只有那几个有幸得到他铸炼兵器的妖魔而已。不过对所有和他打过交道的妖魔而言,这个阴翳而傲慢的铸师是个异数,因为他的模样不露半点妖形,举动习性太像凡人。或者应该说,他原本就有一半凡人的血统。

自从一千五百年前天地浩劫初定,至高无上的天君便立下金科玉律:三界上下等级森严不容逾越。于是为数不多的跨越种族而出生的生灵被视为一出生便背负原罪,三界之中最低贱的孽物。像斩魄这样身处地界,却有凡人血统的‘孽物’被称作妖族凡裔,处处低人一等。幸运的是凭着那一手出色技艺,斩魄并不至于象其他的妖族凡裔一般无立锥之地。

离了有人烟之地,斩魄脚程很明显快了很多。缩地成寸的法术只是些微末把戏,不过也挺有用。他独居的桃夭乡远在洛阳以南千里之遥,但来回之间也只需要一盏茶时间。待到进入那一大片位于深山之中,一年四季都桃花盛开的山谷,就可以看到他的草庐和草庐后面铸坊高高的风箱与烟囱。

桃夭乡曾是他父母相守之处,四季都盛开的桃树全是他们当年种下,距今已然一千五百年。而桃夭正是给予他一半凡人血统的母亲的名字。他是遗腹子,父亲在那场六道浩劫之中殒命之后,母亲在这片桃林独自抚养他,直到百岁寿终,便葬在这片林子里。所以,这里既是家,也是冢,对于一个为三界所不容的妖族凡裔而言,并没多大分别。

斩魄从绯色的桃林中走过,不时踏中散落在林间草地上光泽璀璨的珠宝玉器,那些是前来拜求兵器的妖魔们送上的礼物,不过对他而言,不过是些死物,就跟地上的碎石沙砾没多大区别。熊罴大麾带起的风卷下枝头的桃花瓣在皎洁的冷月下四下飘散,美得不可思议,只是他没心情看,诚然,再美的风景,一连看上一千五百年,也难免习以为常。他没有进草庐,只是脱下身上的熊罴大麾扔在草庐前的竹躺椅上,就从草庐前绕过直接去了后面的铸兵坊。

铸兵坊里的气温远比外面高很多,因为炉里的铜汁已经汩汩的沸腾了三个月,映照得棚顶也是一片金黄。新弄回来的青铜锭也已经被他放进了沸腾的铜液中,斩魄看着发亮的熔液吞没那块硕大的铜锭,发出细微的吱吱声,而后腾起一团黄白之气,那是杂质被被高温炼化的必然现象,很快也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清白之气。这说明他此番带回来的也算是一块纯度很高的铜材。

斩魄伸手解开身上的甲胄,赤膊走到风箱前,伸出肌肉纠结的手臂开始拉扯那高度比他高出三倍的巨大风箱,随着他不紧不慢,却强而有力的拉扯,炉火很明显的快速升高,炉里的铜汁沸腾的声音更盛,三个时辰后清白之气渐转为纯青色,就像是一片浮动的青光,将周围一切都映得一片幽碧。斩魄赤裸的脊背上已经密密的覆盖了一层汗珠,却依旧在有条不紊的拉着风箱,似乎半点也不知疲累。而这个时候,原本喧嚣的炉子已经渐渐的静了下来。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走到炉边凝视片刻便伸手绞动炉边的绞盘,巨大的熔炉缓缓倾斜,一道浮动着青碧之色的液体从炉口倾倒而出,缓缓注入早已准备好的陶模之中,只待它缓缓凝固冷却,一把新铸的青铜剑便初见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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